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临下俯瞰她,正色问,“李凤宁,除夕在际,你跟着朕进宫过除夕,正月十五元宵节,朕再送你出来。”
幽亮的水光在她眼角轻漾,她喘着气,艰难地摇头,“不要,臣女就留在宫外,过个寻常年,”她嗓音断断续续,就是不肯。
裴浚用力顶她,“就这么跟朕厮混下去?”
他眸光跟一片深海似的,倾倒在她面颊,一寸一寸逼近,
她不敢看他。
他却不绕过她,“有个孩子不好吗?你不想做母亲吗?他可以承欢膝下,往后你也有了寄托,你挣的银子有了用武之地,你的本事有了传承之人.....”
她脑子乱了起来,眸色困顿,纠结极了,脑门被顶到榻沿,似听不下去只顾着摇头。
裴浚看得出来,李凤宁铜墙铁壁般的心已然有了裂缝。
姑娘肯将身子给他,就是从了一半。
静待时日,迟早能磨得她松口,再风风光光将她迎入宫。
李凤宁这边有了转机,裴浚心里便熨帖了许多,转移了一部分心思至年关朝务之上,每到年关,各部吵得最为厉害,相互推诿,想方设法挪银子填补亏损,裴浚最厌恶人浮于事,召集六科给事中,决心重新调整政绩考核,作为往后官员升迁的重要标准。
裴浚实在擅长驾驭朝官,他想了个辙,给所有三品以上朝官定个任用标准,如此,一便于官员考核,二则官员升迁也有了参照之物,譬如吏部左侍郎,共需多少年的资历,几年地方履历,进士出身等等,这么一来,杜绝官员攀附交结,以至党派之争,也将地方任用官员的权利收于中央。
热火朝天忙到腊月二十七,这一日朝中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意外,
礼部左侍郎何楚生突然摔了一跤,以至骨折不能下地,太医诊断,何楚生年老体衰,往后只能缠绵病榻,何楚生也算是裴浚的肱骨大臣,脑子灵活,担得住事,也不怕事,是裴浚最亲近的几位大臣之一。
他立即下旨封赏何楚生,何楚生本有两个儿子,可惜儿子不争气,均没考上进士,长子得封荫在吏部任个小职,次子闲赋在家,成了何楚生的心病,裴浚特旨许他次子入朝,何楚生喜极而泣,着人抬着他前往皇宫谢恩。
这是腊月二十八的午后,凤宁被传来礼部,帮着翻译一纸国书,颁给蕃使,忙完交给一位郎中,听闻皇帝也在礼部,便往前堂来。
昨日何楚生出事,今日裴浚亲自驾临礼部,准备调整礼部堂官,石楠因上回处置藩国世子一事有功,擢升他为礼部左侍郎,礼部右侍郎的人选,裴浚准备亲自考量考量。
何楚生闻讯着人抬他至正堂,内阁首辅袁士宏,次辅梁杵也在。
何楚生趴在担床上先是一阵感恩溢美之词,随后又言辞恳切地落了泪,
“臣往后不能侍奉您,心中惭愧又遗憾,老臣行将朽木,尚有几言想上谏陛下,望陛下恩准。”
每一位朝臣致仕,一要上谢表,二要行谏表,许多官员胆子小只上谢表,但何楚生不同,他是礼部堂官,手中还有未尽事业,
裴浚当然知道他冒病也要入宫,绝对不仅仅是为了磕头谢恩,于是淡声道,“爱卿明言。”
何楚生身为礼部左侍郎,奉命操持天子婚事,可至今十八名女官一人未留,这于他而言是莫大的打击,百年之后旁人提起何楚生,恐也有微词,是以致仕前必得恳谏。
又突遭大难,心中悲戚良多,一开口便是老泪纵横,
“其一,吾皇虽年轻,可今年也二十及冠矣,一则后宫无妃,二则膝下无子,此天子之大忌,臣以为,陛下开年无论如何得立后,正位中宫,以安群臣之心。”
“其二,先帝纳妃无数,膝下却无一骨血,此臣等心忧不能寐之极,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念,尽早广纳后宫,绵延子嗣。”
“如此,臣死而无憾。”
何楚生道出了袁士宏与梁杵等人的心声,二人纷纷含泪齐声再拜,“何大人乃肺腑之言,还请陛下纳谏。”
正堂内跪了一地。
裴浚看着瘦骨嶙峋的何楚生,缓缓眯起眼。
立后迫在眉睫,裴浚也心知肚明。
何人适合为后?
裴浚第一次在脑海闪过李凤宁那张脸。
李凤宁从来都不是他的皇后人选,他过去也没考虑过这茬,只是上回李凤宁口口声声说他不是她的丈夫,微微刺痛了裴浚,他才晓得原来李凤宁心里有给他做妻子的念头。
在裴浚看来,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别说他首肯与否,百官也压根不会答应。
他在心里给李凤宁摇了头。
李凤宁性子镇不住后宫。
裴浚长长吁了一口气,嘉许何楚生道,
“爱卿的话朕会时刻谨记在心,时辰不早,爱卿早些回府,莫要冻着。”
*
穿堂的风很凉。
却没李凤宁此刻的心凉。
斜阳将她眸底的泪切成细碎的光,她抱着刊印好的礼记和诗经,慢腾腾从甬道的台阶挪下来,冷风刺在她鼻梁,似有针密密麻麻覆在心尖,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五内空空地往回走,沿着抄手游廊出了礼部的角门。
今日可真是个好晴天,你瞧,紫禁城的上空蔚蓝无边,没有一丝闲云。
凤宁将心里的抑郁一扫,看着手中两册书露出笑。
最后两册书译完了,李老头骂骂咧咧赶在年前给她刊印出来,上午见他时,他一个人在喝闷酒,
“其实过去我都是骗你的。”李老头忽然眼底含了泪。
他面颊早已瘦得脱形,唯有一块薄薄的皮肉在骨外翻滚,面颊不知何时起长了斑,是真的上了年纪,他埋脸在掌心吸着鼻子道,
“过两日又是除夕,我很想她,我多么希望她能陪我过个节,她爱热闹,我可以给她买束烟花,买个炮仗,她还没戴过金镯子....”他还没有为她使过力,她就离开了。
浊泪一颗颗往下掉,他从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银票,捧着给凤宁瞧,
“你看,我一个孤寡老人,得这么多银子作甚?”
凤宁望着李老头空洞的双眼,像是填不平的寒窖,实在叫人揪心,陪着他喝了几杯。
午膳时,李老头将这些银子分给了底下的工匠,
他大手一挥,“拿去,给你们家的娘们买些好吃好喝的。”
番经厂最新印出的书送去了礼部,恰好凤宁要往礼部来,拿出两册想亲自奉给裴浚,算是交差,然后便在礼部正堂外的甬道听到了里面一席话。
她当然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不可能给与她妻子的身份。
可人总是要在最后一刻才彻底死心。
凤宁又笑了笑,一人徜徉在寂静的青石砖道,深红的宫墙像是一片巨幕铺在她眼前身后,浩瀚又瑰丽,她轻轻抚了抚墙面的斑驳,脚下堆了些尚未融化的冰渣,她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地响。
方才那位礼部郎中给她了一个大大的封红,说是感谢她这半年给与礼部的协助,这一年告一段落了,明年新春的太阳升起时,又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卷卷。
他应该将它照顾得很好吧?
凤宁带着这样的心情回了跨院。
登车回府,见素心倚在门口的廊柱抹泪。
凤宁疑惑地走过去问,
“怎么了,这是?”
素心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书册搁在桌案,又替她褪下皮袄,这才跪在她跟前解释,
“姑娘,方才明婶子家的胖哥儿递消息来了,说是奴婢娘亲昨夜摔了一跤,脚肿的老高,什么活都干不了,奴婢....”
凤宁不等她说完,已开口,“我知道,我原也没打算留你在跨院过年,”说到这,她笑起来,“你等等。”凤宁起身去了里间,从压在床榻底下的盒子里拿出一张十两的银票出来,笑眯眯递给素心,
“多谢你这半年的照顾,这是给你的压岁钱,你拿着回去过年吧。”
素心长了这么大,从十岁起在李家当差,一共都没挣十两银子,如今姑娘一口气给了她十两,她激动地哭成了泪人儿,
“姑娘,您真是奴婢见过最好最好的主子,赶明儿待奴婢娘亲腿好了,奴婢立即回来伺候您...”
凤宁闻言忽然恍惚了一瞬,“那该是开春了吧?”
素心接过银票,收在兜里,拂去泪一面给她斟茶,一面回她道,
“明年开春迟着呢,得等正月初十,奴婢回去几日,尽量赶在初五前回来伺候您。”
凤宁眼底的笑明亮又温柔,接过她的茶盏握在掌心,没急着喝,
“无妨,回去好好过个年,不急着回来,兴许我也要回李家呢,到时就见着了。”
“时辰不早,快些回去吧,赶在天黑前回家吃口热饭。”
素心没发觉凤宁的异样,心里充滞着为母亲的担忧,连忙回自己那间小梢间拿回包袱,原来她早就备好了,只等凤宁回来相告。
离开前又给凤宁磕了个头。
凤宁摆摆手让她快走,等着那道轻快的身影从窗棂外绕过,最后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凤宁独自坐在狭窄的屋子里出神,也不知坐了多久,久到隔壁小内使送来今夜的晚膳,见她屋子里无人,低声问,
“主儿,要不从宫里调拨一人来伺候您?”
凤宁摇摇头,“不必了,明日我也要回李家过年,”
宫人不再多嘴。
这一夜浑浑噩噩睡过,次日清晨有几位夷商过来催稿子,
“姑娘紧着些吧,年底都在结账,就剩这最后几份,姑娘帮咱们料理了,结了银钱,大家伙好回家过年。”
那商贾穿着一身大澜衫通袖,学着读书人打扮,立在窗棂外催着。
裴浚这间书房用的是工部新造出来的五彩琉璃,琉璃几乎透明,站在外头能看清里面。
凤宁就坐在窗下的桌案译书,“是这个理,您再等我一刻钟。”
上午陆陆续续将手头的活计清了,奉旨伺候在这里的小内使给她送了一盅燕窝。
“您先垫垫肚子,万岁爷已纵马往这边来了,想陪着您用午膳呢。”
凤宁听到“万岁爷”三字,神情明显晃了晃,紧接着露出微切的目光,“他真的要来?”
这表情落在小内使眼里,就是无比期待了。
带着忧伤的期待。
可不是么,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咫尺天涯,见一面不容易。
明日就是除夕,谁不想团聚?
“黄锦公公递出来的消息,这能有错?主儿安心等着吧。”
凤宁闻言双手绞在一处,眉目低垂下来,带着克制的高兴。
她原想去隔壁梳妆打扮一番,转念一想,画蛇添足,就这样吧。
这样就挺好。
不等她吃完这盅燕窝,外头响起了马鸣声,凤宁抬眸张望过去,窗棂外的院子门口,果然行进来一人。
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绣云龙纹的宽袍,气质依旧是沉稳冷峻的,眼底却跃着一抹温色。
片刻,他绕过廊庑进了正堂,惯性往东侧抬眼,果然瞧见一道月白身影亭亭玉立,她肌肤白亮,神情也极是柔软。
“李凤宁。”
他总爱这样连名带姓地唤她,凤宁娇嗔地瘪了瘪嘴,又照旧福身请安。
裴浚看她这模样,大步迈进来,将她手握在掌心,眉梢微挑,
“怎么,不高兴了?”
凤宁摇摇头,两腮微微发鼓,颇有几分难喻的娇嗔,“陛下车马劳顿,快些用膳吧。”
裴浚确实饿了,吩咐黄锦摆膳。
宫人很快将这张八仙桌摆满,一道道菜验毒,裴浚一面净手一面看着李凤宁。
见她神色略有落寞,再次邀请道,“若是嫌冷清,待会就跟朕回宫,朕保证,正月十五将你送回来。”
昨日李凤宁出现在礼部,裴浚心知肚明,今日她神色有些不好看,他也不意外。
能给的他绝不吝啬,不能给的,他也绝不给予希望。
凤宁将眼底的低落掩去,拒绝道,“谁说我嫌冷清了,我已决意回李家过年。”
裴浚听了这话,冷哼一声,“是回李府?还是跟你那位先生过年?”
凤宁眨眨眼,“先生孤苦,我拜访他怎么了?大年初一,我好歹得给他拜个年吧。”
“那你怎么不入宫给朕拜年?”
凤宁耷拉着脸不说话。
每每提到乌先生总是不欢而散。
明日是除夕,裴浚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较劲,
“你在李府待三日,朕最迟初三就去李府接你回来。”
凤宁寻思道,“我也不一定能待三日,没准大年初二就回来了,您知道的,我在这一带好歹有些脸面,得预备着孩子们来给我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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