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按部就班,习以为常。
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姑娘会离开。
换班之时,照旧将李凤宁和乌先生的动态报去上头,李凤宁在府内没出来,乌先生出门喝酒了。
可谁也没想到,乌先生有易容的本事,他将李凤宁易容成李府一个小厮,趁人不备,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了,锦衣卫毫无所觉。
而乌先生呢,佯装卧倒后,纱窗刻意做了遮掩,将被褥隆成有人睡觉的模样,自个儿易容成一个白胡子拉碴的老汉,趁好友不备,打后门离开了。
车马早已备好,师徒二人在城隍庙附近汇合,再驾着一辆马车,随着采购出城的人流往西便门去。
西便门的守卫自然一个个盘查。
面前这辆马车载了不少货物,是进城采购的一对爷孙,过所匆匆掠过,就把人放出去了。
天色灰蒙蒙的,酉时初刻,下起了大雪。
马车折向北面,送去城郭一户老农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切做的天衣无缝,离开村落时,天色彻底暗下,乌先生将马车摔入沿途一片深湖,解开马套,拉着李凤宁上马,将她绑在身后一路往西北疾驰。
同一时刻的奉天殿,身穿衮服的裴浚正由百官拥簇饮酒。
殿内歌舞升平,四下炮竹声响。
隐约听到嘭的一声,一束瑰艳的烟火冲上半空,裴浚忍不住离席来到奉天殿台阶前。
又是一场无比盛大的烟花焰。
目光所及之处均被四周的焰火给占据,脑海在这一瞬忍不住想,
李凤宁,这场为你而燃的焰火,你看到了吗?
她当然看到了。
雪大片大片地砸在她面颊,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凤宁回过眸,望向身后的京城。
视线被林木遮挡什么都瞧不见,直到跃上一片高坡,只见远方的上空,有无数火光沸然绽放。
这一回的烟花又精进了,图案越发美艳繁复,天际仿佛挂了一片光帘,欢呼呐喊久久不绝。
乌先生的马太快了,快到她甚至来不及看仔细,满城的烟火在她视线里徐徐撤退,恍若一座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矗立在天际,矗立在时光的尽头。
真美呀,与那晚的烟火一般辉煌绚烂。
凤宁扬眉一笑,视线久久凝视不挪分毫,直到远处那座蜃楼的光芒渐渐褪去,轮廓也慢慢变得模糊,彻底沉入燕山下后,她方才转过身来。
朝着远方,不再回头。
第66章
元旦伊始,天还没亮,养心殿的内侍早已备好龙袍仪仗,伺候裴浚穿戴后前往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也从卯时起便在奉天殿外的台樨候着,卯时正,朝霞隐现,皇帝升御座,卷帘撩开,长钟鸣响,百官入殿参拜。
随后其余官员退出,打内廷司处领一盒百事大吉盒出宫,盒子里装着柿饼、荔枝、桂圆、栗子、枣等,寓意又好,东西皆是上品,得了回去分与家里的子侄妇孺吃,谓之同沐君恩,至于三品以上大臣便留下来,与皇帝进行早会。
这一场早会十分重要,几乎这一年的国策方略便在这里定下了。
下午接见各国使者,群臣同宴,席中丝竹管弦伴乐,裴浚与百官当场赋诗唱和,好不热闹。到了初二,裴浚又陪着太后与皇亲国戚举办宫廷家宴,几乎无一刻得闲。
再说回“乌先生”,在好友家里喝得酩汀大醉后,囫囵睡了一觉,至初一午时起,踉踉跄跄出门跌入自己的马车,请了好友府上的小厮赶车送他回李府学堂。
随后人进了学堂再也没出来。
随行的锦衣卫当然会觉得有些蹊跷,这位乌先生喝了个酒出来身形变了少许,瞧着像是魁梧了些,睡发福了?
他盯了一夜,人都盯犯困了,定睛一瞧还是那身衣裳没错,心想大约是自己眼花看迷糊了,闻着大年初一浓浓的年味,浑不在意地哼了几声,将这个念头挥去。
李巍登门去给乌先生拜年,在院内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只当他出去了,也不作他想。
那人神出鬼没,白日没什么动静,夜里偶尔燃上一盏灯做掩护,一时也没引起怀疑。
至于那李凤宁呢,自回来就在院子里睡着,说是要睡上三日,谁也别打搅她,连吃的都不必送,说是备了几盒糕点,饿不着,只管让她睡个饱觉。
李巍等人被皇帝打怕了,当日擂的一脚如今落了病根,时不时咳上几声,心衰无力,还真不敢违拗这位祖宗的意思,除夕那夜悄悄在院子外瞅了瞅,不见动静没管,初一还是着人送了一碗春饼给她,也没动。
到了傍晚,李巍出门给同窗上峰拜完年回来,再送吃食时,里面还没动静,这下担心女儿出事,带着一婆子破门而入,环视一周,塌上无人,再瞅一眼那张小小梳妆台,上头留下一封手书,告诉李巍,她被皇帝接去跨院了。
李巍松了一口气。
是李凤宁亲笔,他不至于认不出来,皇帝神出鬼没接走女儿实在不稀奇,此事便丢下不提。
谁也没料到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喜庆元旦,李凤宁与乌先生会逃离京城,阴差阳错消息错开,以至真相被掩盖,迟迟没能惊动奉天殿那位。
裴浚也实在太忙,国宴家宴,朝务外使,每一个场合需他亲自露面,上回太后寿宴离席已招来太后十分不满,眼下新年伊始,可不能再惹老人家不快,好不容易熬到初三,循例先去太庙祭祀,再去奉先殿祭拜父母,赶在午时初结束仪式回到养心殿。
裴浚念着要陪李凤宁用午膳,匆忙进了内殿换衣裳,随后问韩玉,
“卷卷呢?”
李凤宁数次跟他提过卷卷,想把卷卷接出宫养,被裴浚找借口给拒绝,他拒绝的原因很简单,盼着李凤宁入宫,腊月二十九那日看着她冷冷清清一个人,当时便决意要把卷卷送出宫来陪她,这是他打算给她的惊喜。
韩玉那边早得了皇帝的旨意,将卷卷哄着装入一个笼子里,
“备好了,待会便可随万岁爷起驾。”
裴浚无意中发现李凤宁喜欢他着玄服,今日自然也换了一身崭新的玄地绣金龙纹常服,抬手将卷卷从笼子里抱出,便悠然出了门。
卷卷被裴浚养了一阵,还真给养胖了,虎嘟嘟的模样,趴在裴浚肘弯好奇望着他。
裴浚好心情捋了捋它的毛,“你不是一直想见她么,隔了大半年,还认得她么?要是认不出来,朕一定罚你。”
他也学着李凤宁,一本正经跟卷卷说话。
卷卷轻轻昂了一声,裴浚不知何意。
虽说裴浚养这猫也有了一阵,可谈不上上心,他对小动物本无兴致,比不上李凤宁耐心,能精准地捕捉到卷卷的意思。
将这傻猫的脑袋轻轻拍了下,就没管它了。
开年之后,天色一直不错,路上顺畅,新并进去的院子紧邻正街,方便出入,彭瑜亲自驾车,马车没多久赶到别苑,裴浚抱着卷卷神清气定从马车下来,大步进了院门,结果瞥见黄锦正与几位小内使问话,瞧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这是?”裴浚随口问了一声,掂了掂卷卷,大步往前来。
黄锦连忙弯腰给他行礼。
皇帝要出门,身为大珰得先一步出宫布置,结果一问留守的小内使,得知李凤宁并未来跨院。
黄锦先回了这话,又解释道,“陛下,兴许姑娘还在李府,奴婢方才已遣人去问了,您稍候,很快将姑娘接回来。”
裴浚心头微有些失落,却也没太在意。
李凤宁嘴里承诺初二会回来,有事耽搁也不奇怪。
她如今随心所欲,不是万事以他为先,裴浚已渐渐习惯被她搁后。
“嗯,朕等她用膳。”
裴浚抱着卷卷进了屋,卷卷一溜烟从他怀里滑下来,沿着房屋四角打转,像是逡巡领地一般,很快将这个地儿给熟悉了,裴浚失笑,吩咐黄锦将折子递上来,他一面查阅一面时不时寻一眼卷卷的踪影,期待李凤宁发现卷卷的神情。
罗汉床上的锦盒还没动,想必她还没拿到他给的压岁钱,待会一并让她拿了。
跨院的锦衣卫奔去李府,一问李凤宁何在,李巍登时傻眼了。
“她不是被陛下接走了吗?”
锦衣卫心一凉,意识到不对劲了。
倒是十分敏锐,很快折去隔壁乌先生的学堂,将屋子里搜查一遍,哪有人影?
又不顾李巍阻拦,奔去凤宁的闺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什么都没少,就连日常用的发簪衣物均在。
难不成师徒二人出门了?
可是,蹲守在这里的锦衣卫很肯定地说不曾瞧见马车出门。
这位千户才猛一拍脑门,只道糟糕,往跨院疾驰而去。
裴浚尚倚在圈椅里看邸报,忽然听到外头疾步行来一人,紧接着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他听到黄锦暗叫一声,裴浚眉峰顿时一皱,扬声道,
“黄锦,进来回话。”
黄锦与彭瑜相视一眼,脸都白了,两位重臣一前一后进了堂内,对着坐在东次间内的裴浚,一同跪下,
“陛下,锦衣卫去李府没见着凤姑娘,不仅如此,乌先生也不见了....”
裴浚猛地一抬眼,眼神无比锐利地盯过来,
“你说什么?”
黄锦硬着头皮再说一遍,
“凤姑娘与乌先生同时不见了。”
裴浚的心忽然就一空,修长手指一颤,手中的邸报纷纷扬扬洒落在地。
他喉头仿佛黏住,喉结很用力地滚了一遭,语气平静再问,“什么时候的事?”
黄锦抬头看了一眼那张俊脸,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唇角一动不动,唯有那双眸子有如深渊一般,叫人探不见底,黄锦慌张地眼珠子都在颤,
“方才才发觉,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失踪,尚需盘查....有可能是除夕...”
拒锦衣卫的禀报,除夕那日乌先生出了门,而李巍最后一次见李凤宁也是除夕。
黄锦说到最后,嗓音微弱,几不可闻。
裴浚这一刻说不上什么感受,只觉眼前一片空白。
比起紧张的黄锦,彭瑜简直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额上的汗珠一层层往外冒,他甚至觉着这颗脑袋已经不是他的了,李凤宁在他手里出了事,他若寻不回来人,就等着见阎罗吧。
毕竟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还是稳住道,
“陛下稍候,臣这就全程搜查,一定将凤姑娘带回来。”
彭瑜这会儿已经顾不上等裴浚发号施令,飞快退出去,召集锦衣卫千户全城戒严,大肆搜查。
毕竟是位老练的指挥使,心里很快盘算出章程来,明知京城都在皇帝掌控中,一旦真要带走李凤宁,必须出城,出城需要过所,要在最短时间内拿到过所混出城,最好的法子便是去黑市。
于是彭瑜亲自带兵,将坐落在西市柳巷深处的黑市给封锁,立刻揪住几名倒卖过所的老混子,又遣人将那日乌先生去过的掌柜家人,悉数带去北镇抚司,严刑拷问乌先生来历。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没有放松全城搜捕,万一对方狡猾,故意藏在某处,等着风声过后再出城呢,也不是没可能。
彭瑜顷刻布下天罗地网。
再说回黄锦这边,等彭瑜离去后,偷瞥一眼上方的皇帝,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沁在冰水里,罩着一层白白的寒气,寒气之余更隐隐闪现慌乱。
黄锦跟了裴浚十多年,第一次在这位主子眼底看到慌乱。
如果李凤宁跟乌先生同时消失,有两种可能,李凤宁摆脱皇帝的控制,唆使乌先生带她离开,第二种可能,乌先生要挟李凤宁出城。
黄锦毕竟是会当差的,很懂得怎么安抚裴浚,比起第一种,显然第二种更容易让他接受,
“陛下,奴婢以为,您疼爱凤姑娘已是人尽皆知,若有心人借此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那个乌先生来历不明,会不会以此掳了凤姑娘走,以来要挟陛下?”
裴浚没有接话,他满脑子是李凤宁消失了,消失二字像是穿透他的身体,将他胸膛捅成漏风的筛子,他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不,冷静下来。
裴浚抚了抚膝头,起身往外走,行至珠帘边时,那伟岸的身子不知怎么晃了晃,再大步出了别苑,沿着挖出的那道小门,步入跨院。
抬眸一望,跨院一切如昨,捣衣台上的雨雪早已化净,那日被当做鼻子的萝卜已经干煸,落英散落一地,一小内使拿着扫帚正在清扫。
裴浚抬步走至廊庑,推开门进了明间,这时一只猫从身后窜过来,轻车熟路爬上了他的胳膊,裴浚心不在焉反手拂了一把,大步进了她的内寝。
屋子摆设依旧,被褥整整齐齐叠在那张狭窄的床榻,窗前的小案搁着他安置的一套紫砂壶茶具,杯盏上微微有些水珠,该是小内使收拾了的缘故,几上还有一册翻阅了一半的书籍,裴浚将卷卷扔在炕床,拾起那册书,沿着墨玉书签打开,正是她曾经译好的那册诗经,上头有她做好的注解,细密挺拔的字迹,已略有他的风骨。
裴浚看着心里莫名被安抚一些,再翻过角落里的箱笼,她寻常穿的衣物都在里头,包括那两件格外珍贵的皮子,她最爱用的白玉簪子也在,实在不像离开的模样。
真的是有人掳了她?
他早就说过那位乌先生不可信...
等等,裴浚想起李凤宁藏在褥子下的锦盒,那里装着她的银票,大额银票她搁在乌先生处保管,这里放些零散的银票当嚼用。
有一回缠绵之时,他觉得手掌被什么硬物磕了下,翻开被褥就发现了这个锦盒。
裴浚呼吸骤然一停,来到床榻前,用力一掀。
盒子还在。
裴浚松了一口气,将盒子拾起来到窗边,锦盒被铜锁锁住,裴浚招来小内使寻了一根铁丝,将之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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