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颖问程季泽,待会要不要一起参加慈善酒会,都是熟人,“Auntie都会去。”
程季泽说,“我还要事要忙。”
高颖问:“你这样忙。那边生意很好吗?”
程季康不语,啜一口酒,似乎在看向其他地方。
“忙不忙都要捱。”程季泽敷衍。
程季康忽然说一句:“是啊,我今天在公司,还看到你的合伙人。那个女仔叫程一清,是不是?穿着牛仔裤,嚼着口香糖,走路脚跟不着地,跟蔡叔一路有说有笑。”
“她是看起来有些不着调,不过也是有心学习,想来香港程记见识下。”
程季康很淡地笑一笑,“见识下没问题,不要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就得。”
“市场这么大,怎会有人饿死?大家一起吃饱饭不好么?”
叶罗安妮在旁听了,觉得程季康句句话都有骨,顶心顶肺。但她向来觉得对兄弟俩的一切,置身事外,此时只啜饮香槟。高颖则骤然对程季泽的这个合伙人起了兴趣。只剩二人时,她问起程季泽,程一清是个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的人?他看了看周遭。此时,叶罗安妮提起某议员待会会携眷来看展的事,又跟身边人聊起近期的当代艺术展,认为展览力度和广度都是有的,风格也明显。程季泽站在这几人中间,感觉他们讨论艺术品的这般姿态,跟评价半山豪宅、慈善晚宴、邮轮假期这些事情,并无不同。他透过眼前人高高低低的肩膀,眺望窗外的楼宇,忽然想起双程记门店跟办公室刚装修时,风吹日晒,潮湿热闹,蚊叮虫咬,他跟程一清东奔西走,食无定时,但似乎并不觉疲累。个中心境,跟眼前大不相同。
高颖在眼前问:“程一清是怎么样的人呢?很好奇。”
“她是,”程季泽说,“跟我们不同一个世界的人。”
第39章 【2-23】灰姑娘上了南瓜车(上)
在蔡叔安排下,程一清参观了香港程记自家工厂,又去看了他们最主要的门店,跟店长聊天。店员听说她是程季泽在广州合伙人,都好奇地多看几眼。程一清又没三个头六条臂,只在店里出出入入,观察货架排布、食品目录、畅销货品。参观后,回到程记大楼,送上广州带来的双程记小礼盒,郑重道谢。
蔡叔开玩笑:“踩场?”
指砸场子,不是普通话中提前去某个地方熟悉环境的意思
“不敢不敢。徒弟孝敬师傅呢。”
“其实,广州程记才是真正的祖师。香港程记只是他的分支。”蔡叔捻一块鸡仔饼,“我自幼当学徒时,就听说过广州程记。没想到有朝一日跟广州程记的后人在这里说话,还会尝你们的产品。”
一块鸡仔饼,让他忆起当年当学徒的日子。他边吃边说起,当年在港时,听闻清朝广州老程记有些经典养生糕点,直接送到两广总督府上,程一清笑笑,说自己也没吃过。蔡叔轻声说,那可惜了。
蔡叔虽是财务总监,但毕竟在这行浸淫多年,对业界发展也颇多观察。他说,香港市场有限,唐饼跟西饼多少会正面竞争,非此即彼。但内地情况不一样,市场广阔,民众收入日渐提升,未来绝对是大规模生产的天下。要这样做,只能机器换人,引入自动化设备。他告诉程一清,“内地跟香港都没有成型的技术,只有日本跟欧洲一些国家有类似的生产设备。”
“多少钱?”
蔡叔笑了笑:“一条完整的自动化生产线,要两三千万。”
程一清的心沉了沉。别说双程记没这些钱,即使有,程季泽也会主张继续用代工厂生产,其余资源全倾斜给市场营销。用他的话说,fake it就行了,何须make it。
但心里埋下这种子,程一清乘地铁到香港文化中心时,一路上都忍不住想这事。从地铁站出来,她远远见到何澄,吓了一跳:没见多久,她怎么消瘦成这样了。
程一清虽担心,还是边揽好友肩膀边开着玩笑:“失恋了?”何澄推一下她,笑她乱讲话。两人又嘻嘻哈哈一阵,对着海景喝茶。但程一清发觉,何澄胃口不好,吃得少。
她给好友夹一块虾饺,“在杂志社被欺负了?”
“还好啦。”
“受了委屈记得告诉我,我帮你出头啊。”
何澄笑,说,好啊。
如果真的有人替她出头就好了。就像回到中学时,何澄正值青春期,戴眼镜跟牙套,镜子里曾经的漂亮小女孩被替换了脸,只剩满脸痘痘,被男生在身后笑。初一时还是他们选出来的班花之一呢,初二就变丑女了。倒是程一清,那个留着男仔头的同桌,将何澄护在身后,抡起扫帚头,对牢那些男生,一句话不说,抵挡着所有的恶意。
但人长大了,怎可能让好友再替你抵挡生活中的一切不快呢?就连诉苦,她都不忍。眼见得程一清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香港地,她乖乖地饰演好听众角色,真心替程一清呐喊鼓掌。
但心底,仍三翻四次忍不住,想跟她说杂志社的事,甚至想说程季康的事。她起了个头:“你跟程季泽合作得怎么样?”
“不好!非常不好!”程一清边咬叉烧包边说起程季泽坏话,最后落到程家身上,“他爸当年泼脏水给我们,他哥到处约会女明星,他后妈婚前也没少去富豪饭局。一家子都没个好人。对了,你现在还采访程季康吗?小心一点这人。”
何澄笑一笑,断了跟好友谈起那个吻的念头。
饮完茶,程一清拥抱她,又要马不停蹄回广州。何澄跟她在地铁站旁大广告牌前道别,一转身,那种装出来的神采奕奕从脸上消失。她顺着人潮回了杂志社,隔壁办公室里,前辈正在高谈阔论,何澄戴着耳塞翻杂志资料。等前辈声音歇住,她才拿起电话,求玄学大师预测下期六合彩幸运数字,凑字数写完一篇稿,在楼下吃碗鲜虾云吞面便回家。
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闹腾腾的,似乎又传来姑妈跟表姐夫的声音。她直觉要逃,但屋内人已听到外面铁闸门声,何妈笑盈盈出来开门,“阿澄,回来啦?”屋内长了一张张笑盈盈的脸,像一颗颗蘑菇,全转向她。
何澄刚进门,就听表姐夫说,现在人齐啦,我们出去吃饭。姑妈说,一部车不够,打多部车啦。何妈喊妹妹,叫她扶奶奶出门。何爸问姑妈,去哪家吃。奶奶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说什么。屋子里闹哄哄的,除了表姐瞧何澄一眼,向她微笑,没有人留意她。
何澄问:“吃什么饭?怎么突然吃饭?”
表姐夫笑:“你看我,都忘记跟你说了。我要谢谢你啊。”
“谢什么?”
“上次那件事。”
“什么事?”
何妈跟姑妈同时开口,何澄一个字都听不清,她大喊:“停!”屋内居然静下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样能耐。她转过头,看向表姐:“发生什么事了?”
表姐一直在凳子上,曲身子坐着,这时慢慢站起来,“前日,Kelvin在餐厅见到程季康,就走过去自我介绍,说是你姐夫,又跟他提了合同的事。程季康答应回去看一下。Kelvin今天接到程记电话,说程记那边因为业务问题不再续约,但是给他介绍了另一家公司,Kelvin刚去跟那家公司谈好了,双方都很满意。”表姐夫一只手搭在表姐肩膀上,含笑点头,是啊,这次全靠表妹了。
晚饭约在中环的高级餐厅,这一顿吃下来,众人热烈高兴,尤其何妈的话更是比以前多,奶奶叫她去催菜,她也胆敢装听不到。何澄只闷头切牛扒,吃不出味道。
她中途上了趟洗手间,刚打开水龙头,何妈就走了进来。她低声对女儿说:“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上次已经跟Kelvin说了,程季康那边要请示他爸,要走公司流程。谁知道会这样巧,Kelvin居然见到他本人。”
“如果他没见到他呢?这件事还要装多久?而且他怎么能用我的名字在外面跟人搭讪呢,会影响我的职业。”
“切,你那份工又没多少钱。”何妈说,“而且我不能让人在背后说我吹水,说我女儿没用啊。”
何澄关了水,抽纸巾擦拭手指手掌,“你以为他们现在就不会背后说我?”
“香港地,笑贫不笑娼。”
何澄脸色一变,将纸巾一扔,话也不说就走出去。后面这一顿饭,她也不怎么说话。姑妈跟表姐夫喊她,她也只是恍惚地笑一笑。
饭后,表姐夫准备给老婆岳母打车,自己送何澄一家回去,非常郑重。何澄说:“我还有些东西要买,我自己慢慢走回去。”何妈望她,“真不坐车?还有位置喔。叫你老爸下去走。”何澄说:“不用了,我散散心。”姑妈插话:“年轻人嘛,让她自己话事啦。”何湜坐车后排,从窗上看着姐姐,目光带些同情。何澄目送两部车开走,才觉得呼吸突然畅快一些。
何澄在马路上随便乱走,经过一个又一个橱窗。橱窗里是缤纷琳琅的世界,橱窗外是木口木脸的她。走出没多远,她忽然看到路边有家程记饼店,不自觉迈步进去。店员正在收拾东西,见何澄进来,礼貌地上前说:“不好意思,我们准备打烊了。”何澄木木地点头,转身要走,店员忽然惊讶地抬起脸,对着她背后喊了声“程生”。
何澄转过身,见到程季康站在跟前。
店员问:“小程生,这个点,还来巡店?”
程季康说:“刚好经过这附近,进来看看。我现在走。”他说完往外走,重新上了车,却没将车驶走,只从车上往外看。店员们四散,继续埋头收拾货架,又交头接耳,说怎么小程生突然来呢,是突袭检查清货效率吗。
何澄出了门,走出几步,程季康的车在旁慢慢跟随。她停下来,他的车也停下,两人看着对方。
程季康说:“看来你有很多问题要问?不如上车。”开了车门。
何澄上了车,程季康也不问她去哪,直接开走。
第40章 【2-24】灰姑娘上了南瓜车(下)(谢票加更)
何澄说:“谢谢你。”
“不客气。顺路。”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何澄忍不住道,“我表姐夫的事,我不知情,是他——”
程季康打断:“我知道。你不是想在我身上拿什么好处的人。”
何澄安静一下,车窗外的风从毕打街马路上灌进来,耳边的头发蓬蓬扬起一些。她边用手按住,边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表姐夫?”
“你这样聪明,”程季康专心看车前道路,“怎会不懂一个男人对女人好,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听起来像表白,但语气稀疏平常,像在讨论昨天的天气,今晚的海,明日的早餐。周围路况不太畅通,他车子开得很慢,像车厢内流动的时间般慢。他瞥一眼何澄,她正扭头看置地广场方向的灯光。他说:“怎么不说话?被我吓到了?”
“是。”
“你怎会害怕一个帮过你的人?”
“因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另外一个人,一定是想从对方身上要什么东西。”何澄的脸孔看起来非常镇静,但声音微微颤抖,“我很清楚,我什么都没有。你如果要的话——”她脑中骤然想起那句笑贫不笑娼,再说不下去。
前面是红灯,车子停下来。程季康见她头发汗津津,拈到潮红脸颊上,伸手替她去拨,何澄却受了惊吓,身子往旁一缩。
“我只是想帮你拨开头发。”
“谢、谢——”
“你真的很怕我。”
“也不完全是。否则,我不会上你车。那次你亲我,但后面又像没事发生一样。我觉得你身边那样多美女,不会真的对我有意思,但是你偏偏又帮过我很多次。我真的不懂。不过,无论怎样都好,你不可能真的会做出什么……”
程季康突然倾过身子,脑袋抵着她的前额,试探般看着她。见她没推开,便低头吻下去。他的吻比上次更温柔,但也更热烈,何澄脑袋空白,双腿发软,一只手攥住他身上衬衣,男人外套上好闻的古龙水味漾来。她走了神: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呢?是被妈妈塞了满柜子的樟脑丸味吧。
她明明说过要靠自己,明明觉得可凭借自己才干,在香港地打出一片天的……霎时间,前辈对她的谩骂、杂志社的风言风语、邬玛那番男权社会花瓶论、何妈嘴里的笑贫不笑娼,还有表姐夫跟姑妈的笑脸,织就一张大网。她看见二十一岁的自己,在这张大网里像条垂死的鱼,被程季康拈在手上。
他边亲吻,边用手抚过她脖子,她有种鱼鳞被刮下来的痛。
外面响起了喇叭声。
程季康松开她:“转灯了。”
何澄坐在副驾位置上,像网破后掉出来的鱼,在干涸地面上翻转,挣扎。是什么在挣扎?她的内心。
程季康问:“去我那里?”
何澄咬唇角:这么快吗?是的,程季康不是王子,他是商人,付出一定要有回报。他怎肯随随便便帮表姐夫。
她说:“我还要回家,家里人在等我回去。我不回去,他们会担心。”
“还是乖乖女。”程季康轻声笑,“你家里有什么人?”
“阿爸,阿妈,阿嬷,阿妹。”
“五个人一起住,地方够吗?”
“勉勉强强。”
“妹妹多大了?”
“读中五。”
“打算留港读书,还是出国读?”
“她当然希望像其他同学那样,出国读。阿妹的成绩很好。不过家里条件一般,爸妈应该供不起她,看她能不能考到奖学金了。”
“有需要的话,随时跟我开口。”
何澄不出声。
程季康看她一眼,“我没有要用钱收买你的意思。我读的学校不错,有我推荐,她入读机会会高很多。教育跟婚姻一样,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如果你妹妹知道有这样一个机会,而你拒绝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谢谢你。我们自己会想办法。”
程季康微笑,说,好。他又问:“你今晚要几点回去?”
何澄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十点多。“我要回去了。”
“记者这一行,早出晚归,食无定时,有时候很晚回去吧?”
何澄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素来快言快语的她,这时撒不出谎来,只得一个“嗯。”
程季康说,“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何澄对他充满警惕,但她无法拒绝一个刚帮过自己家庭的人,尤其当他再三保证,去的地方在闹市,绝对安全时。
程季康将她带到一家大排档。
他脱了外套扔车上,熟门熟路,落座后直接跟老板要了姜葱炒蟹、嗜嗜鸡煲、椒盐濑尿虾跟干炒牛河。“这间很好吃。”
“你也会来这种地方?”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会工作,只会找明星女友,只会去高级餐厅?有美味的食物,我也会想吃。喜欢的女人在眼前,我也会想为她做些事。就是这样简单。”
何澄说:“如果当初那次采访,在这种环境下进行,我会把你这个人写得更立体,更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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