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见他目不转睛,悄无声息将画卷呈放御案。
离得越近,那眉目越发清晰了,裴浚像是烫眼似的,反而移开视线,继续垂首批阅奏章,就这么忙到夜深人静,冷不丁一抬眸,那画里的人儿风采涤涤地朝他嫣然一笑。
那一瞬,有一种抽丝剥茧的闷胀,酸酸涩涩在他腹部,胸膛,甚至唇腔游走。
眉眼仿佛是照着她拓印下来的,生动明媚,每一笔都是他亲手所绘。
缓缓将画像卷起,他握着画端磕在眉心,重重吸了一口气。
那日说开,他后来细细想了一遭,她那性子着实不适合皇宫,既然她要自由,他又何必强人所难。
他不是非她不可,成全她。
至于心里那点酸胀,过一段时日自当消除,是以这二十来日,他试着让自己淡忘这么个人,全身心投入朝务。
锦衣卫每日均有一份单独的奏报,上头事无巨细记载着李凤宁的一举一动,邸报全部锁在盒子里,他不曾动过。
他以为不去想,不去碰,就能心如止水。
可现在,仅仅是一幅画便叫他兵荒马乱。
翌日内阁议事,议得正是下半年的户部开支。
杨元正头风犯了,不曾跟裴浚打擂台,今日氛围罕见圆融。
梁杵的折子内阁给过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柳海吩咐人传膳,几位阁老陪着裴浚在文华殿说话。
裴浚大多时候脸上还是挂着笑的,斯文清峻,风度不减。
见杨元正时不时揉一揉额尖,便嘱咐人去煮一碗川芎药汤给他缓一缓。
正是君臣融洽之际,礼部尚书袁士宏猛然想起一桩事,
“哎呀,好像再过数日便是首辅大人七十大寿吧。”
杨元正一听连忙摆手,“袁阁老休提,老夫老了,不中用了。”
“您老可别说这话,我比您还小岁数,身子骨却比不上您了。”袁士宏笑道,“这可是整寿,府上晚辈是不是正在替您张罗寿宴?”
杨元正轻轻瞥了一眼上首的皇帝,摇头一笑,“非也非也,袁阁老有所不知,我们弘农老家,不兴办寿,说是折了晚辈们的福气。”
袁士宏面露惊讶,“这是哪里来的说头?我们湘州越上年纪越要办,说是父母越得孝敬,越能给子孙后辈积福呢。”
就在这时,端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帝王,正色开了口,
“办吧,杨阁老为国尽忠劳苦功高,古稀之年,你家儿子不办,朕都要给你办一场。”
杨元正闻言慌忙起身,蹒跚下跪道,“陛下隆恩,老臣领受不起,不瞒陛下,倒也不是老臣不想办,实在是门庭狭窄,容不下太多贺客,只打算家里人热闹热闹便过去了。”
杨元正位居首辅,德高望重,越到暮年,越发看重名声,不许家人铺张浪费,故而这么多年,杨府始终住在旧宅,六房人挤在一个四进的院子,平日自个儿家宴尚有些腾挪不开,甭说寿宴。
因着这个缘故,这么多年,杨元正从不办寿。
可偏在这时,柳海突然灵光一现,神色发亮道,
“哎呀,咱家倒是想起一桩事,当年陛下初登大宝,不是将江滨那座宅子赏给阁老您了么?索性就在别苑办了吧。”
事实上,杨元正别苑有数处,柳海提到这一处是有缘故的。
江滨这座旧宅,就在西便门城隍庙附近。
紧挨着凤宁的小铺子呀。
天可怜见,打着给杨阁老祝寿出一趟门,人可不见着了?
台阶也有了,心上人见了,自然就称心如意了。
裴浚听了这话,眉棱微微敛了敛,不动声色将手中那串猛犸牙从右手换去左手,慢幽幽擒着茶盏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没有否认就是默认。
柳海心头雪亮。
杨元正看了一眼深沉不语的天子,再瞥一眼笑面虎般的柳海,心里默默犯了愁。
这对主仆一唱一和,莫不是打什么主意?
可人家天子发话让他办寿,杨元正没有不从的道理。
回到养心殿,柳海趁着当值的空档,私下与杨婉说话,便刻意提了一嘴,
“你们这群姑娘私下感情好,咱家是知道的,佩佩姑娘出宫后,你们应当许久不曾会面了吧?”
闻弦歌而知雅意。
杨婉何等人物,很快嗅出玄机来。
这哪里是要见章佩佩,分明要见的是李凤宁。
杨婉笑道,“不瞒公公,我正打算趁着祖父寿宴,请出宫的几位妹妹聚一聚呢。”
柳海含笑赞赏,“那敢情好。”
到了八月二十这一日,天朗气清,裴浚下朝回了养心殿,柳海陪着他立在廊庑时,看了一眼天色,
“哟,万岁爷,今个儿天闷,这皇城里闷得跟炉子似的,实在是难受,您一向看重杨阁老,今日杨阁老寿宴,您瞧着,要不露个面,顺带散散心?”
黄锦瞅了一眼这敞亮的秋日,秋高气爽,无比怡人,哪里闷了?
当着皇帝的面睁眼说瞎话的也就只司礼监掌印了。
裴浚面无表情看了柳海一眼,盯着那天色好一会儿没说话,柳海见他迟迟没挪步,心登时悬起,这是会错意了?
幸在也只是一小会,那修长的腿实诚架着,跨进殿内换衣裳去了。
柳海眼神倏亮,双掌一合,立即转身朝外吩咐,
“来人,宣锦衣卫都指挥使彭瑜,交代下去,陛下摆驾杨府。”
第55章
杨婉提前数日回府,帮着母亲来到别苑操持寿宴。
发放请帖那日,章佩佩来找她一趟,“记得将凤宁那个嫡姐也给我捎上。”
杨婉停笔问她,“这是何意?”
章佩佩理所当然道,“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人欺负了凤宁这么多年?”章佩佩将袖子一揽,大有干架的气势。
杨婉哭笑不得,“小祖宗,你消停些吧,你今个儿在寿宴给了人家没脸,明个儿她回去就能给凤宁难堪,你又不能跟着凤宁一辈子,可别弄巧成拙的好。”
章佩佩心想凤宁若是能嫁到她家来就好,可惜这话当着杨婉的面不好说。
“那你也给她下个帖,好叫她瞅一瞅,她妹妹有多少人护着,回去不敢大意。”
杨婉深思道,“敲山震虎,这倒是个好法子。”
八月二十这一日,李云英便驱车前来学堂接凤宁,
“首辅府的大小姐杨婉姑娘下帖子,请我们姐妹过府吃席,我记得她也是御前女官,所以你们相识?”
李府从五品少卿府跌至九品小官门第,李云英心里有好大的落差,过去相识的姐妹不大愿带着她玩,九品小吏她又瞧不上,这数月来除了外祖家旁的地儿都不敢去,前日贸然收到首辅府的请帖,可是足足吃了一惊。
心里约莫着是凤宁之故,今日来接她时态度和软了许多。
凤宁尚在案头忙碌呢,看都没看她一眼,昨个儿李巍亲自来了学馆一趟,交予了一份重礼给她,再三交待她好好赴宴,莫要丢脸之类,这父女俩均打着东山再起的主意,可真是好笑。
“大约是婉姐姐给面子吧,要不你先去,我还有事要忙。”凤宁神色淡淡道。
铺子开张十来日,文书堆积如山,她现在别说赴宴,就是喝口茶都够呛。
她想起了养心殿的梁冰,终于明白梁冰为何不愿搭理人,她现在谁也不愿搭理。
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想抬头。
李云英可没机会结识杨婉,到了地儿估摸也无人搭理她,自然是要等凤宁一起。
“母亲和爹爹嘱咐我照料你,我自然是等你一道去。”
凤宁就没管她了。
将手中一份书信译完,素心过来告诉她,已是巳时三刻了,不能再耽搁,凤宁遂仔细收好文书交予素心搁放,“你留在学堂帮我看院子,我去去就回。”
别苑就在隔壁不远,穿过一条小巷子,街对面的闹市便是,上回牙行的人领着她看铺子,她瞥见一条长长的粉墙望不到尽头,还很好奇,什么人能在西市临漕河一带占据这么大园子,原来是首辅别苑。
凤宁出门前,看着素心形单影只立在门口,心想还得再雇个婆子才行,“你这几日留意一下,回头遇到踏实肯干的粗使婆子,咱们就雇下来。”
李云英听了这话,颇为纳罕,“妹妹如今不一样了,说雇人就雇人,行事越发敞亮大气,可见铺子生意不错。”
凤宁晓得她想打听她的进帐,置若罔闻,从跨院出来,凤宁要从西面小门走,李云英却要去正门,“哎呀,凤宁你往哪儿去?马车在南门等着呢!”
凤宁往小门方向指了指,“从这走一盏茶功夫便到,打正门坐马车得绕道呢,我没功夫浪费时间。”
李云英头疼了,她今日刻意打扮一番,连压箱底的首饰都拿出来了,就盼着宴席上一展风采,被达官贵人相中,得一门好婚,堂堂官宦贵女岂能徒步赴宴?
她为难地望着凤宁,“好妹妹,你就顺了我的意吧,我这环佩叮当的,走起路来费劲,况且我在马车里还留了首饰给你,正好也给你拾掇拾掇。”
凤宁只梳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堕马髻,素面朝天,通身无饰,可偏生如出水芙蓉般天生丽质,明艳地叫人挪不开眼。
她自小不喜欢妹妹,就是嫉妒她的相貌,哪怕是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姐,每每瞧了那张脸也不得不承认,凤宁堪称绝色,就这般姿容,皇帝是怎么舍得让她出宫的。
李云英心情复杂。
凤宁却不吃她这一套,
“所以我让你先走,去杨府门口等我。”
也不管李云英什么脸色,凤宁转身就离开了。
李云英险些要哭,最终无奈,吩咐婆子去赶车,自个儿带着小丫头跟上了凤宁,凤宁脚程很快,李云英可没吃过苦,有些跟不上,她气喘吁吁看着身前的妹妹,
“好宁宁,你慢些吧,咱们是官宦贵女,出门皆有扈从,这才是礼节规矩,你一人兴冲冲直走,有失体面。”
凤宁忽然停住脚步,淡漠地看着她,“你是说排场?我在皇宫见过最声势浩大的排场,帝王出行礼仪,我可以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我领略过世间最尊贵的美景,我也徜徉过这最不起眼的街坊小道,真正的排场在人的内心,在人的气度,与扈从装扮无关。”
若是裴浚出现在山野小道,也无人怀疑他天生尊贵。
而凤宁呢,她喜欢这种自在由心的感觉,她享受这片人间烟火气。
有一种落地生根般的踏实。
李云英无话可说,最终被迫扔下大小姐作派,跟着她到了别苑侧门。
马车早已被安置在城隍庙前的宽坪,官宦贵妇们携儿带女,沿着一条小道前往侧门进府。
凤宁姐妹二人也在人群当中亦步亦趋,可惜请帖尚滞留在马车,一时半会还不见婆子送来,李云英不由着急,眼看侧门在望,凤宁便干脆带着她在一候着。
可偏在这时,一穿戴富贵的婆子在侧门处探头探脑,一眼瞧见立在墙垛侧的凤宁,顿时大喜过望,连忙迎过来,
“凤姑娘,您在这呢,可叫我家姑娘好等,您快些随奴婢进门吧。”
凤宁倒是没认出这嬷嬷来,“您是?”
嬷嬷笑道,“奴婢是婉姑娘的教养嬷嬷之一,方才几位姑娘久侯您不至,特意遣奴婢来接您呢。”
凤宁大大方方笑道,“我不曾与您见过,亏您倒是认出我来。”
那嬷嬷立即学了章佩佩的语气,“佩佩姑娘说,不必认,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人必是。”
凤宁被她说的一羞,随她越过照壁进了杨府。
李云英跟在身侧,愣是大气不敢出。
这般待遇,她这辈子都没有过。
凤宁跨进门槛时,特意拉了拉李云英,以示姐妹亲近,倒不是她抬举李云英,也不是给李府挣面子,她是不想将家里那档子事闹到外头,给主家添麻烦。
年轻的姑娘们先被领着见了当家的杨大夫人,随后由嬷嬷带去花厅闲坐。
行至花厅处,这里果然人满为患,偌大的花厅竟然被安置地满满当当,可见贺客如云,婆子立在廊庑下,唤来一个小丫头与李云英道,“李姑娘,您就在这歇着吧,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丫头们。”
李云英瞥了一眼凤宁,尴尬地望着嬷嬷,“那我妹妹呢。”
嬷嬷客气一笑,往花厅外远处湖心岛的水阁一指,“我家大小姐在那儿款待贵客,吩咐奴婢领着凤姑娘过去呢。”
李云英顺着方向眺望,前方水光天色,风景如画,能登阁的想必是大晋最受瞩目的贵女,妹妹竟能列席其中,可真叫人羡慕。
她还是端出长姐的架子,温声嘱咐凤宁,“那你好好地去,行事要稳妥,若有需要遣人回来告与我知。”
自打起永宁侯府的主意,李夫人刻意请人教导女儿贵女礼仪,李云英在外头行事是挑不出错的。
凤宁颔首,跟着嬷嬷沿着石径过了一条花廊,顺着廊桥便上了湖心岛的水阁。
人还未走近,杨玉苏和章佩佩就顺着水廊迎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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