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娣娣从少爷仔手中接过草席,抬起头来打量他。少爷仔长得不高,模样也只是周正,但那身衣装跟家世为他加了分。她鼓足勇气,对少爷仔说:“你们那里请人吗?”
少爷仔非常惊讶,但很快又笑微微说:“我回去问问我爸。”
一句话,七个字,娣娣获知了两条信息:第一,少爷仔不是话事人,还要听他爸的。第二,他愿意替她问,证明他愿意帮忙。
三天后,娣娣进了程记饼店帮忙,当了包吃住的工人。她做人勤快,爱学习,除了制饼外,晚上还学认字跟做账。回到宿舍时,听到其他人闲聊,说起日本仔南下,已经威胁到广东了。娣娣想起好久没收到父母来信跟银钱,次日上班时见到姑丈,便问起来,结果姑丈破口大骂:“你爸妈哪里有钱给我们啊?不都是靠我们出钱养你跟你弟?”娣娣不声不响,抬头时,从玻璃窗上见到少爷仔正往这边走来,她突然往地上一倒,捂着半边脸,哭了起来。
少爷仔上前扶起她。姑丈目瞪口呆,要跟少爷仔解释,对方怒视,让他不用说下去了。少爷仔将娣娣带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找来女工替她检查伤口,为她上药。那天晚上,宿舍的人发现,娣娣没有回来。
这种心机,瞒得过少爷仔,瞒不过他父母。少爷仔安慰娣娣,说他会想办法。但办法没想出来,日本仔全面占领广东的消息传来。
这一年,英国佬开始在香港挖防空洞,霍英东在帮母亲经营杂货店,张爱玲在港大念书,也许还跟同校的何鸿燊擦肩而过。所有人都感受到战争来临的紧张,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只有娣娣除外。她到文武庙问卜打卦,算命佬说,有得必有失。娣娣读得书少,一切都靠自学,追问:“咩意思?(什么意思)”算命佬摇头晃脑,神神叨叨,说这世上一切都是能量守恒,你要得到一样东西,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娣娣觉得算命佬说话不知所谓,只觉得更加前路茫茫。从文武庙出来,她去学校接了弟弟,路上突然遇空袭。周围哗啦啦都是逃难的人,木屐声皮鞋啪啪声。进了防空洞,洞里挤满了人,汗味、咸鱼腊肉味、凉茶味,弟弟突然大哭,说他那个木偶掉了。
那是弟弟从潮州带回来的,自己用刀雕刻的,娣娣看不出那是个什么,总觉得那张笑脸诡异非常。她说,掉了就掉了。但弟弟不依不饶,仍在大哭。十几岁的少年,长得又高又壮,却像孩童般哭闹,洞里的人都厌烦,骂起他来,娣娣只得给众人道歉,又抱着弟弟的头,低声哄他,说木偶在外面等着,他们待会就出去。弟弟说:“他等不了,我现在就去。”说着转身就往外跑。娣娣对着他喊,但弟弟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防空洞外。
空袭持续了三个小时。那是娣娣最后一次见到弟弟。
那次空袭,程记饼家被炸掉一半铺面,少爷仔的母亲遇难。程家人在悲恸中,将她厚葬。而一个多月后,娣娣发觉自己怀孕,程老爷的妻妾只给他生了一个独子,他生怕哪天一个炸弹下来,程家断了后,立即让少爷仔将娣娣迎进门。
娣娣生了一个儿子,当上了程太。兵荒马乱的时代,倒成就了这个程老太的前半生。抱着儿子时,她突然想起算命佬那句话。算命佬的话应验了,那鸡血滴在黄纸上发下的毒誓呢?
战争结束后,香港人口涌入,地价起飞。程老太对丈夫耳提面命:中国人一多,就要买地起屋。丈夫不愿放弃程记老本行,对房地产也不感兴趣,但到底是听她意愿,购入多块地皮用于开店及建厂。后来,程老太从报纸杂志上,看到比她还晚来港的李嘉诚、李兆基,都已赚到盆满钵满,便总慨叹:一个人,食几多着几多,都是注定的。她渐渐知天命,便总想起失去了的那个弟弟。
这些年来,她一直通过私家侦探寻人,但总无消息。第二个孙子出生后,她总觉得他跟失踪了的弟弟长得像,暗暗疑心他是弟弟投胎来讨债的,心下不喜。加上程季泽出生前后,程记一直在跟广州那边打官司,她更觉得他是不祥人,更喜欢长孙。
但谁想到,不喜欢的人离开了家族庇佑,反倒闯出来了呢。此时此刻,程老太坐在高级海鲜酒楼大厅里,看着程季泽的脸,家族的影子在他眉梢跟嘴角里冒出来。一股寒意,沿着背脊攀溜上程老太双肩,仿佛弟弟的孤魂栖在其上。她打了个寒颤。
高欣察觉,当即贴心地问她是否觉冷,又扬声叫人调高冷气温度。程老太摆手:“不用。”何澄坐在程老太身旁,默不作声,替她添上茶水。大程生注视她,又注视她身旁的程季康,目光如河流上的涟漪,一路往远处延伸到程一清身上。程一清正浑身不得劲,闷头喝茶,高欣微笑,问她平时爱喝什么,吃什么。
何澄觉得当真有趣。之前两边隔空对骂,媒体大战。大程生派人到养老院欲接走程老太,发觉已被儿子截胡,后又派人围堵酒店出入口。全港市民追看连续剧般,看程家热闹。
但程老太又怎甘心当工具人。程季康一心让她尽早低价转让股权,她只说不急不急,转头示意让他替自己操办八十大寿寿宴。程季康烦躁,何澄安慰他: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程老太的八十大寿寿宴,便从高欣之手,转交由何澄操办。媒体更觉得后者才是宠儿,纷纷来问,何澄却打起了太极,说她只是从旁协助高欣。这烟雾弹,倒是让外界糊涂起来了:大程生不是跟长子不和么?怎么两边的女人还能合作了?
谁说不能合作呢。只要在外人眼皮子底下,怎样都能演出一家人和和美美来。
何澄抬起头,环视眼前这个大厅,这红彤彤摆着“寿”字的舞台,台上立着的高大花牌,在旁卡擦卡嚓拍照的几个记者,便觉得程老太实在厉害。居然能够将自己寿宴做成一场家族戏,供大家观赏。
正这么想着,一抬头,跟旧友对上了眼神。
程一清着针织衫,里面一条红黑双色裙,膝盖上一只小巧精致的卡其色手包,安静地坐在程季泽身旁。她不言不动,一只手握着高脚酒杯,看着何澄的方向。一遇上何澄目光,她便滞一滞,下意识转开,心里像在想什么。顿一下,又望过来。
周围众人早被高欣跟何澄的新闻喂饱,但程季泽鲜少露面,这次带上新婚妻子,更让媒体极度好奇,长枪短炮对着她拍个不停。
程一清坐立不安,不时假装拨头发,实则偷偷抬手挡住半张脸。最后实在坐不住,起身去上洗手间。
一推门,便见到何澄在洗手。她关掉水龙头,从镜前抬起头来,注视这张曾跟她亲密熟悉的脸。这张脸吃了胭脂粉底,就像吃了一张要讨人喜欢的面具,跟过去何澄熟悉的人总有些不同。但何澄见程一清脸上有些尴尬,左右张望,不知道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好。这种莽撞可爱,又是过去那个程一清了。
何澄主动开口:“这种场合,安安静静不说话就好。以后就会习惯。”
“恐怕我不会习惯,也不想习惯。”她只想赶紧脱下这条裙子,换上短裤球鞋,早点回广州。
“能够不去习惯,不去迎合,也要有足够的底气才行。”何澄承认,自己没有这种底气。
读书时,她就知道,如果自己成绩不好,家人是不会这样爱她的。踏入社会后,她明白,如果她不能上嫁,家人也不会对她高看一眼。只要能借的势,她都要借。管他是男是女,是把自己当成忠犬的叶允山,还是讲潮州话的程老太。因为她知道家人的势利。
她不是程一清。不是跌倒无数次,背后仍有德叔德婶双手的程一清。
程一清说:“有些事,跟底气无关,只关乎底线。”
何澄转过身,面朝昔日好友:“从中学开始,我们俩都不是说话转弯抹角的人。现在怎么你也开始话里有话了?是受了程季泽影响吗?”
程一清也转过脸,对着何澄道:“改变我们的,不是男人,而是利益。阿澄,当年录音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当时觉得,我们之间的友谊还没死,我还能够向你解释,还能努力挽回你。但现在,粤港两地杂志抹黑我,是你执意要为我们关系画上句号吗?”
何澄静了片刻,手上绞着擦手毛巾,毛巾被扭得变形。半晌,她说:“那些杂志黑稿,不是我做的。”
程一清看着她双眼:“阿澄,我可以相信你吗?”
何澄静片刻,补充道,“不完全是我。我的确有找媒体写两地程记的稿,做舆论引导,但抹黑你并非我的本意。”
“我信你。”程一清说。但一抹苦涩的笑,停留在她嘴角,像一道裂开的伤口。两人之间也像切开一道长长的伤口,被可怕的安静填满。程一清受不了这种安静,转身往外走。门一推开,感官像全面复活,热闹喜庆迎面扑来,溜进每个毛孔中。
第85章 【5-6】寿宴(下)
有上世纪七十年代当红艺人前来贺寿,跟程老太在台上切蛋糕,亲亲热热贴面礼,记者在台下卡嚓卡嚓拍照。主持人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震动着她的耳膜。所有感官都失重。所有光景都歪扭。程老太的笑是歪的。艺人的声音像通过数层扩音器。地板是软的。
她走回去,听到高欣在席间明知故问:“程小姐跟何小姐去了哪里,这样久?不过听说她们是好朋友,估计很久没见面,一起聚旧吧。”程家兄弟对视一眼。这时,程一清重新落座,接过高欣的话,“都是一家人,想见面不需要等这种场合,平时也可以的。”
“是啊,都是一家人。”程季泽说,意有所指。
主持人在台上,正在夸赞程老太的传奇前半生。程老太由大程生跟程季康虚虚搀扶着,站到舞台上。她穿水红绸子,宽身大袖,笑意盈盈,脸上的妆容跟背后顶天立地的大红花牌差不多浮夸,但人们将之称为富贵相。
主持人有大型综艺节目的主持经验,现在进入替程记卖广告阶段,自然口若悬河,控制得了场面,“现在香港的传统糕饼店,大多是从街坊饼店起步,白手起家。但程记有些不同,当年总店开在广州,曾经服务过两广总督、钦差大臣……”
服务生开始端着一个个盘子进来,盘子里并非什么菜式,而是香港程记月饼。主持人笑着说:“程记从广州到香港,变的是地点,不变的是中国人的传统和仪式。我们程记月饼师傅有独特的开炉仪式——拜神、祈福、派利是……”
程一清靠过去,低声问程季泽:“真的?”
“是。香港月饼师傅都这样,延续了清朝传统。”
“也是。毕竟你们七十年代才废除大清律例,不得娶妾。”程一清开起玩笑。
程季泽也笑。
从何澄坐的那个角度,刚好看到小两口轻声说笑,又见到程季泽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捏了捏程一清的手背。她忽然有些妒忌。她不知道的是,这二人婚后一点儿没少吵架争执。
此刻在席间,程一清倍觉无聊,低头看自己手指甲,冷不防听高欣在耳边问:“闷到你了?”
“不会。”她抬头,回应着客套话。
高欣微笑:“这种场合就是这样,慢慢就习惯了。”
何澄刚才也这样说。程一清心想,有没有人想过,其实她并不想适应,并不想习惯?
高欣又轻轻笑着说:“都是一家人,其实广州程记跟香港程记,早就应该坐一起吃饭了。”
来之前,程季泽就告诉过程一清,高欣最擅长套话了。程一清心里虽然有无数想法,但面上只是笑笑。
此时主持人把话筒递给程老太,程老太说:“尊敬的各位亲朋好友,各位媒体朋友。今天是我八十寿辰,我向参加今晚盛宴的每位嘉宾表达感激知情。是你们令今晚更加意义非凡。”
程一清只觉得这些套话无趣至极。就在程老太说话时,入口处出现两长列服务生,手上端着盘子,正鱼贯而入。
程老太:“香港程记经历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但我们的糕饼依然陪伴着一代又一代香港人成长,更驰名省港澳,远销海内外。”
服务生给每一桌端上程记糕饼,在一盘盘糕饼中间的,是香港程记月饼,玫瑰豆沙、奶油椰蓉、蛋黄莲蓉,馅料满满。
程老太:“对中国人来说,月饼象征着团圆和睦。而我们程家,正是一个以传统月饼传情达意,承载几代人心血的团结集体。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变换,我们一家人的心始终紧密相连,会始终守护这份事业跟传承。”
程季康也在台上,他突然意识到程老太想要说什么。他眼中闪过些复杂神情,但随后又回复人前常见的笑容。程季泽目光掠过高欣,见她带点微笑,忽然想到了什么。
程老太:“近期,外界偶有关于我们家族内部不和的传言。在此,我想借这个公开而庄严的场合澄清,那些仅仅是外界的误解与臆测。月饼象征团圆和睦,一如我们的家族精神。”
程季康在台上,跟大程生交错眼神,但两人脸上都带着笑,严严掩住各自心事。
程老太:“我深感欣慰的是,我的儿子与两位孙子,他们不仅继承了我们对月饼制作的匠心独运,更延续了家族成员间互相扶持、携手共进的优良家风。我在此宣布,外界关于家族内部股权纠纷的传闻,全部不属实。”
程季康从不擅长掩饰,脸色一下沉下来。坐在台下的何澄,同样眼睛一沉,心知程老太这话一出,相当于断了股份转让的路。只有台上大程生笑意晏晏,认真倾听程老太说话:“……希望他们继续发扬光大我们家族事业,让这份甜蜜在他们手上传承下去,让我们的品牌不仅成为味蕾的记忆,更成为链接每一个家庭情感的桥梁。”
记者们全都围在舞台下方,对着程老太几人卡嚓卡嚓拍个不停。也有人将镜头对牢程季泽这桌,想从他们脸上捕捉一些神态,但除了程一清睁了睁眼外,其余人等只是抬头微笑,默默鼓掌。
程季泽跟程一清对视一眼,心里想,大程生可真厉害,到底是怎样接触到程老太,跟她谈了什么条件的?
这天是全港媒体兴高采烈的一天,因为程家狗血家庭连续剧又抵达一处高潮,而他们抵达现场,拍下照片,回去采写后出街的狗血故事,又够本港市民咀嚼一段时间了。这天也是大程生值得庆贺的一日,因为他仍是第一大私人股东。一切都没变,那就是最好的变化。只有程季康跟何澄空欢喜一场,前者沉不住气,脸颊肌肉牵动,嘴角紧抿,后者擅跟媒体打交道,没有半点破绽。
寿宴结束,送走所有亲友嘉宾后,何澄挽着程季康的手往外走时,面对港媒不怀好意的提问,仍笑得灿烂:“什么?程老太都说没有这回事,你们不要乱写。”
走在最前头的是程老太,由大程生跟高欣搀扶着,笑眯眯地走出去。程季泽跟程一清跟在最后,落在程季康二人后面。某周刊记者瞥一眼程季泽夫妇,忽然笑嘻嘻问何澄:“何小姐,你觉得你什么时候会嫁入程家?”
这个晚上,何澄承受了太多恶意。程季康是斗争的失败者,然而承受港媒冷嘲热讽的却是他身边的女人。记者们一哄而上,对何澄纷纷发问,什么“你以后还会陪程老太吃潮州菜吗?”“程生跟你的关系会不会受到影响?”“你还有跟叶令绰联系吗?”
她早就知道,部分媒体就是吸血鬼,他们试图冒犯你,激怒你,当你失控时,就是他们得到血包之时。但知道是一回事,受得了又是另一回事。她面带微笑,一言不发,装聋作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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