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还很好奇,沿着雅间一个个问过去,
“梁姐姐....你在哪儿呢?”
直到推开正中一间,屏风悉数移去,唯有一人立在窗下,一身月白长衫,广袖飘飘,双手背在身后,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那身衣裳极其合体,胸膛贲张的线条若隐若现,眼神冷厉又寡淡,带着吃人的劲儿。
“陛下....”凤宁猛吃了一惊,打了个哆嗦不敢进去。
裴浚却已撩起蔽膝,慢腾腾在圈椅坐下了,双手悠闲搭在把手,语气尖锐,
“你进来给朕解释解释,寡妇是怎么回事?”
裴浚来之前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跟李凤宁说话,可“寡妇”二字结结实实触了他逆鳞,好脾气顿时见鬼去了。
凤宁咽了咽嗓,防备地看着他。
还以为是梁姐姐呢,他怎么又来了。
难不成因为上次的事兴师问罪?
他不该来的,都已说得清楚明白,以他的骄傲,不至于对一个出宫的女官这般纠缠不放。
她没有那么重要。
但人已经三番两次出现在面前,凤宁再迟钝也意识到什么。
他不甘心,不想放手。
只因她是先退出的那个。
凤宁镇定神色踏入雅间,慢吞吞来到他跟前施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低眉顺眼,掀不起波澜的脸色。
裴浚看着来气,“你咒朕是吗?这条街道人人都知你在守寡,你就这么不待见朕?”
“臣女岂敢!”这罪她可不认,凤宁连忙抬起眸,辩驳道,“陛下误会了,臣女只不过随意诹的一句借口,没有半分侮辱您诅咒您的意思...”
她压根没往这处想,她怎么可能咒他死呢,再说了,他们之间又算什么,无名无分,情急之下,凤宁便道,“臣女哪够格称陛下为未婚夫,臣女即便要诅咒也是诅咒那韩子陵。”
她与韩子陵毕竟有八年未婚夫妻的名分。
这话一落,裴浚脸更黑了,他给气笑,
“那你还不如咒朕!”名分这一块,至死也要拿捏住。
凤宁给噎了一口,竟是不知该如何回他,这又不是什么好名衔,值得争?
惊讶瞥了他一眼,那双眸深沉又犀利,倒叫凤宁打了个寒颤,硬生生挪开视线。
裴浚却是不吐不快,冷冷嘲讽道,“李凤宁,你与韩子陵是怎么回事?怎么?嫌弃皇妃的身份,却是打算给永宁侯府做正室娘子?”
凤宁满脸惊愕地望着他,没法接受他这般曲解,脸都给气红了,炮语连珠道,
“陛下为何这般误会我?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李凤宁也不是那等没骨气之人,信物陛下已帮我取回,我与韩家是恩断义绝,是那韩子陵纠缠不清,我已托人与他说明白,断不会与他有任何往来。”
凤宁一口气说完,饱满的胸脯气喘吁吁。
“好马不吃回头草”一话从裴浚脑门滚过,他脸色发生诡异的变化。
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韩子陵是回头草,那他算什么?
裴浚闷闷喝了一盏茶,没有接这话。
凤宁见他不说话,怒火慢慢歇下来,面色也恢复平静,停顿片刻,想起今日来意,又柔和地笑着问裴浚,
“陛下,您今日怎么得空出宫见臣女,是不是有事出宫,顺带帮着臣女捎来梁姐姐的印信?”
拿了东西,好早些离开。
裴浚修长的手指捏着茶盏,勘破她的心思,冰凌凌看着她没说话。
那脸色看似平静,实在有一种暗藏锋芒的震撼。
凤宁有些心惊肉跳,不得不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裴浚却在这时慢声开了口,
“李凤宁,你这是打算在外头嫁人生子?”
这才出宫多久,盯着她的男人一个又一个。
眼瞅李凤宁与那西域男子相谈甚欢,可见结识已久,裴浚心里极度不快,即便她不跟韩子陵,将来也会是别人。
他嗓音又沉又黯,跟从九幽地狱捞出来似的,带着无可名状的危险。
凤宁压根没有嫁人的打算,可面对他的咄咄逼人,骨子里倔性冒出来,硬生生回了一句,
“难道不成吗?”
那道薄唇凉凉地掀起,弯出极为锋刃的弧度,他面无表情,眼神深邃寒幽,淡淡的茶烟笼罩在他眉眼,衬得他如同生杀予夺的阎王,
“如果朕不答应呢?”
每个字几乎从牙缝里咬出来。
凤宁心一沉,眼眶都被逼红了,心里委屈得不像话,可她再也不会在他跟前哭了,她硬生生忍住泪意,缓缓吁了一口气。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跟他犟什么?
这人是什么性子,容的人忤逆他的意思?
即便她已出宫,与他毫无瓜葛,到底是他曾经临幸过的女人,帝王的占有欲与生俱来,即便自己不想要,也容不得旁人染指。
顺着他就是,何苦给自己招惹麻烦。
想明白这些,凤宁蓦地笑了笑,她退开一步,云淡风轻道,
“好,臣女谨遵圣命,这辈子绝不嫁人。”
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没有怒意,没有反驳。
像是软刀子插在棉花上,让人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这辈子绝不嫁人。
裴浚呼吸随着她腔调一顿一蹙,心里像是被她挖出一道口子。
第58章
印信搁下,裴浚头也不回离开了。
明明如愿了,她与韩子陵也清清白白,可心里闷的难受。
裴浚头一回生起闷气,闷得五脏六腑仿佛塞了棉花。
不嫁人,那就是也不想嫁他。
裴浚气得一口气咽不下,出了红鹤楼,登车离去。
凤宁一直愣愣站在原地,直到人离开许久,雅间内的压迫感方才淡去,她深呼吸一口气,慢慢拾起桌案上的印信,底下刻好“牧心”二字,篆体线条流畅优美,雍容大气。
虽说凤宁不太懂刻工,想来该是极好的。
她心满意足拿着东西回了学堂。
手里还有一堆文书要译,凤宁用过晚膳立即坐在书案后忙碌,至于裴浚的出现...她不想去想,也不必去想,给他一些时间,知道她安安分分在这里教书,不会与别的男人有瓜葛,当也就不在意了。
过了两日,梁冰家里祖母病重,托信让她回府一趟,梁冰告假出宫,回宫前顺道来了一趟学堂,凤宁穿着一身素裳,一件藕粉色的夹褙,手执书卷正在学堂授课。
梁冰立在廊庑一角望了许久,她吐字清晰,腔调悠扬,脸上笑容甜美又祥和,看得出来沉浸其中也享受其中,她喜欢这样的李凤宁。
大方,自信,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哪个男人瞧了不喜欢。
没关系,梁冰知道锦衣卫在附近保护她,那就无碍。
散课,凤宁出了学堂,梁冰跟了过去,二人在门口打了照面,凤宁高兴地将她搂在怀里,
“梁姐姐,你今日休沐吗?”
欢欢喜喜拉她进去喝茶。
梁冰仔细打量凤宁的神色,好似不受那日之事影响,放心下来,
“陛下前两日来找过你?”
凤宁神色如常,一面给她斟茶,一面颔首,“是。”
并未泛起任何波澜。
梁冰想起那夜裴浚回养心殿,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而凤宁如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可见长进了。
“没为难你吧?”梁冰还是担心道。
凤宁咬唇一笑,面庞闪过几分无奈,最终还是摇头,“没有,将印信扔下就离开了。”
说着宝贝似的将印信从兜里掏出来,在梁冰眼前晃了晃,
“梁姐姐,你手艺真好,我很喜欢。”
梁冰笑了笑没做声。
若是告诉凤宁真相,她保不准要把东西退回去,一旦东西退回养心殿,指不定又是一场雷霆大火,何苦呢,越不高兴,越纠缠不清,索性就这么着吧,有个念想给凤宁,皇帝心里好受些,不至于非缠着凤宁不放。
于是她饮着茶,淡淡应了一句,“勉勉强强吧。”
裴浚抢了她的活计,梁冰不高兴。
凤宁就当梁冰谦虚。
傍晚梁冰回了养心殿,裴浚将她唤过去,扔了一堆旧文书给她,
“将这些通关货物资料分门别类整理,三日后朕要看简要。”
梁冰稍一翻阅,顿时皱眉,
“陛下,这些文书档案并不难,却是十分繁琐,很耗功夫,要不,您分派旁人吧,臣女手里还忙着皇店交接的事呢。”
裴浚凉凉看着她,
“你不是很闲吗?”
梁冰心头怔愣,立即明白了。
裴浚已然晓得她今日去过学馆,心里不得劲呢。
如今的皇帝陛下已荤素不忌,连她的醋都吃?
梁冰无语凝噎,谁叫人家是皇帝呢,认命抱着一摞资料出了御书房,刚迈出正殿门口,见柳海在廊庑一角朝她招手,梁冰不情不愿走过去,冷冷淡淡看着他,
“掌印有何吩咐?”
自那日柳海夺了她的印信,梁冰就没给过柳海好脸色。
柳海也不恼,而是瞥了一眼她手中厚厚一摞文书,语重心长问,
“梁姑娘可知陛下为何使派你干这档活计?”
梁冰皮笑肉不笑,“凤宁待见我不待见陛下,陛下看我不顺眼呗。”
再盼着她跟凤宁告状,好叫凤宁为这些事寻裴浚给她鸣不平,总之,就是没事找事。
“嘿哟喂...”柳海简直哭笑不得,“前一句话是对了,那咱家提点提点你,你瞧啊,整座养心殿,凤姑娘独独待见你,陛下这头你也瞧见了,心心念念过不去,你身为臣子,身为御前女官,是不是得为君分忧呀?”
梁冰明白了,凉凉瞟了他一眼,走开了。
让她帮着皇帝把凤宁哄回宫。
没门。
柳海给气死了。
对着她后脑勺狠狠指了指。
再进御书房,送去的膳食没动,只见那人百无聊赖捂着脸,修长的脊梁往后靠在龙椅,俊脸隐在掌心下,辨不出喜怒。
猜也猜得到心情并不好,再这么憋下去迟早憋出病来。
柳海快愁出白发了。
不成,得想个法子。
掌印就是掌印,柳海突生一计,翌日便将凤宁遗留在西围房的一册书拿出来,交给黄锦,
“你亲自去一趟学馆,就告诉凤姑娘,说是礼部需要,将这册《诗经》也给译了,多少银子,姑娘开口便是。”
这可是传扬儒学典籍的好机会,凤宁一向致力于此,当不会拒绝。
可惜没多久,黄锦还是灰溜溜回来了。
他哭丧着脸道,
“凤姑娘说了,她如今手头忙不开,礼部若有需要,可去鸿胪寺请人,若实在无人,可以聘请她的授业恩师乌先生,说是乌先生译著之能远在她之上。”
总之,就是不想跟养心殿再沾瓜葛。
这下柳海是无计可施了。
即便柳海不曾往裴浚透露半个字,但这桩事还是被裴浚知晓了。
为了躲避他,连正经活计都不干了。
当初热血沸腾扬言要替他远拨国威的姑娘哪去了?
裴浚深深阖着眼,双腿懒淡架在龙椅,眼角快绷出血色来。
不嫁就不嫁,何至于过不去。
*
梁冰的父亲梁杵如今担着重启路上丝绸之路的重任,他又曾是户部尚书,满脑子钻营的就是如何给国库挣银子。
先帝在世,总想着从百姓手里榨一榨,裴浚不同,他要打开国门,与域外通商。
上回万寿节之际,梁杵便与夷邦诸国的使臣会过面,私下又得裴浚首肯,决意邀请诸国行商汇聚京都,又吩咐大晋各州府的商贾进京,各方欢聚一堂,共商盛举,当场定下单子,当场付银,准域外行商从大晋买卖生丝,绸缎,砂糖,樟脑,瓷器等物,再运至本国售卖。
此事由官府出面组织,再从中抽税。梁杵领衔,各部均抽掉一些人手为辅,正如火如荼开展。
眼看商会之期将至,梁杵遇到了一桩难题,来寻裴浚讨个示下,
“陛下,如今万事俱备,只有一桩事略有为难,老臣想着跟您讨个主意....”
“说。”此事筹备许久,裴浚也很放在心上,正色问他,“有什么难处告诉朕。”
梁杵道,“此次商会,将有不少夷邦商贾抵达京都,鸿胪寺与礼部的官员恐应酬不暇,臣记得原先御前有一位女官,精通夷语,不若请她坐镇市署,文书可当场翻译,定的单子有疑惑之处也可当场释疑,两厢便捷,您瞧着如何?”
裴浚长指慢慢从眉心抚至鼻梁,来回摩挲了许久,
“朕准了。”
也不管李凤宁愿不愿意,一道圣旨下到夷学馆。
这是邦/国大事,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当然凤宁也没想着拒绝,这与上回翻译诗经不同,上次明显是养心殿的内侍“找茬”,想借着机会牵桥搭线,这次可是正经的朝务,凤宁盼着还来不及呢。
到了九月初十这一日,凤宁换上礼部送来的官服,做男装打扮,登车前往商会所在的鼓楼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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