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也由此定下天子不轻出的规矩。
裴浚两度出京,均以修道求仙瞒得死死的。
裴浚如果足够谨慎,就该回去。
身后传来凤宁的轻咳声,想是一路吹了不少风,人冻坏了,裴浚率先下马,将凤宁搀下,知府诸人这才发现皇帝身后带着一位姑娘,纷纷将头颅压得低低的,不敢窥视。
凤宁落了地人好受些,渐渐推开他,抬眸环顾四周。
这是肃州郊外一个城镇,上回凤宁前往肃州与居延城邀请商户,曾路过此地,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里该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小镇,它建在一片绵延的山脚下,一条宽敞的官道打雍州方向来,穿过山谷,往西北延伸去乌城,是河西走廊上一处重要的据点,南来北往的客旅极多,当初瞧着是极为繁盛的。
眨眼间....草木凋敝,四处断壁残垣,屋檐冒着腾腾青烟,墙壁地面血迹斑斑。
尸体大约被清理过,留下些许残肢断臂,凤宁光看了一眼,纤细的身子不住发抖。
这里显然刚经历一场恶劣的战事。
隐约听见林子深处似有哭嚎声,裴浚牵着凤宁越过狼藉的屋舍,穿过这片林子,进入狭角内,原来这片林子里建有一个小商镇,牌坊下有官兵正在清扫战场,黑龙卫迅速奔过去询问经过,片刻,折回来禀于裴浚知,
“昨日半夜蒙兀一支分骑扫荡过这片村庄,幸在我军援救及时,鏖战两个时辰将敌军击退.....只是村庄百姓撤退不及时,损失惨重...”
裴浚敛眉一处处扫视过去。
黄烟弥漫,周遭死寂沉沉,青石板砖的街道,错落排列着高矮不一的屋舍,旌旗扑落在地,有的沾了血,有的被踩满脚印,残破不堪。敌军来袭,百姓逃的逃,躲得躲,有些老弱妇孺来不及撤离,老的搂着小的看着一辈子的心血毁于一旦,坐在台阶抱头痛哭,称得上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行至街道尽头,一座庙宇前的宽坪处,整整齐齐排列着阵亡的将士尸体,裴浚在心里数一数,共有一百八十四人。
修长挺拔的帝王,在这一刻负手立在黄烟中,忽然望了望苍穹。
他自小熟读史书,五胡乱华,衣冠南渡,百姓流离失所,将士阵亡几何,那一个个字眼读在嘴里,会有伤怀,冰冷的数字落在眼底,亦有难过。
却都不及眼前这一幕冲击强烈。
曾经挂在嘴边的四海九州,黎民苍生,终于在此刻有了具象。
残败的村落,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与朝堂上百官慷慨激昂的画面,无限重叠,在他脑海撕扯拉转。
裴浚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意识到身为天子的责任。
他是万乘之君,是这些子民的君父。
谁都可以退,他不能退。
深深吸了一口气,裴浚转过身,看着凤宁温声道,
“你随知府回城,朕去一趟桥头堡。”
裴浚吩咐彭瑜与两名小内使护送凤宁等人去肃州城,自个儿再度上马,带着黑龙卫驰往军营。
大晋北面共有九座边城,每一座边城前均建有一座桥头堡,此地是大晋对抗蒙兀的前沿,而桥头堡与肃州城中间便是军营驻扎之地。
凤宁不敢给裴浚添麻烦,跟着知府进城,前往别苑歇着。
裴浚这厢一马当先穿过辕门,进入军营,一路冲至城关下,沿着石阶步入桥头堡城墙上方。
鏖战三日两夜,桥头堡前方的蒙军已退,董寂与陆钊正带着人追击,即便蒙兀退了,这一战大晋准备不充足,死伤惨重。
城楼上,总兵齐亮见裴浚驾到,吓得脸色一白,泪水横陈跪地请罪,
“臣有负陛下嘱托,此战虽未败,却战死八千人,伤了有生军力,臣死罪。”
裴浚深知蒙兀主力偷袭,打了齐亮一个措手不及,敌我力量悬殊,怨不得他,
“爱卿能守住桥头堡已是大功一件。”
“来,给朕看看地图,详细告诉朕战况如何。”
总兵迎着裴浚进了城楼内,吩咐士兵将山川地形图给展开,一一与裴浚解释明白。
裴浚听了一阵问他,“可弄明白敌军底细?”
总兵苦笑,“这一次坐镇蒙兀主力的是蒙兀可汗第三子,神出鬼没的三郡王,这位郡王以出其不意著称,明面上佯装攻打榆林与宣城,实则声东击西以肃州为突破口,这几日交战臣估摸着有不下五万兵力,是不是还藏了兵,臣不得而知。”
裴浚眯了眯眼,淡声道,“朕知道了。”
他招来几名黑龙卫,吩咐他们佯装蒙兀兵士前往敌军打探虚实。
齐亮见裴浚大有留下来的架势,唬得径直跪了下来,
“陛下,臣惶恐,战事危险,还请您回京,以大局为重。”
裴浚面无表情理了理衣袍,“朕留下来,才是以大局为重。”
一旦肃州失守,蒙兀铁骑沿着河西走廊南下,大晋腹地危矣,大片江山不保。
齐亮亲眼看着他手起刀落斩了祈王的人头,心知这位性子强横,不敢多劝。
问裴浚是否用膳,裴浚摇头,齐亮又紧忙吩咐人去准备晚膳,裴浚这个时候可没心思挑三拣四,“大家伙吃什么,朕就吃什么。”
齐亮照办。
连日赶路,裴浚在城楼东间的软塌歇着了。
至凌晨寅时三刻,董寂和陆钊终于回来了。
董寂身上插了两箭,铠甲破了几处洞,满脸血污辨不出模样,陆钊身上看着像是比他干净,可脸色不太对劲,二人大马金刀跨入城楼,瞅见地图前一人长身玉立,均愣住了。
皇帝怎么又来了肃州?
顾不上多问,两位大将齐齐请罪。
裴浚道是无碍,问起战况,两位将军面色很沉重,
“对方显见有备而来,且熟知我军军备,用的一种炮火专门对付咱们的军阵,将士们吃了不少亏。”
裴浚心里有数,“你们再熬几日,将有援军抵达。”
蒙兀始终是裴浚心腹大患,居安思危,半年前他钻入军器监,总是有成效的。
上回他传令九边备战,便暗中准燕承带着炮火驰援边关,可惜肃州太远,又先紧着榆林和宣城,是以耽搁了时辰。
董寂和陆钊相视一眼,均松了一口气。
皇帝在哪,后勤就会倾向哪,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裴浚吩咐二人去歇着,陆钊起身时,身子明显晃了晃,裴浚皱眉问他,
“陆将军受伤了?”
陆钊按着后腰,咬牙道,“被鞑靼子捅了一刀。”
裴浚面色一凝,觉着不对,问道,“你是怎么让对方近你的身的?”
这不该是一个主将该犯的错误。
陆钊苦笑道,“回陛下,这一次蒙兀军中混迹了高手,交战时,那几人专逮着臣打,意图杀了臣。”
两军交战,主将向来是各自斩杀的目标,但裴浚敏锐察觉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
果然,到了这一日傍晚,哨兵火速回营,朝着城楼大喊。
“大兀来袭。”
原来昨日且战且退是故意消耗大晋战力,先打一波拖垮大晋,很快卷土重来,不给大晋喘息之间。
好手段。
裴浚很久没这么佩服一个人,这位蒙兀三郡王名不虚传。
看来蒙兀这次铁了心要拿下肃州。
齐亮闻言瞳孔一震,
“陛下,臣恳求您先行回京。”
若裴浚在他手里出了事,他齐亮就是千古罪人,子孙后代都会被人鞭笞不休。
裴浚闻言一脸阴寒,“笑话,人家三郡王打到朕眼前来了,朕做逃兵?你齐亮不想死,就给朕闭嘴。”
来的太急,连升帐议事的功夫都没有。
齐亮劝不动只得作罢,思及战事立即拱手,“陛下,臣亲自带三万主力迎战。”
这个时候也没别人了,董寂受了轻伤,十分疲惫,而陆钊更是重伤在身,短时日内上不了战场,燕承还没到,眼下堪称主力的仅仅是他一人。
裴浚只能首肯。
齐亮毫不犹豫飞身下城,点了几名参将,带三万主力先行出城,而这边董寂闻讯,也从被褥里爬起来,上城楼请战,
“臣再带一万将士侧翼牵制。”
裴浚肃然立在墙垛前,望着远处潮水般的将士,默然无语。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很不爽。
三郡王是个狠角,牌放在明面上来打,他料定大晋不敢从宣城和榆林调兵,而京城援兵短时日内抵达不了战场,肃州孤立无援,唯一的法子就是以命搏命。
而硬碰硬,蒙兀从未输过。
我军十分被动。
裴浚再度问黑龙卫,
“燕承到哪了?”
黑龙卫回道,“方才接到飞鸽传书,大军最快也要五日后抵达肃州,而燕将军已率领一支轻骑,提前赶来。”
裴浚眉头紧蹙,董寂与齐亮不一定撑得了那么久。
不出奇兵,不足以致胜。
戌时初刻,哨兵来报,齐亮已在前方赤霞镇与对方交上手。
戌时末,哨兵再报,齐亮不敌对方,已露败相,幸在董寂侧翼支援,勉强稳住局面。
裴浚手心掐了一把汗。
到了是夜亥时三刻,哨兵已是气喘吁吁,浑身是血,
“报,齐亮将军侧翼被对方割开,我方死伤已近五千人。”
待不下去了。
裴浚蓦地起身,带着黑龙卫下城,来到城楼下的哨房。
还剩五名参将留守,个个是昨夜跟董寂浴血奋战的将士,面上疲惫不堪,却见帝王亲临,勉强打起精神。
城内尚且还有三万兵力,一来要留人守城,二来疲弊之军上战场便是送死,裴浚决定挑选精锐之师,他扫了众人一眼,
“朕只要五千精兵,只许战,不许退,这一日只要跟着朕出城,朕必有重赏。”
其中二人闻言神色微亮,
“陛下,臣昨夜只在外围待守,并未鏖战,臣可以跟您出城。”
“行,你二人调度五千精兵随朕走。”
参将当然不敢泄露皇帝亲临的消息,悄悄点了五千骑兵,跟着裴浚冲出甬道。
万幸就在裴浚带着人驶出桥头堡时,东南方向传来一片震天撼地马蹄声。
年轻的黑甲男子一马当先朝裴浚驰来。
是燕承。
他带着五千人马及时赶到。
“好!”
两兵汇合,如乌压压的潮水往北面奔去。
齐亮在赤霞镇正面迎战,董寂在东翼策应,唯有西面有山脉做挡,是天然的屏障,说到这片山脉,当中有一条狭道,正是前夜与凤宁抵达的小商镇,前日蒙兀遣小队偷袭过此处,意图占据,幸在被两侧守将给击走。
此地地形险要,蒙兀等闲不敢来犯。
裴浚与燕承带着将士冲出这片狭道,跃上一片山坡,便见前方沃野杀声震天,炮火轰隆,有如人间地狱。
负责打探敌情的黑龙卫也在这时,冲上山顶,与裴浚禀道,
“陛下,蒙兀共有兵力近十万,且都是精锐,三郡王麾下的四位铁血战将均已到场,正面五万,东翼两万,西翼还有三万军力压阵。”
裴浚恰在西翼,也就是说,裴浚前方面临三万大军。
裴浚阴戾地笑了一声。
从来没有被人逼得这么狼狈。
很好。
他骨子里血性勃勃,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
关键时刻,得赌一把。
“来人,传旨,挂皇旗!”
什么?
在场五名参将并燕承都惊住了。
赤金黄旗是皇帝御用。
一旦挂出去,相当于昭告敌军,大晋皇帝御驾亲征。
已经不止一位皇帝在蒙兀大军前折戟,五位参将听了这话,均吓出一身冷汗。
倘若京城十万援军抵达,不在话下,可事实是,能够跟着皇帝上阵杀敌的只有面前这一万人。
一万人打三万人,对方以逸待劳,几乎没有胜算。
更可怕的是,一旦蒙兀晓得皇帝在此,怕是跟蜂窝似的扑上来,届时裴浚毫无遁处。
他们可以战死,却背不起这个罪名。大家虽未吭声,却迟迟不动。
裴浚眼风一个个扫过去,
“怕什么?朕都不怕死,你们怕死?”
参将门不干了,“陛下,非臣等怕死,实在是担心您的安危。”
裴浚立在寒风中笑,还是那张霁月风光的脸,出口却是气势磅礴,
“天子守国门,古而有之,朕今日不出奇兵,不足以致胜。”
说完他劈头盖脸看向燕承,
“燕承,你怕吗?”
燕承素来也是个嚣张的性子,浑不在意地牵了牵唇角,
“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朕命你亲自挂旗!”
就这样,燕承从黑龙卫手里接过大纛挂上,片刻,一面赤金蟒龙纹战旗在夜色里迎风飘扬。
远远的,正在厮杀的蒙兀将士,瞥见西面山头插上这一面大纛,面露震色。
“赤黄大纛,是大晋皇帝御驾亲征!”
“怎么可能?咱们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谁知道呢,京城的消息不是说大晋皇帝求仙访道去了吗?”
“没准求仙访道是幌子,他悄悄带着兵来了肃州?”
“不可能吧,肃州去京城千里迢迢,咱们起兵才多久,他神机妙算能赶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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