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澄一抬头,见到程一清,脚步滞了滞。程季康这时也见到程季泽了,他稍犹豫,在他跟前停下脚步:“这么巧。”
程季泽说:“我一直在广州,难得在这里见到你,的确巧。”
程季康面朝程季泽,微微一笑,话里有话,“我跟爹地从杂志上看到你结婚的消息。恭喜你。”看一眼程一清,“你太太?第一次见。怎么不带回来让我们见一下?”又看向程季泽,笑笑,“还是说,担心你们夫妻股权合并的事,会让爹地大发雷霆?”
程季泽也笑:“我跟爹地打过电话了,他恭喜了我们。不过他心情的确不好,跟我结婚无关,是因为奶奶手头股票的传闻。”
两人说话火药味重,程一清跟何澄站在二人身侧,注视彼此,心事重重。德叔德婶回过头,一眼见到程季康身旁的女人,半长头发,一套白西装,手中深色包包足够精致。他们觉得她好生眼熟,再细打量那淡妆下的脸,不是何澄么?
这个女儿中学时的挚友,没少来他们家玩,就连程一明都跟她相熟。后来何澄去了香港,就只存在于程一清的嘴里了。程一清创业这几年,她回家时间少,自然也没提起过何澄。德叔德婶也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德婶扬声:“这不是何澄吗?好巧啊。”她笑眯眯的,对着何澄说话。何澄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只微微笑着,说声是啊。德婶又回头跟程一清说:“你也是的。明知道何澄在广州,也不把她叫过来一起吃饭。她也算是半个家人了。”
程一清跟何澄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喉头哽住的感觉。这时,程季泽跟德叔德婶介绍程季康,说这是他哥哥。德婶笑笑口:“世界真小啊。你哥哥原来也是何澄朋友?真的太巧了。今晚我们一家人吃饭,早该一起的。”
德婶不管事,德叔却知道程季康现在掌管香港程记,就是他要起诉广州程记的,便黑口黑面,只对牢何澄说话:“哇,大个女了。现在在哪里做事?”何澄在德叔德婶跟前,立刻又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中学女生了,只笑一笑。倒是程季泽在旁说:“何小姐现在在香港程记,帮我大哥做事。”他又问:“何小姐现在负责内地事务吧?”德叔一听,立即明白过来,一张脸立即就沉下来。
程季康是第一次见德叔德婶,但大概理出来了这几个人的关系。他淡淡道,“我这边还有事,下次再约。”德婶却仍在跟何澄说话,“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工作太辛苦了吗?你以前很喜欢我煲的汤。什么时候回广州,记得来我家喝汤。”何澄喉头又哽住,只微微笑着点头,跟德叔德婶说,自己还有事,要先走了。说着便跟在程季康身后,匆匆往里走。
德叔看着他们俩远去的背影,突然问程季泽:“何澄是跟你大哥在一起吗?”德婶吓了一跳,用手轻轻推他,“你不要乱说。”她鲜少看八卦新闻,只是从程静那儿听说了程季泽的家事,也知道他有个花边新闻很多的大哥。德叔自觉多话,但看程季泽跟程一清都不语,就明白自己瞎说中了。德婶也明白了,奇道:“何澄怎么会……她以前可单纯可简单了。”程一清说:“男未婚女未嫁的,哪里不单纯了。”德叔说,“哼,还好你跟阿泽结婚了。如果你们莫名其妙一起同居,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程一清知道她爸是老古董,也不说什么。
程季泽送他们回去的路上,德叔一路吟吟哦哦,说何澄怎么这样没良心,居然帮着程季康对付他们。程一清一直在副驾驶席上打盹,忍不住睁开眼睛道:“都是商人,利益为重。”德叔一时口快,教育女儿:“你这么理性冷静,到时候可别为了利益出卖家里人。”
程一清跟程季泽对视一眼。现在,他们也是家里人了。这两位家里人各自想着,现在他们实现了利益捆绑,希望以后不会也为了利益而分开。德叔在后座上,又絮絮叨叨,说虽然程记暂时没法生产销售,但程一清跟程季泽在一起了,双程记其实就是程记,有些传统糕点也可以做起来了。
这想法倒跟程一清不谋而合。
第82章 【5-3】一清想转型
香港程家那边,腥风血雨。
本节以业务为主,下一节进入双程感情线(怕这几个字浪费大家的钱,放在注释里hhhh)(我好机智)
程季康要程老太手上股份这事,让大程生知道了,他暴跳如雷,火速赶往养老院,却发现程老太一早被程季康接走。程季康不透露程老太行踪,最后竟是小报记者发现程老太住哪家酒店。大程生派人日夜蹲守,却只见到一堆跟在程季康身后的神秘保镖,从没见过程老太出入。
父子俩通过媒体,隔空对骂。程太做过记者,手头有人脉,有键盘打手。但奈何她人缘不佳,当年自认嫁入豪门后,便不理睬昔日同行,在舆论战中渐渐落了下风。她不甘心,对大程生辩说:“其实舆论战也没有用,那些市民只是看笑话。最紧要找到程老太。程老太生日快到了,每年她都要搞寿宴,还要拜神祈福。”
外面世界风风雨雨,程家的事在媒体舆论上扔下一颗又一颗炸药,而程一清躲在自己世界里,专心做产品。
婚后,公司众人把她当做程太太,而不是程总。员工们特地制作喜饼,并亲手送给她,恭喜她新婚,还开玩笑问她以后生的小孩跟爸爸姓程,还是跟妈妈姓程。但他们对程季泽只是简单一句恭喜,不会给他送喜饼,也不敢问生小孩的事。
仿佛结婚生育全是女方的事。
程季泽大约也知道这些事,但并不明白她的困境。但他要忙的事多,公司里常常由程一清坐镇。渐渐的,大家发现,程一清并不打算进入贤妻良母角色,反而抽更多时间在工作上了。
过去三年,双程记分店越开越多,需求大,但代工厂出品不稳定,他们对生产不具备完全控制权。品牌初创时还问题不大,但名声越响,代工厂越难满足他们的要求。后期程季泽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尽管他始终认为双程记应更专注品牌营销、渠道建设跟产品创新,代工模式能更快响应市场变化,但也逐渐以个人名义加大对其中两家优质代工厂的控股比例,直至拥有绝对控股。
对生产过程拥有更大控制权后,程一清又盘算起自动生产线的问题了。
对粤港澳来说,她跟程季泽认识的二零零零年,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珠三角倚靠低端制造业起家,城市群至此崛起。人力成本随消费能力高涨,内地市场广阔,“前店后厂”模式转变成“后店后厂”,但原先的低端制造业加人手模式,无法应对这一波转型。
早在三年多前,她就想过引入全自动生产线,只是造价太高。她因此萌生过购入单机再自行组装的念头,这样可大幅减少费用。
程季泽重心都在资本运作上,连续几日出差深圳,这种事全放手让老婆管。程一清兴致勃勃跟厂方代表开了个会,却被泼了一脸冷水。
穿青蓝色制服的工程师,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看着她,冷冷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嗯?”程一清询问原因。
工程师说:“国内完全没有成型技术,即使从国外买入一条完整的自动化生产线,也要国外专家过来指导,才能够迅速投入使用。现在买单机,自行组装?谁指导?怎么做?搞砸了怎么办?”
“问题肯定存在,但我们可以逐个解决。”
厂方的人相互看一眼,都不说话,只是嘴角翘翘。程一清看出他们的不信任。姑姑在厂里干过,她告诉过程一清,工厂、机械,都是男人的世界。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对女人有种天然的不信任。
尤其当你地位比对方高,对方不得不看你脸色,但内心又不甘的时候,就会很微妙。比如,现在。
程一清还在江湖上看人脸色时,就有她的一套:说话客客气气,不卑不亢,只是更冲动。现在她成了资方代表、控股人,仍是客客气气,不卑不亢。她笑笑:“茅厂、鲁工,你们认为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提出来,我们这个会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
茅厂长还没说话,鲁工便开口:“程太是吧?”
程一清笑,若有所指:“叫我小程。”
茅厂赶紧说:“喊程总,喊程总。”
鲁工轻咳一下,“程总,都是机械的问题,很枯燥。说了你也未必明白。要不让你老公过来,我们可以跟他讨论。”
程一清脸上的笑收敛了,抱着双臂,“他不会比我更懂。跟我说是一样的。”
“好。”鲁工点一点头,卷一卷袖子,开口问,“程太——程总,你希望组装怎样的生产线?买哪些单机?要实现什么功能?”他本以为,最简单的这些问题就能够难倒对方,结果程一清有备而来,一一说明,连具体型号都有,对功能也了解,“……这款自动包馅机,可以任意调整皮馅比例,而且还有配方保存功能……”
她将资料递过来,厂方人员一一传阅,原本心里觉得“这女人外行指挥内行”的鲁工,也用手抬了抬眼镜片,低头认真看起来。
因为是日本设备,上面的文字都是日语。程一清说:“这是我从制造商那里得到的资料,还没有拿到中文版本,我先跟大家介绍一下——”
鲁工打断:“不用。”
程一清以为他又在闹小脾气,却只听鲁工磕磕巴巴道,“我学过日语,可以简单跟大家讲解一下。”刚才那种瞧不起人的神色,从他脸上被抹去。眼前这鬓边有了些许灰白的工程师,眼神里竟有些少年感。他的日语是自学的,翻译得不太好,但凭着对机器的了解,还是介绍得一清二楚。
在场的人静静听着,只有茅厂长知道,鲁工今天是激动了。两人是小学中学同学,从小在江门甘化厂长大。那是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中建设的最大糖厂,选址在全国最大甘蔗生产地的广东,厂里进驻了不少波兰专家。厂名由周恩来总理亲笔题写,周恩来、邓小平跟朱德都来视察过。鲁工在这里长大,入读厂办小学,在冰室吃雪条,在社区公园跟同学玩麻鹰捉鸡仔,跟在父母身后进入电影院和工人俱乐部娱乐。他见证过这里最繁荣时,厂内每天都有运输甘蔗渣的小火车,轰轰穿过。
转眼进入八九十年代,广东经济发展蓬勃,寸土寸金,哪里会留给甘蔗种植?都用来盖厂盖楼了。因着蔗糖产量锐减,制糖业也全面亏损。本打算子承父业进入甘化厂工作的小鲁,也在家人劝说下,跟老同学阿茅一起到广州寻找机会,先进入一家国营厂,随后来到这家港资厂,一路至今。
改革开放初,跟暮气沉沉的国营厂相比,港资工厂收入高、管理完善,更受青睐。但时间来到千禧年,过去那种“客户提供图纸,企业生产订单”模式失灵,鲁工所在的这家厂也效益变差。鲁工提着一袋士多店买的花生米,到厂办公室去找茅厂,想跟他聊这事,却见办公室里坐了个年轻男人。人俊秀,眉眼含些笑,有藏得很深的倨傲。男人走了以后,茅厂告诉他,“那是我们以后的老板。”
鲁工吃了一吓。
后来,他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原来的香港老板虽早早跨过罗湖,但思想守旧,渐渐无法适应市场。
新老板又怎样呢?这样年轻,听说在国外成长,应该不同吧。鲁工跟其他工友一样,抱着朦胧的期待。然而,他再没见过这位叫做程季泽的老板,倒是迎来了他年轻的妻。
一个女人,还长得漂亮,懂得什么呢?
鲁工一口气说出长串专业术语,多少是有意刁难她的:“……三通结构简单,密闭性好,面馅合并会更均匀流畅……成型糕饼无需手动排盘,接驳一台排盘就可以调整产品间距……操作界面容纳全部参数输入……”
程一清在小饼店长大,此前即使参观过代工厂,也多为半人手半自动。作坊式厂房,分为备料房、成型房、炉房跟内外包装房。打面团是机器,但倒料、压饼皮等程序都由人手进行,切馅料则由人工配合机器进行。食品好不好吃,很依赖人。此前广州程记也好、双程记也好,都有德叔指导。但随着德叔年纪大,双程记越做越大,自动化生产迫在眉睫。
尽管这事对她而言非常陌生,但程一清还是认真听,用笔记下问题。
说着说着,鲁工停了下来:“你……记得住吗?”
“我尽量。”程一清笑了笑。她放下笔,嘴里咬着一根黑色头绳,往脑后扎成一小团。她头发只是半长,脑后的小啾啾,像小小的尾巴。她重新捉起笔,“前期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后面继续做需求分析,确定哪些单机设备比较合适。”
茅厂提醒:“程总,我可能需要提醒您。在确定所需单机后,还要设计整个生产线的布局,包括设备之间的物理布局、物料流动路径、成品跟废料处理。这个工程不小。”他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单机组装费用虽然比购买整条生产线少得多,但整项工程下来,费用不会是小数目。
程一清说:“我们做预算时,会把这部分考虑进去。”
一场会议下来,大家都坐得腰酸背痛,程一清虽信心满满,但厂方那边对能不能做成这事半信半疑。送走程一清,茅厂让鲁工到他办公室来,问他有什么想法。“虽说双程记出大头,我们出零头,但我对这事还是没底。”
话外的话没说出来:这种组装,听起来简单,但落地起来,非大厂工程师不可。鲁工,他行吗?
鲁工心头却是装着程一清的话。她刚说什么来着?她说,香港跟内地的制造业,都由低附加值产品起步,但不应当一直满足于劳动密集型。“食品生产算不上什么高精尖,但一样需要升级到数字化、自动化。无论这次自动化组装能不能成功,我希望工厂都能够趁机实现升级转型。”
茅厂喊了好几声,鲁工才回过神。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不借这个机会试,恐怕以后再来一次冲击,工厂就保不住了。”鲁工摘下眼镜,用衣服一角慢慢擦拭,才又慢慢戴上。
到这家港企前,鲁工跟茅厂是国营厂的同事。数年前,国营厂经济效益严重下滑,最后在“国有企业改革攻坚和扭亏脱困三年计划”中,被“抓大放小”,实行“鼓励兼并、规范破产、下岗分流、 减员增效和再就业工程”。他跟阿茅因技术过硬留了下来,但两人一商量,决定趁着年轻自寻出路,才来到这里。
茅厂说:“程总还有另一家工厂,实力不及我们,但如果我们不合作,他们应该会找另外那家。”
鲁工摆了摆手:“开发区那家?他们工程师不行的。”
茅厂说他守旧,又不是计划经济的年代了,人员都是流动的。只要有钱,不怕请不来人才。鲁工说,他们真的有钱,就不需要自己购买单机组装啦。茅厂又说他迂腐,人家有钱,但也要看着地方花。不然程季泽怎么宁愿把钱用来投资,也不升级生产呢。他神神秘秘地说,江湖传闻,程季泽跟他哥在暗中争夺双程记控股权,所以连日来不见人影,都由妻子来开会。看起来,这位程太极力想推动自动化升级,只是不知道她丈夫愿不愿意花这点子钱,能不能够拉来投资。
工厂升级转型是好事,鲁工也的确对组装全自动生长线颇感兴趣。唯一的担心是,程一清真的靠谱吗?她兴许只是港商身边的花瓶。鲁工的前半生,有过太多不曾实现的抱负,现在人到中年,只图安稳日子,突然来这么一出大戏,将他一口热血提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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