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玉的父亲王焕呢,正式掌管吏部,为了女儿前程,少不得要好好干出一番业绩,是以绞尽脑汁行吏治改革,要肃清朝野的弊政。
王琦帧就更不消说,简直是裴浚的走狗。
杨元正一走,整个朝堂都知道变了天,新天子是个位实干的明君,想要保住官衔除了认命干活别无他选,是以近来朝堂上下一心,整个大晋称得上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裴浚是舒坦了,却也不舒坦。
每日回到养心殿,只觉无趣。
底下的人盘活了,反而没了他这位皇帝什么事。
他有的时候整夜坐在御书房出神。
明明殿内没有她任何痕迹,可看着哪儿哪儿都像有她。
袁士宏自然要操心他的婚事,下朝后便循着那道高大身影,跟进养心殿进谏一番。
“朝政如今是顺风顺水,您也没旁的可忧心的了,立后封妃的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您若实在没有喜欢的皇后,好歹先临幸一两名妃子,先诞下皇长子,也好叫朝野安心哪。”
裴浚百无聊赖靠在龙椅,白皙手指轻轻弹着那串猛犸牙珠子没做声。
他想起了吃避子丸的李凤宁。
她若没有吃避子丸,这会儿是不是怀了孩子,正倚在他怀里撒娇?
韩子陵有什么好,她非惦记着?
他的宸妃不比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风光?
她知不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那永宁侯府顷刻可成灰烬。
一股浓烈的酸楚涌上胸膛,戳不破吐不出,抑在喉咙出不了声。
那张脸跟刀刃一般锋利,罩着一层铅白。
柳海晓得他心里难过,默默摆摆手示意袁士宏退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养心门,袁士宏看着暗沉的天色,叹了一声,
“陛下怎么了?看着像是心事重重。”
柳海苦笑,“袁阁老不知道吧,原先这养心殿有一名女官,名唤李凤宁,得了陛下恩宠,后来犯了事被陛下发落出宫,可陛下就幸了这么一位女子,别的看不上眼,这不,苦了自个儿。”
袁士宏连连纳罕,“这么回事啊...”老首辅忽然想起什么,摇头失笑,
“哎,倒是像极了当年的献帝陛下。”
柳海也是湘王府的老人,当然知道献帝,也就是裴浚的父亲,专宠了湘王妃一人,早逝的两位公主与裴浚均是王妃所生,身旁连个通房都没有,称得上专情。
“实在不行,想法子把人弄回来吧。”袁士宏道,
柳海摊摊手,“甭提了,没用,那头不肯,这边也不低头,僵着呢。”
袁士宏连连咋舌,别看袁士宏在朝中德高望重,人人称他一句帝师,他实则是位妻管严,“赶明儿我劝劝陛下,跟谁犟都不能跟女人犟。”
柳海连忙拱手,“哎哟,这话也就您老能说,您赶紧劝劝吧。”
翌日,袁士宏与王琦帧有事启奏,商量起给献帝上尊号的事,却被裴浚拒绝,
“此事不急,容后再议。”
王琦帧惊讶地看了袁士宏一眼。
裴浚跟杨元正最大的分歧不就是追封献帝一事么,眼下杨元正退出中枢,正是给献帝上尊号最好的时机。
裴浚姿态雍容,“两位爱卿稍安勿躁,此事朕心中有数,不必焦急。”
皇帝素来有主意,且行一步算三步,他们二人只能收住心思,搁置不提。
恰至酉时,天气冷了,天色暗的也快,柳海着御膳房传膳,等待的空隙,君臣开始闲聊。
袁士宏便问起王琦帧的家事,“早些日子听说有人给行知送了几房小妾,被行知拒绝了,这是何故?”
王琦帧在朝中风头无二,在家里可谓是个龟孙子,他哭笑不得,
“阁老休提,此事实在是丢脸,家有母老虎,将人打发不说,连着我也被她一脚踹下床,睡了几日冷板凳呢。”
裴浚闻言顿时嫌弃极了,“爱卿也是我朝二品大员,何至于在家中这般窝囊。”
王琦帧起身拱袖,满脸惭愧。
袁士宏却哈哈一笑,“你与我是不遑多让,我家那位虽不凶悍,却本事了得,不声不响就镇住了府内上下,我若是不听她派遣,可别想尝一口小酒,偷得一分闲暇。”
裴浚闻言不做声了,袁士宏的妻子裴浚并不陌生,算得上他的师母,是位极为雍容端雅的妇人,裴浚素来敬重,不好说什么。
然后王琦帧便与袁士宏交流起为夫心得。
“总之啊,跟谁斗可千万别跟家里女人斗,耗精气神不说,折腾的都是自个儿。”
“可不是,我老老实实睡了几日冷板凳,她还不乐意,可劲儿寻我的不痛快,后来再有一次,我不等她开口,主动将人打发了,您瞧怎么着,当日别提多么温柔小意了,从此我就摸清门路,长教训了。”
“哈哈哈哈,正是如此。”袁士宏捋着胡须笑道。
裴浚视线在二人身上狐疑扫过几圈,没有接话。
朝臣离去,外头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浮浮荡荡的氤氲笼罩在养心殿上空。
裴浚沿着养心殿四下廊庑消食,不知怎么踱步至西围房,杨婉出宫后,养心殿只有两名女官当值,王淑玉和梁冰。
十八名女官早落了许多缺,这一回裴浚没有再添。
西围房不像过去那般热闹,冷冷清清。
值房亮着灯,从那一线半开的支摘窗望进去,恰恰是李凤宁过去惯坐的长案。
案上摆设照旧没怎么动,可今日案后却坐着一人。
她手里握着一枚极为精致的寿山石,手执小刀正琢磨着如何下刀。
那枚寿山石裴浚当然不陌生。
是三月三那日李凤宁博戏所得。
脑海再次浮现那道从烟火里奔出来,奋不顾身扑向他的人儿。
她是那么柔弱,又那么勇敢。
不惧生死,给他报信。
他不应该,不应该在对付太后时,将她搭进去。
裴浚这一刻心里忽然涌上万千的情绪,热辣辣的岩浆将那浑身长出的倒刺给捋顺,他深呼吸一口气,颇有一种认命的无奈,眉棱的褶皱展平,他轻轻推开门,朝梁冰伸手,
“给朕吧。”
梁冰起身,愣愣看着他,心里现出迟疑。
她当然不肯,也不想。
裴浚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梁冰再明白不过。
她不希望李凤宁的生活被打搅。
“陛下,凤宁在宫外过得很好。”
可惜,那只宽大的手掌纹丝不动。
清湛的眼眸缓缓眯起,渐而幽沉。
梁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将手背过去,那枚小印被她藏在身后,她依旧倔强,
“陛下,凤宁不适合留在皇宫,她那么天真烂漫,不该被皇宫磨灭了天性,您若真的爱护她,就该给她自由。”
裴浚终于耐心告罄,冷冷斥她一句,
“是给她自由?让她嫁给别人生儿育女?做梦。”
柳海防着裴浚动怒连梁冰一顿好斥,连忙钻进去,将那枚小印从梁冰手里夺过来,交给裴浚。
裴浚捏着那枚小印回了正殿,柳海离去前,问了梁冰一句,“凤姑娘要刻什么来着?”
梁冰绷着脸没好气道,“牧心。”
“牧心者,牧天下的牧心?”
“嗯...”梁冰从鼻孔里挤出一声。
柳海高兴了,连忙追进御书房,将这二字转告裴浚。
裴浚听了这二字,坐在案后许久都没动。
他这辈子低过头吗?
没有。
却为李凤宁一而再再而三低头。
无妨,恩师与王琦帧,还有那个何楚生,不都是如此吗?
不要跟女人置气,两败俱伤。
韩子陵那点子小伎俩他还没放在眼里,抬抬手就收拾了。
关键在李凤宁。
哄哄她,将她哄回来。
裴浚这样想。
这一夜,拿着一柄小刀,开始镌刻,他有多少年没碰过这些玩意儿了?
大约有三四年了吧。
父亲过世,他在王府守孝时,闲来无趣,弹琴奏乐,镌刻习书,贵公子会的他都会,他打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还学得好。
历任师傅没有一个不夸他。
恐刻的不好,裴浚先寻来一枚旁的石印,小练了几把手,终于在第三日完工。
彼时已是八月底,深秋了。
漫天的落叶飘下,裴浚捏着那枚小印,立在养心门前,卷卷沿着玉影壁四周乱窜,过去小内使们见了猫儿狗儿只管往外头赶,如今不会,一个个跟着卷卷身后转,时不时给它喂吃的,时不时几人合伙扑过去,将那灰扑扑的一身洗干净。
给这座冷清的殿宇添了几分生气。
他看着活蹦乱跳的卷卷,心忽然被什么给充满。
他想她了,想陪她在沃野骑马,想再一次抱着她上城墙给她放烟花。
想看着她翩翩起舞胡乱往他怀里撞来。
跳的不好没关系。
谁叫他喜欢呢。
裴浚掌心摩挲着那枚刻好的寿山石小印,吩咐身侧的黄锦,
“你着人去一趟学馆,告诉她,她的小印刻好了,朕在城隍庙的红鹤楼等她。”
黄锦笑眯眯应下,赶忙踱步出宫。
黄锦办事很机灵,就这么直白告诉凤宁,凤姑娘没准不乐意。
于是,他也不说是裴浚本人到场,只遣一不知名的小内使去学馆,
“凤姑娘,养心殿有人遣奴婢给您递个讯,说是您要的印刻好了,如今人在城隍庙前的红鹤楼等着呢。”
凤宁闻言大喜过望。
她盼这枚印章盼许久了。
一定是梁姐姐。
二话不说扔下手头的公务,准备赴约,照旧沿着小巷绕出这一带屋舍,来到城隍庙前,红鹤楼就在城隍庙斜对面的正街处,沿途认识凤宁的不少,掌柜的纷纷与她打招呼,
“凤姑娘,这是去哪儿?明日我家府上有酒宴,姑娘可否来赴宴?”
对面很快有人拆他的台,“哎呀,你就得了吧,明面上邀请凤姑娘赴宴,实则是给你家儿子相看吧?
凤宁笑吟吟回,“陈老伯,我早告诉了您,我如今在守寡,实在不便赴宴,多谢您的抬爱,酒宴就免了吧。”
话落先去红鹤楼对面的笔墨铺子挑了一支细狼毫,打算赠给梁冰做谢礼。
对面酒楼的裴浚听得守寡二字,深深眯起眼。
她这是咒他呢?
第57章
裴浚这头在阁楼内等着,就听得李凤宁在楼下,与那些掌柜叫卖喋喋不休,迟迟不上来。
她可真能耐,这才出宫多久,便招蜂惹蝶的?
裴浚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没法子,凤宁在哪儿都招人稀罕。
但凡认识她的没有人不喜欢她,更何况这一带夷商的孩子均在凤宁手底下受教,瞧见了可不得套套近乎,与夫子多说几句好话?
凤宁耐心周全,好不容易打发完这些街坊邻居,要进红鹤楼大门前,又被人给绊住了脚。
这是一位小跑过来的小伙子,年龄二十上下,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衫,生得腼腆温润,是中原人的装扮,模样却有西域人的轮廓,眉浓眼深,操着一口波斯话,裴浚压根听不懂,可从他柔柔望着凤宁小心讨好的样子,也能猜个大概。
她真的是出宫寻自由来了吗?
她是出宫寻男人来了吧?
裴浚手中的茶盏险些要捏碎。
那位小伙子,正是学生棠棠的兄长,名唤唐利,原来棠棠今个儿病了,不曾上学,唐利遇见凤宁问一问学堂的情形,说是教了什么,回去还给妹妹补习,凤宁就耐心告诉他,二人用波斯文交流得十分顺畅。
唐利望着面前柔美如画的女孩儿心跳乱撞,不敢相信一旦把她娶回去,阖家是多么喜欢,多么幸运。
于是他告诉凤宁,他喜欢她,想娶她为妻。
却被凤宁委婉地拒绝了,还是那套说辞,她要给未婚夫守节。
西域的男孩子勇于表达爱,都抬步走出好一段了,他还是回过眸与凤宁招手,
“寡妇就寡妇,寡妇我也爱。”
用的蹩脚的中原话。
这话实足把裴浚气狠了。
市井街巷没有那么多讲究,大家都是平民百姓,谈婚论嫁习以为常,没人觉得失礼,反而是替凤宁考量,凤宁习惯了这些邻坊的热情,摆摆手没在意。
唐利很高兴终于说出口,一路喜笑颜开,可惜进入一个拐角的巷子,屋顶忽然掠下一道黑影,那人以极其利索的身手卡住他喉咙,将人抵在泛青的墙壁,眼神也跟鹰隼般叫人胆寒,
“寡妇也轮不到你来觊觎,我警告你,再出现在她面前,你家铺子不用开了。”
扔下这话,这名锦衣卫便悄无声息离开了,只留下唐利从墙壁滑下来,露出惊恐的表情。
凤宁这厢没把唐利的话当回事,头也没回就进了酒楼,四处均是锦衣卫佯装的客人在吆五喝六,凤宁压根没想到裴浚会来,自然没察觉异样,想着梁姐姐喜静,定是在二楼雅间等她,于是径直上楼,沿着楼梯上去,整个二楼静悄悄的,恍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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