当初走得看似洒脱,实则不过是一场逃离。
逃离感情对她的圈禁。
出宫这两月,在学馆教书育人,令她眼界大开,那种万事由自己做主的感觉真好,欧阳夫人很信任她,每日上什么课程,与孩子们讲述什么故事,皆由她定,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也没有人横加干涉。
今日路过前朝市买一束喜欢的鲜花,明日回程捎个香喷喷的肉夹馍,偶尔还能与先生在酒肆饱食一顿,怡然自得。
这种自得让她觉着自己像是一棵树,无论在哪儿都能扎根,而不是一叶浮萍。
而孩子与欧阳夫人那份信任,及这份自得,恰恰源于在皇宫魔鬼般的历练,所以她要感恩这份相遇,勇敢跟他道别。
这么一想,跨进西华门时,凤宁眉梢微扬。
二人穿过武英殿前的三座桥,过内金水桥,打左顺门进文华殿,跨过文华门,瞥见廊庑下几位臣子与内侍在站班,终究是惊动了阁老,礼部尚书袁士宏亲自坐镇,正询问太医病情。
这厢瞧见柳海领了个姑娘入宫,均有些好奇。
不过袁士宏并未过问,只与柳海相互见了礼,便道,
“方才服下一碗药,陛下已退烧了,总算平稳地躺下。”
柳海拢着拂尘回了一礼,“辛苦阁老了。”
领着凤宁进殿。
殿内安安静静,落针可闻,过一扇半开的折门,柳海先一步进去,凤宁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方提着衣摆跟入。
裴浚这厢刚发了汗,换了一身干净的寝衣,捂着额正躺着呢,听到柳海一阵喜笑颜开道,
“万岁爷,您快瞧谁来了?”
还能有谁值当他这般欢天喜地,裴浚阖着眼已然知道那道身影渐渐靠近。
他没动,也没睁眼,显得他多期待她似的。
柳海摆手示意凤宁往前,自个儿悄悄掩门退下。
天色渐昏,东墙下的长几早燃了一盏八面玲珑纱灯,凤宁慢慢踱着步子靠近,探头一眼,瞧见裴浚微微侧身靠在引枕假寐,昏黄的光倾泻他一身,罩着他周身都柔软了些。
脸色果然有些发白,人也瘦了一圈。
凤宁手指掐了掐衣袖,缓缓下拜,“罪女李凤宁叩见陛下。”磕了个头,半晌不见上头有动静,忍不住抬起眼,这下那人已坐起身,手捏着帕子覆在头额,目视前方没有看她,只冷淡说了一字,“起。”
凤宁小心翼翼起身,垂着眸不敢看他。
空气恍惚凝滞,只见些许尘因在灯芒下翻腾。
裴浚随意靠着引枕,身姿半躺,面色深沉,眼底暗藏锋芒。
明明前一夜还倚在他怀里情意绵绵,次日便曝出避子丸一事,当时情绪反差过于强烈,以至于眼下二人还没法面对彼此。
那日口口声声放话,这辈子再也不见她。
裴浚视线就没往她身上瞄,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倔强。
“为什么吃避子丸?”冗长的静默后,裴浚率先发问。
大约是烧刚退,嗓音冷中发哑,仿佛撕裂的帛,带着几分涩。
凤宁再次跪下来,知道他容不得人糊弄,也不再做遮掩,便如实道,
“回陛下,臣女见了宫墙内尔虞我诈,心生惧意,不敢入后宫,不敢生孩子,当时的念头只想留在您身边做女官,遂出此下策。”
裴浚其实也料到了这个缘故,可听到耳朵里,还是燃起一阵钻心的怒火。
“你就这么不信任朕?”每个字跟从齿缝里挤出来,泛酸犯狠。
凤宁目光落在榻沿,眼眶胀痛一瞬又渐渐回神,坚定不移地回他,
“陛下能保证一辈子爱护臣女吗?等臣女老了,您后宫佳丽三千时,您还记得臣女吗?您以前总教导臣女,人要靠自己,可臣女实在没有那等能耐保护好自己和孩子,也没有那份城府足够在后宫争得一席之地。”
这话一落,蓦然像是有根弦同时将二人的心给揪住。
可凤宁大抵是被这份无可企及的期待折磨得太久,久到已习以为常,很快吁了一口气,渐渐退出那份弩张的情绪。
她这端一松,裴浚那头的紧绷感戛然而止,剩下的反而是无可填平的空落。
每个字都令他无比愤怒,可真正拼起来,又不得不承认,她所虑并非没有道理。
曾几何时,他告诫过她,不要将期待落在别人身上,唯有自己才可信,而现在那枚梭镖真正捅到他身上时,才知道有多难受。
裴浚哑口无言。
他从不许毫无意义的空诺,“一生一世”这样的字眼,他说不出口。
凤宁闭上眼,鼻尖掠进久违的奇楠香,清冽依旧,是那么的好闻,她甚至忍不住沉浸其中,不是为了贪恋,而是为了将来某日漫天秋叶飘下时,能有一片滋味令她回念。
她从来没想过要遗忘他,只是她的脚步再也不会为他而停留。
又是一阵冗长的静默,气氛像是凿在深渊的湖,无波无澜。
直到窗外有晚风拂掠进来,渐渐吹起一阵涟漪。
“朕渴了。”他干硬地说出三字。
“哦...”凤宁连忙提着裙摆起身,折去一侧高几给他倒茶。
倒了满满一杯温水,递至他跟前,男人清隽的眸眼垂下,信手接过,指尖不经意地触到她指腹,凤宁下意识一缩,看着她避嫌的样子,裴浚喉结猛地一阵翻滚,捏着茶盏一饮而尽,搁在一旁,面罩冷霜。
她那日人虽走得匆忙,可碧纱橱里的箱子却早早整理齐全,可见她已随时准备从他身边撤退。
没心没肺的丫头。
凤宁不知为何惹怒他,继而退至一旁。
逗大的汗珠一颗颗覆在他脑门,他鬓角显见湿了。
凤宁四下张望,瞥见案后罗汉床上叠着干净的衣物,又捧过来,轻声问他,
“陛下,您发汗了,要换一身吗?”
裴浚绷着脸将衣物从她手中接过,抬手将腰封一解,结实的胸膛就这么裸露出来,凤宁慌忙侧过身,视线直往门口边上瞄,眼下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再侍奉他,他不让她走,凤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两厢尴尬着。
高挑的身姿亭亭玉立,柔软的腰肢像是柳条,双手绞在一处,明明是拘谨的样子,他却莫名看出几分勾人。
是没看过,还是没摸过?
拽着他手腕非要往他怀里扑的样子,她忘了吗?
裴浚嗤的一声笑,闷了一肚子邪火。
片刻,凤宁瞥见他似没动静了,麻溜上前将湿汗的衣裳给收拾好,搁去罗汉床。
案头小几搁着一碗不曾动过的粥,凤宁看着他冷峻的模样,心有不忍,便温声劝道,
“陛下,您饿了吗,要不臣女请人再温一温粥?”
“不必。”裴浚冷声答。
抬起手,手掌宽厚,指节分明白皙干净。
凤宁将粥碗搁在他掌心,看着他食用。
裴浚自始至终没往她脸上瞄一眼,闷声不吭吃了粥,腹部好受一些,继续躺下。
凤宁看着他像是要安寝,那她是不是可以告退了?
“陛下....”
叫第一声没回。
“陛下....”语气加重,还是没有反应。
凤宁无计可施。
罢了,再等一等。
她也是闲不住的性子,帮着他将被褥捋了捋,脚尖也盖上,收拾碗筷拎着食盒出去了,待她离开,裴浚冷不丁睁开眼,看着头顶明绿的横梁,沉默了好久。
堂堂帝王,这算什么?
大约是累及,这一次闭上眼人就睡着了。
片刻,凤宁提着错金银壶进殿,床榻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便默默侯在门口角落里,站了一会儿,柳海在明间朝她招手,示意她去用膳,等再回来时,已是夜深,下弦月微微在窗边探出一角,窗明几净,凤宁坐在脚踏,看着睡熟的男人,望出了神。
迷迷糊糊的,就靠着榻沿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浚半夜渴醒,昏懵睁开眼,那张明致娇艳的脸蛋就这么落在他视线里,像是九天下凡的玄女,一身月白的衣裙,洗尽铅华,说不出的柔婉清丽。
他方才哪里是没瞧她,是瞧见她不同了。
说话落落大方,衬着那眉眼有一种极为敞亮的美。
宫外的日子就这么好?
裴浚心里五味陈杂。
裴浚这一觉睡得如何不知,凤宁却一觉却睡得极好,醒来窗外刚泄进一线天光,硕大的格栅雕窗前磊磊落落立着一人,挺拔修长,宽袍浮动,有如人间谪仙。
凤宁定了定神,扶塌而起,再看自个儿竟然睡在了皇帝的卧榻,这下脑门出了一层大汗,慌忙从床榻滑下磕头,
“陛下,臣女失礼了。”
裴浚正在思索昨日未尽的朝务,闻声转过眸。
借着朝霞瞥见她面颊一抹红晕。
心情莫名好转。
回到床榻坐着,底下犹有余温,换作过去他不知多嫌,眼下踏踏实实坐稳,“给朕倒杯茶。”
他醒来有一会儿了,烧退了,人也精神了。
凤宁却头皮发麻,昨夜莫非她爬床了?还是他让的?
眼下纠结这些已毫无意义,凤宁挪着膝盖侧过身,从矮柜上倒了茶给他,裴浚接过,正慢条斯理喝着,却见凤宁往后退了几步,双手加眉朝他郑重行礼,
“臣女感激陛下宽宥之恩,更感念陛下教导提携之恩,臣女此生受用不尽,往后臣女不能侍奉您身边,还望您珍重身子...”说到这里,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抬着脸与他一个大方明亮的笑,
“陛下,凤宁告退了。”她柔声说着。
若是可以,往后再也不必见了。
朝阳从云层下蓄势跃出,将殿内那层若有若无的暧昧与暗煴给驱散,唯剩一室空明。
裴浚脸上所有情绪淡下来,喝了一半的茶盏搁下,昨夜挨着她睡了一晚的熨帖也若那次的烟花一般转瞬即逝,他无悲无喜盯着面前的虚空,薄唇抿紧没有说话。
他知道,她在跟他告别。
凤宁连磕了三个头,随后亦步亦趋退至门口,那道身影如惊鸿一般就这么从他视线里消失。
他喉咙几度翻滚,想开口挽留她,告诉她,那就做他一辈子的女官,至少人在身边。
他的尊严没有准许。
他的骄傲也不许他低头。
第54章
凤宁退出文华殿,瞧见柳海在文华门前交待小太监传早膳,便笑着过去施了个礼,
“柳公公,臣女要出宫了,出宫之前,臣女能去一趟养心殿吗,您知道,臣女尚有些东西落在那儿。”
柳海见她这么快就要离开,心里无比遗憾,却也不能说什么,至于那些东西,如今可都成了养心殿的宝贝,谁也不许碰,谁也不许挪,又怎么可能任由凤宁拿走,于是含糊回了一句,
“可是罪过了,先前被宫人不小心给扔了,还请姑娘见谅。”
那里头可有乌先生的两本校对稿呢,凤宁心疼得不得了,可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那我能去寻一寻卷卷吗?”
可千万别,那卷卷如今成了养心殿的山大王,皇帝靠着他一解相思愁,岂能说抱走就抱走?
于是柳海又寻了个借口,
“卷卷?哦,那只猫是吧?这样吧,咱家遣人帮您找一找,等找着了吩咐人给您送去?”
凤宁不无失望,却也只得如此,“那就多谢公公了。”
出了东华门,这一回心情倒是无比舒泰。
该说的都说了,往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该是再无瓜葛了。
今日恰巧休沐,凤宁在灯市租了车子,径直回了李府。
照旧打乌先生的学堂进了李府,给他问过好,回了自己的闺房。
凤宁的闺房挨着李府西边,名为香翠阁,过去是她母亲沐姨娘所住。
初见沐姨娘,李巍惊为天人,起先好些年宠在心尖上,只要沐姨娘要的,李巍拼了命也给她送来,可久而久之,李巍发觉沐姨娘对他始终情浅,之所以委身也是被逼无奈,慢慢的就淡了心思,沐姨娘死时,李巍并不在场,后来得知她遗言不入李府墓园,彻底动怒,由此对着沐姨娘那口气便发泄在凤宁身上,任由嫡母蹉跎她也不管。父女俩感情自然也称不上亲近。
李巍被贬后,原先伺候凤宁的丫头婆子给发卖了,如今侍奉凤宁的是新遣来的一个丫鬟,名唤素心,原是李巍茶房的大丫鬟,那夜被临时调拨给凤宁,又得李巍敲打,伺候还算尽心。
回到园子,沐浴更衣凤宁便坐在案后继续译书。
前日接了一个私活,帮着译一份西域来的货单,货单足足有二十多页,不逊色于一册书,对方给的银钱也很丰厚,有三两银子,当的凤宁一月份例,凤宁译地自然兴致勃勃。
凤宁相中了城隍庙西市口的一间小铺子,这一带夷商甚多,来自西域诸国,对译注需求十分的大,凤宁琢磨着私下支个铺子,专行译书之事,那间铺子铺面极小,只供搁置三两张桌案,一个茶几,真正的巴掌之地,价钱不贵,盘下来大致只要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尚需时日,但租金应该不高,得了空请牙行的人帮着问一问,实在不成,先租下来回头凑过银子再盘下便是。
这一忙活很快到了午时,素心与她送了膳食过来,用过午膳,凤宁出门消食,行至花厅处,便见一穿着殷红对襟褙子,满头插着金钗步摇的女子,坐在花厅内绘画,瞥见凤宁在窗外石径路过,她含笑道,
“二妹。”
凤宁立在窗外,朝她淡淡颔首,“大姐回府了?”
李云英自凤宁出宫那日起,躲在外祖家避风头,直到昨日方回府,从韩子陵退了她的庚帖起,李云英几无宁日,心里不知多埋怨凤宁,她素来心高气傲,从不在李凤宁跟前示弱,即便心里呕得慌,对着凤宁却还是保持嫡姐的雍容。
她搁下狼毫,起身绕出门槛来到石阶前,打量着一年多没见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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