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叉着腰,大声道,“当然啦。我好多事要忙!”
程一清信不过陶律师,花了点钱,提前找律师看过合同。人是何澄介绍的,读大学时追求过她,据说专业第一,现在在大律师事务所工作。对方给了些修改意见,尤其在股权分配上。他说由于资金来源全部来自程季泽个人及香港程记集团,程一清仅以配方入股。香港那边更强势,程季泽个人持股,加上香港程记的股份,会多于程一清。律师建议她可以通过第三方评估机构,对配方进行估值,争取较多的股权比例。另外,也可以预留一部分股权作为期权池,用来吸引未来的管理团队和员工。
程一清过去的创业经历,无非就是开个士多、卖点可乐,哪里涉及过股权设计。律师怎么说,她便怎么跟程季泽争取。双方律师来来回回多次,终于敲定合同。
签字地点在程季泽住处附近的咖啡厅里,德叔走后,程一清确认合同无误,提笔要签字,突然又说:“且慢。”
程季泽在旁耐心等她,这时语气一沉,“怎么了?”
“我想加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不悦,但不动声色。
“公司成立后,店铺视觉及广告设计要由我负责。”她指了指合同分工,上面写得清楚,程一清只负责产品部分。她要临时增加条款。
程季泽觉得荒谬。她负责?她一个大学都没上过的人,怎么负责?不可能。“内地广告公司刚起步,我会在香港那边找。”
“我们预算不够吧?”
“我们预算的确不多,但我会想办法。即使要找内地公司,也要由我去找上海那边的。”程一清自小成长于骑楼小店,家庭作坊,社交圈子三教九流,她能认识什么好的广告策划人?
程一清开始翻包包,要给他看广告公司的宣传册,程季泽拿起一杯咖啡,“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我们俩分工明确,产品的事,我放手给你。但我希望公司管理上的事,你也不要插手。”
“产品包装、产品形象,也是产品的一部分——”
“一个连千年虫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人,让我怎么放心把广告策划交给她。”
程一清平日里这样聒噪,这时突然不吭声。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程季泽是傲慢的,但是他向来将这份傲慢仔细藏起,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放下手中杯子,“不过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
“你先看一下。”程一清硬生生地将手里宣传册塞给程季泽,“如果你觉得不好,不同意,那么合同的事,我们再讨论。”
程季泽素来知道,程一清这人难搞,不按牌理出牌。他内心云涌,脸上风平浪静,手里无意识地翻这宣传册,而程一清在旁说,“我知道内地广告业起步不久,这家也是小公司,但创始人是个充满热情的女生,她跟合伙人在英国分别念设计跟创意写作。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他们合作……”
程季泽无意识地用目光扫过宣传册,心里想:无论如何,先跟程一清签下合约再说。
乍看之下,并不比香港广告公司的创意差。但大陆假货盛行,流行抄袭,这间小公司难说不是如此。但眼下,还有比让她签下合同这事更重要的吗?只要不把这件事写入合同,就可以当没发生过。
他的场面话信口拈来:“创意跟策划都可以,你让他们把报价单发过来,我先转给程记集团看看。可以的话,再签意向书。等公司成立,我们请了财务,再详细谈。”这话说得像模像样,程一清觉得可行,准备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笔尖触纸的瞬间,她又抬头,问程季泽,“这件事也要写进合同里吧?”
“公司什么都没有,这些事情,以后写进补充协议里就行。”
“一起签了吧?”
“成立双程记的事,不能再拖了。”
程一清想了想,程季泽这人虽腹黑,但像何澄说的,两个人既然在同一条船上,也就没必要处处提防了。
她低头签字,盖上笔盖,突然又说,“还有件事。”
程季泽强忍不快,看着她。
“这么大一件事,忘记告诉程家祖先了。”
程季泽本以为程一清在讲笑,不料她步出咖啡厅,驶出摩托车来,戴上头盔,抛给他一个,“上车。”
他手里抱着头盔,看一眼,“我今日就要走——”
“就在广州郊区,一下就到了。来得及。”
她一看就知道,程季泽这辈子没坐过摩托车。她一把夺过他手中头盔,直接替他戴上,在他下巴扣好。自己跨上车,用下巴指了指车座,“坐好。”程季泽犹豫着,终于坐了上去,只听程一清大吼,“揽好我腰!”踩了几次油门,终于启动成功,一路驰骋而去。
跟大部分广东人一样,程家远祖也从中原地区经梅岭古道而来,再到广州落地生根。直到清代于西关内经营餐饮,程家才开始风生水起。大程生年轻时,也曾跟父亲到过内地祭祖,说是“拜太公”,也就是一个大家族里共同的祖先。清明时节,四乡八里的人纷纷涌来,年长的,年幼的,男人手上拿着镰刀锄头,边走边除草开路,女人提着贡品走得慢,一会儿就被身后的小孩蹦跳着赶过了。
但太公的墓地在山上,程一清也不太记得在哪里。她在山下买了东西,最后往山上走了一小段,程季泽跟在她后面,皮鞋上沾染了泥泞,脸色很是难堪。“你当真记得在哪里?”
“应该是那边……”
“应该?”程季泽不走了。
他是完美的欧罗巴花园,整齐有序,繁华富裕。程一清则像杂草一样,漫无方向。他无法容忍。
程一清也吃不准,停下了。“但我知道祠堂在哪里。”又跑跑跳跳下了山,骑着车,载着程季泽,直奔程家祠堂。
冬日的风呼呼往两人衣领衣袖里钻,程季泽下意识贴近程一清。程一清在前头,不知道大声说了句什么,这风迎面劈来,将她的话吹得七零八落。他慢慢意识到,她说的该是,“早该抱紧我啦!”
又开了一路,这郊区沿路所见,四处只有低矮民房、小店跟食肆,遥遥便见灰色岭南祠堂建筑。
下了车,两人过了门外一对抱鼓石,两扇厚重黑漆大木门上有彩绘门神,两侧贴了红色对联。跨进去后是三进厅,阳光从天井洒下来,他们走到正堂,里面正好有两个老人家在下棋。子扣在棋盘上,啪啪作响,仿佛指挥整个宇宙。在后面观棋的人看到进来两个年轻人,抬眼看了看,又垂头,继续观战。
程一清手提贡品,直奔神台位置,果品、鲜花摆了一桌,又掏出刚买的檀香,边点燃边神神叨叨自言自语,“列祖列宗在上,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把家业交给女人,但现在这边就剩我了,你们不喜欢也没办法。都千禧年了,你们也学习适应一下新时代啦。”
程季泽打量眼前这玻璃画框,红木镶边,画像中端坐两夫妻,他说不出是明朝或宋朝服饰,只觉看起来颇为高贵。但高贵,子孙后代又怎会沦落到这广东乡间?看来也只是后人的美好想像罢了。但无论如何,这夫妻俩,就是他跟程一清共同的祖先了。
“喂,接住。”程一清点了六根檀香,递给程季泽三根。两人肩并肩,将香高举额前。
程季泽想,希望我想得到的,最终都会得到。
程一清默念,阿哥,你听得到吗?如果你听得到,请你看在我经历过这样多次失败的份上,赐我一次成功的运气。
第17章 【2-1】新春大吉(上)
第二章
程季康反手接球,泄愤般狠狠挥拍,将一只小小网球视若仇人般对待。帽子男急急接球,手腕剧震,震感一路延伸到胳膊。
“喂,你生气归生气,别拿球来发泄啊。”帽子男喊停。
程季康发狠摔下球拍,转身往场边走去。他颓坐在椅上,拿起桌面矿泉水,拧开瓶盖,大口大口灌水。
帽子男在他身旁坐下,劝慰开解:“你弟也是离谱,居然另立门户,现在全港饮食业都在讨论这件事。”
程季康黑口黑面,用干毛巾擦脸,一声不吭。
“你也不用这么愁,你才是香港程记话事人。我觉得你应该趁你弟没做大,在香港这边扩大经营。”帽子男也开一瓶水,慢慢喝一口,像忽然想起似的,“对了,我手头有靓铺位,你得闲可以来看看。”
“再说吧。”
帽子男心知这话题现在不是合适时机,便转了话题,“上次冬季出完海,好几个靓女吹完风,都感冒了。大家说,下次在室内再搞个千禧年派对。约定你。”
程季康起身,“我突然想起公司还有些事要办,再约。”
他离开会所,驱车驶往公司。流动的风从车窗外灌进来,他太阳穴不住跳动。车子过隧道,周围暗下来,两侧灯光像一条条光耀的流水。他在流风跟流水之间,想起上次采访时,那个记者妹有口无心地说了句:游艇上那些人,他们只想从你身上拿好处。
他脚踩油门,疾奔公司,出电梯后,直闯父亲办公室。秘书正在接电话,急慌慌扔下电话跟进来,说“大程生正跟财务总监开会。”程季康站门边,手已经推开一点点门,这时缩回来,不耐烦,“中午了,还在开?”秘书微笑,推了推眼镜,“是啊,蔡总监刚从加拿大休假回来,两人要谈的事比较多。”
程季康也不走开,直接坐在外面沙发上等。蔡总监能有什么聊呢?一个从饼店制饼师傅兼记账,一路坐上来的老臣子,恃老卖老。他等了一阵,终忍不了这般浪费时间,跟秘书说,等大程生空闲时通知他。
这话刚说完,大程生办公室门开了,大程生笑呵呵走出来,旁边是同样笑呵呵的蔡总监。“阿蔡啊,多谢你带来的加拿大手信。下次得闲,到我家吃饭。”蔡总监笑说,好啊好啊。说话间,目光飘过程季康,也没喊他,只点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待蔡总监走开,大程生才笑看向程季康。程季康刚要开口,大程生便拍拍儿子肩头,目光瞥向他肩膀后上方的挂钟,“原来这么晚了?我们父子俩很久没单独吃饭了。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吧。”
程季康让自己秘书安排了高级餐厅。他没带司机,直接载大程生过去,本以为密闭车厢中,父子俩能有一番详谈。不料大程生上车后便打起了盹。餐厅到了,车停下来,大程生准时睁开眼,笑嘻嘻:“到了?”
服务生领二人进去,午餐繁忙时间,餐厅仍是为二人留出程季康平日常坐的僻静位置。程季康问大程生吃点什么,对方说,都可以。程季康便点上溏心网鲍、松阪牛肉,配上最好的酒。大程生看着他点餐,待服务生走开前,始终一言不发。
服务生走开后,大程生才笑笑口道,“其实两仔爷吃饭,随便吃点简单的就好,又不是上下级。都是一家人。”
程季康觉得父亲在敲打自己,但他沉住气,“一家人也要好好吃饭。爹地你辛苦了这么久,下午又不用开会,不若今日中午轻松下,我们喝点好酒。”
大程生笑着,“上次阿泽跟我吃饭,约在莲香楼。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带你们俩去那里饮茶吗?一盅两件,有时一坐就是半天。”他叹口气,似在遥想当年,“当年生意虽忙,但竞争也没如今激烈,还是有忙里偷闲的时刻。”
程季康听得父亲说起程季泽,心下不悦,黑着脸,不搭声。
大程生笑:“你看你,七情上面,什么都写在一张脸上。怎样出去做生意?刚才你急急脚冲进我办公室要找我,我故意将你晾在外面一段时间,没想到你还是没沉住气,那焦急样,让老员工都看在眼里了。”
“爹地,你明知道我们跟阿泽说好的不是这样。他只是我们的代理,去内地买下总店配方,同时为我们入内地市场铺路。整件事就这么简单。谁料他包藏私心,居然自己在内地开了间什么双程记,还打着我们名号——”
“阿泽已经将这件事跟我解释过了。广州那边完全不松口,他也只得出此下策。”
“你信他?”程季康闷声嗤笑,“我不信。”
服务生端来菜品。两人都不说话。
等人走开,大程生舀起一勺龙虾浓汤,看着大儿子的眼睛,“你知道阿泽为什么选莲香楼吗?”
“因为他懂得投你所好?”程季康放弃继续装作兄慈弟爱。他跟程季泽相差六年。小时候,他将什么玩具都让给他。现在也可以的——只要他不跟自己抢程记,他还是自己的好弟弟。
程季康又环视一下这餐厅,大把鲜花点缀在餐厅各位置,墙壁模模糊糊倒映出食客们的侧脸跟背影。刀叉声跟说话声又远又低,每个人都在礼貌地控制自己的交谈。这是他喜欢的环境。然而他突然想起来,父亲有点花粉过敏。
他立即抬手,让服务生将附近鲜花挪开。大程生摆手说,不碍事的。但程季康坚持。
鲜花挪开后,他又自嘲地笑,“阿泽肯定不会选这里。而我,只会按照自己心意行事。”这就是这两年,父亲开始将目光投向阿泽的原因吗?程季康不甘心。
大程生摇头:“这不是我要说的。你知道香港莲香楼的历史吗?”
程季康不知道父亲想卖什么关子,只安静听下去。
“莲香楼最早也是在广州开的。当年,莲香楼在广州连开十几家,是城中最好的茶楼,后来香港有商人去游说,总店才派出师傅赴港,才有了香港的莲香楼。”大程生放下勺子,勺子的金属弧面映着他侧脸,“阿泽故意选在莲香楼,跟我解释说明双程记这事。他想借这个地方告诉我,对于同出一源的企业,很多事情要慎重。与其日后对簿公堂,不如现在就合作共赢赚钱。”
“究竟是共赢,还是为了他自己?”
大程生微笑:“香港程记是双程记的股东。你只要坐得稳香港程记位置,又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呢。让你弟弟为你打江山,你坐享其成,这样岂不更好?”
既然父亲这样说,可见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程季康想,自己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他心里也清楚,坐享其成的可不是自己,而是父亲跟母亲。这两只狐狸,虽早已离异,但个性倒是像得很。母亲知道,无论哪个儿子出头,自己都不会过得差。而父亲则有心往程记的小池塘里,放进程季泽这条鲶鱼,好让自己游得更快些。
即使哪天程季泽把自己一口吃掉,爹地得到的,也是一条更肥更大的鱼。
大程生见他非常沉默,便劝他开心点,“还有不到一星期就要过年了。到时一家人齐齐整整吃顿饭,你可别这脸色出现在弟弟面前。”
— — —
新世纪第一个农历年,全国各地都特别重视。广州向来有在农历新年前逛花市的习俗,每个区都有自己的迎春花市,但以东山区的最为传统而隆重。
过年前数日,程一清忙着帮家里大扫除洗邋遢,又要把返乡休假的笑姐那份活儿也干了,还要把保险柜里的程记经典配方录入电脑,忙得没时间。除夕这天,德婶知道她约了何澄去逛花市,让德叔早点关店,放程一清走。
德叔嘴里唠唠叨叨,“我年轻时候,哪里有什么过节概念?年三十晚还不是一样要看店——”德婶烦他,塞块鸡仔饼到他嘴里,又给程一清围上红围巾,叮嘱她注意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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