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掉对《得周刊》的广告,或者,撤掉我程记跑线记者这个身份。”
“为什么?”
“不想被人说闲话。”香港的确笑贫不笑娼。但贫穷的娼就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的事,哪里容得别人闲话。”他将她身体扳过来,正正朝向自己。
不知道哪里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扑上何澄的身体。程季康用手捕那只蝴蝶,捕不动,蝴蝶飞走。
但他在她身体上,留了下来。
第45章 【3-3】流不入他那片大海
何澄从没试过这样荒唐,仿佛蝴蝶被卷入欲望漩涡,飞不出去。窗帘拉上,拘住了肉身。她睡了醒,醒了又睡,在程季康身边再次醒来时,已是晚上七点。
他靠在床边,已拉开窗帘,开一盏小灯,正在看书。低头见她醒来,在她光洁肩膀上轻吻一下,问她饿不饿,“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她看时间,一下惊醒。人跳下床,急匆匆抓起衣服披上身,“我奶奶今晚做寿。”迟到了迟到了,天要塌下来,地要陷下去。
程季康漫不经心地看她穿衣,扎头发,缓缓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说,没必要急,我送你去。
何澄奶奶八十岁大寿,在海鲜酒家摆下寿宴。明明就是每天相对的家人,姑妈也是常见面的,但何妈仍然无比紧张这种场合。刚来香港时买下的二手LV,平时珍藏供养,只在同学聚会等场合派上用场,现在正是时候。又特地到街坊发廊做了发型,化了妆。提前几天,何妈就对何澄耳提面命,让她今日早些下班,早点装扮了过去。谁料到她一直没接电话。何妈气得不轻。
何湜也刚买了手机,给姐姐发短信,问她去哪里了。何澄却一直没回。一家人扶着奶奶去海鲜酒家,一路上,何湜替姐姐说话:“她肯定是有什么秘密任务,在做采访,不方便回复。”
何妈气呼呼,说她那份工作,薪水那么少,又辛苦。以前倒也罢了,采访财经新闻,还能接触些上流社会人物,现在每天跑九龙新界,入工厦围村,有个什么意思。她又趁机提醒何湜:“你啊,以后一定要坐写字楼,不要像你姐,跑来跑去。”
何湜从来不把爸妈的话放在心上。他们又没成功过,哪来的经验之谈指点别人。但她也从不跟何妈辩解,因为何妈会恼怒于自己身为家长的权威被挑战。
刚到酒楼门外,正好碰见姑妈姑丈一家。表姐伸出手去扶奶奶上台阶。奶奶嘀咕着,哎哟这台阶这么高,我怎么走。表姐哭笑不得,这不是你上个月还在这里饮过茶么,怎么突然就端起架子来了。表姐夫原本正跟姑丈闲聊,谈论特首的施政报告,这时特地问,怎么表妹何澄还没来?他对妻子娘家其他亲戚从不上心,但那次后,开始在意起何澄。
何妈立即虚张声势:“何澄太忙了,临时有个紧急采访,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不过她说了,回来要给奶奶补上生日蛋糕。”
姑丈奇了:“阿妈又不能吃甜的,这次都没买蛋糕。阿澄还要补上生日蛋糕,给谁吃啊?”
姑妈瞪了丈夫一眼。
何妈用手拨头发,笑一笑,有些尴尬。但又因察觉对方对自己的敬畏,满意了。
一家人进了门,姑妈报了预约名字,对方查了查,抬起头,“没有啊。”
姑妈一怔:“怎么会啊!”又大声重复一遍名字。在这种街坊海鲜酒楼,对方充分秉承港式服务精神,语气硬,脸色黑,比客人更大声:“都话无咯!”本子丢过去,几乎甩姑妈脸上,“你自己睇!”其他人也围上来,七嘴八舌:怎么会这样呀。我看看,我看看。你有没有搞错啊?
何湜立一旁,百无聊赖,按下discman的“下一首”按键。盗版灌录CD瞬间从杨千嬅跳到椎名林檎,耳边歌舞伎町女王大战眼前湾仔海鲜酒楼部长。她一抬眼,突然扬声,“家姐到了!”
众人都往入口方向看去。海鲜酒家里一切都热气腾腾,何澄的脸也在灯下热气腾腾着。
她走得急,四处张望,恰好有服务生端一条清蒸鲈鱼经过,差点跟她撞上,何澄身后男人伸手一挡,将她拉到自己身前。
何家众人瞬间静了,只有部长拿着本子,还喋喋不休:“都说了没有——”
再看眼前这男人,好生眼熟?在电视上跟八卦杂志上见过。这不是——程季康吗?
程季康陪在何澄身边进来,陪她向奶奶问好,又主动道歉,“是我不是,耽误了何澄的时间。”因为什么耽误,是公事还是私事?他没说,众人面面相觑,也没问。但无论如何,这是何澄的家宴,而程季康来了,还带了一份礼品,是一大枚金寿桃。
他有港岛精英人士的外在人格:彬彬有礼,礼数周到。见众人尚未入座,他问发生什么事,得知没订到位置后,说声excuse me,走开半分钟,拨打电话,再回来时,问众人是否介意换个地方吃饭。
另一家酒楼离这里并不远,但短短一程车,何妈压不下嘴角,一路问程季康问题:平时工作忙不忙呀?累不累呀?你是不是会经常出国飞啊?何爸忍不住,叫她少说两句,却收获了她的锋利眼神。程季康只是微笑,一一作答。
下车后,何妈见是杂志上常看到的“富豪饭堂”,内心激动不已。等了表姐夫的车后,两边人一同进门,里面早已提前留好位置。这一路上,何澄心里一直在想:本打算让程季康送我过来就走。但现在,他是留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吃饭呢?还是不吃?我跟他算是什么关系,他不该留下来——
只听何爸冷静道:“留下来,一起用餐吧。”何妈跟姑妈姑丈、表姐夫也笑盈盈,让他坐下一同用餐,他便坦然坐下,并不推脱。何澄倒是紧张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席间根本没有让她说太多话的机会,表姐夫刻意地坐在程季康对面,跟他套近乎。程季康含着点笑,说今日是奶奶寿宴,自己不是主角,希望大家不用关注他。
何妈仿佛程记集团太子已是自家女婿,频频给程季康夹菜。何澄跟何湜看她这模样,只觉十分掉脸面。何爸是沉默寡言的人,这晚更是心事重重,他也是男人,看法自然跟何妈不同:程季康怎会娶女儿呢,只是玩玩而已。如果女儿太笨,真陷进去,可不是好事。
姑妈也心思复杂,一来娘家搭上这样人物,在女婿面前她也能抬起头来,二来她向来觉得自家女儿嫁得好,然而若是何澄嫁进程家,他们淑仪就被彻底比下去了。何湜坐在程季康身旁,心里有很多问号想问:你跟我姐怎么熟络起来的?你是认真的吗?但她是聪明人,当然不会问程季康。倒是程季康主动跟她搭话,问了她一些问题:在哪里念书?打算去哪里升学?以后想做什么?
这顿饭吃下来,何澄觉得特别漫长。往常这种家宴上,都是姑妈唱主场,挑剔何澄哪里不好,让她多跟表姐学学,又明里暗里地捧高自家女婿。但这天,姑妈安静得很,一心一眼演好孝顺女儿,不停地给奶奶夹菜。奶奶说一半潮州话一半粤语,哎呀你夹这么多菜,我怎么吃得完。
程季康没有完整地吃完一顿饭,就被电话叫走了。他跟席上长辈说了几次抱歉,离开前,当着众人的面,在何澄脸颊上贴了一下,“我有事走先,你们吃得开心。我已经买单。”众目睽睽下,他的唇跟手触到她时,她莫名地肩膀微颤。
程季康走后,姑妈当即问:“阿澄,你什么时候跟程季康一起了,也没有跟我们说一声啊?”表姐夫笑笑,“当日我拜托程季康时,他们已在一起了吧。否则他怎会帮我。”又自说自话,说如果表妹早点跟程季康一起,自己早点亮出身份,公司或者就能跟程记续约。
何澄一直低头夹菜,这时抬头说,“这是他公司的决策,不是他一人说了算。更何况,程记现在大不如前,业务一直在收窄。”
何妈一听,觉得这话在掉程记身价,掉未来女婿身价,也是变相在掉她自己身价,当即睇她一眼,又在桌底下踢她。奶奶原本懵懵懂懂,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无厘头地插了句,“阿澄要结婚啦?还帮老公说话?”
回到家后,何澄觉得身心俱疲。洗了澡出来,何妈何爸却端坐客厅,还郑重其事地把吃饭用的折叠桌搬出来,搁在她前面,俨然小审判庭。何澄说:“我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明天你还要上班呢。”何妈说,就几句话,现在说完就睡觉。她问,你跟程季康拍拖多久啦?你见过他家长没?你们有结婚的打算吗?何澄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但也只能逐一敷衍:刚开始。没见过。没有。
何妈说:“哎呀,在一起又不结婚,女生很吃亏的。”
“他有过这样多女朋友,琳达艾米瑟琳娜,不是港姐就是歌手模特,他跟哪个结婚了?”
“她们捉不住,不等于你不可能。”
何爸不吭声,一个劲儿在旁边抽烟,听到这里坐不住了,他狠狠掐灭香烟,突然骂起何妈来,“你在说什么?逼女儿当情妇吗?我看你是虚荣心冲昏头脑了。上次还说,像程季康这样的人不可能会跟阿澄一起,现在又叫女女巴着他不放。”
何妈见何爸突如其来发作,先是一愣,接着就委屈起来了,“我做错什么了?我这辈子嫁给你吃了这么多苦头,我不希望女儿走我的老路,我哪里错了?难道要她像我一样,嫁个地盘佬,打工打到脸都黄,伸长脖子排队申请公屋?”
她呜呜哭着,奶奶在屋内睡觉呢,被吵醒了,用潮州话大声喊“吵死了”,翻个身,又打起呼噜来。何爸心烦意乱:“嫁个普通上班族有什么不好,或者努力一点,嫁个公务员,嫁警察,有屋分,生活有保障。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想什么。像程季康那种人,只是跟阿澄玩玩,玩腻了再分开,到时她已经无法适应普通人的生活,一辈子就毁了。”
妹妹在一墙之隔的洗手间刷牙,听到这一句,觉得老爸这话有道理。何妈也不再说话,只呜呜哭诉命运对自己不公。何爸说嫁给我又怎么了,你在广州亲戚同学面前还不是一副香港可好啦的模样。
何澄筋疲力竭,说很晚了,我明早还要上班,你们要吵就到走廊吵。何妈呜呜说,这里隔音这么差,楼道这么窄,走廊吵可不被邻居看笑话么。妹妹正在铺床,来了句,现在邻居不也听到了么。何妈立即噤了声,怀着心事,进了房,上了床。
何澄刚躺下,妹妹就爬上床,钻进她被窝,小猫似贴着她睡。广州家里地大床广,两人常这样贴着睡,说着悄悄话。搬到香港后,小床逼窄,两朵小花又都长大,再没这样睡过。
何澄低声问:“你有问题要问我?”
“不愧是我姐。”何湜也压低声音,“他不会跟你结婚吧?”
“没问过,但肯定不会。”
这天晚上,他出现在众目睽睽中,参加了她的家宴。他曾经以琳达男友身份上过这样多次娱乐版,海鲜酒楼里有不少人认出他,频频侧目。但这又如何,顶多为他增添一些浪花般的小绯闻。浪花开过,就散了,流不入他圈子里那片大海。
何湜说:“我猜就是。像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轻易跟我们这种家庭的人结婚呢。”
“衰妹,你懂的还挺多。”
“我才不像我妈那么天真。结婚么,不就是利益体的结合,肯定要利益最大化。而且上次表姐夫找他帮忙那件事后,我有留心程记新闻,他们家不是开拓大陆市场去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安排他,安排了他弟。他一定有想法。他不是皇帝,想纳个宫女为贵妃都当等闲事。他是王子,要跟其他王子争宠的。”
何澄想,妹妹可不光长得漂亮,脑子也好使。如果让她像自己那样,可就是浪费了。
这时,奶奶跟何爸的鼾声从不同房间传出,此起彼伏,何湜看着低矮的床顶,才开口:“家姐,他今天问我想去哪里读书,想不想去国外念。”
“你怎么想?”
何湜实话实说,“如果我说不想,那就太对不起我自己了。我甚至有念头一闪而过,如果你真的跟他结婚,我也能沾光吧。这么一想,我就也能理解我妈的心思了。 家姐,你会怪我这么想吗?”
何澄摸着妹妹的脸,低声说,当然不会。
“虽然他并非良人,但是,家姐你也多替自己着想。”她说,程家即使未及豪门,好歹是大富人家,是留是分,都要从长计议。“他是你现在圈子里可以够得着的最高的了。他带给你的资源,你现在能用则用。等你们分开,这些都会消失。但如果你不想黐他金糠,叨他光,那就及早分开。”
何澄轻声问,为什么。
“你不是琳达,不是跟他拍过拖,就能互相借势增加曝光,还能找到更好的。你以后会看不上普通人家。”妹妹将脑袋贴近姐姐手臂,“像嫁入豪门这种事,是不会落到我们这种家庭上的。”
姊妹俩人都不再说话,沉默潜入黑夜,降临到她们身上。何湜明日一早还要上课,话说完了,也就很快睡着。何澄却一夜无眠。
第46章 【3-4】你还有什么指示?
程静的老公是郊区人,酒席在夫家摆。一大家子人在镇上热热闹闹摆酒,舞龙舞狮,满地鞭炮纸屑。
程一清是伴娘,穿着高跟鞋,伴娘裙又细又窄,高跟鞋摇摇欲坠,无论她多好动,此刻身子像被缚在原地的孙悟空,脸上厚厚脂粉也腻得她说不出话来,遥遥看去,倒是像个大家闺秀。
她替姑姑撑着红伞,每一步都跟着。好不容易等到酒席开始,她找个角落,拉张塑料凳坐着,脱下一只高跟鞋,低头揉着脚跟。
有个小男孩站在她跟前,抬头看着她。
她瞪回去。
小男孩大声问:“那边有个男的,问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男朋友。”
程一清眼皮也不抬,“你问他,我男友在牢里蹲着,不过还有五年才放出来。这种情况,算有,还是算没有?”
这答案过于复杂,小男孩像背古诗词一样念叨着,像背书一样念诵给那边一个男人。对方当即脸色灰白。
婚礼冗长,程一清素来反感种种繁文缛节,但这次因为有程记赞助的嫁女饼,她第一次对糕饼跟婚嫁的关系,有了兴趣。
广符
广东三大族群,广府(约等于珠三角,以粤语为主要方言),客家和潮汕。
地区的嫁女饼有两种,一种是把各种糕饼放到礼盒里,是为“嫁女饼”,另一种则特指四色绫酥,也就是一款黄白红橙四色糕饼。白色爽糖馅,寓意冰清玉洁,红色莲蓉馅,寓意喜庆,黄色五仁馅,寓意金贵,橙色豆沙馅,寓意金灿灿。
姑姑出嫁前,程一清回家时便见老爸在制饼间加班加点赶做,开皮,开酥,包馅,上色,盖印。
德叔将小面团揉成圆球状,用长棍擀成长条状,边从下往上卷边说,“这个工序叫做开酥。”这只是第一次开酥,后面还有两次。步骤繁复琐碎,程一清小时候看得呵欠连连,现在却看得有滋有味。包馅时,德叔有感而发,“你学了也没用,这都是传统工艺,你们双程记做的是现代工艺。传统工艺口感更好,但是费人工,成本高,划不来。”
那天开始,程一清心里就有了个想法:传统跟现代,到底怎样结合呢?她隐隐约约觉得,用工厂大批量生产来制造经典配方糕点,是很好的切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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