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深深吸气。
雪姨娘凝望春芽的背影,“老侯爷妻妾众多,谁都没能得到老侯爷明确的偏爱。所有人心里都会觉得委屈吧?”
“可是她们却不明白,为了护住云家,老侯爷其实最委屈的,是自己啊。心中明明有所爱,却要装作不在乎,一生从不肯明言。”
“甚至,为了护住云家,他连自己都要毫不犹豫地牺牲。”
春芽知道,雪姨娘说的是老侯爷,可其实也在说云晏。
她轻轻垂下眼帘,“所以老夫人从来都没有埋怨过老侯爷,是么?所以老夫人才能在老侯爷溘逝之后,回忆起往昔的痛楚之时,依旧觉得一切都值得。”
雪姨娘轻轻点头,“是啊。因为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不懂他,可是我却是明白的。”
春芽定定抬眸,望向万里碧空。
“所以奴婢若是也这样活下去,兴许二十年后,也会活成下一个老夫人,对么?”
如雪姨娘这般,虽然出身卑微,却事实上成为了那个男人心中的最爱;熬过二十年的艰辛,苦尽甘来,终于荣华富贵加身,可以轻轻叹息着,带着满足与淡淡的哀伤,轻飘飘地说起当年的旧事。
是忆苦思甜,却也是在说:一切值得。
雪姨娘被问得一怔,“孩子……难道,你不想要这样?”
春芽摇头。
雪姨娘或许没错,毕竟这个世界里所有的女子都会这样想。忍辱负重,等到老了的时候,终究能换来一片晴天。
她自己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也让自己为了弟弟,为了家人,咬紧牙关忍耐下去。她也曾经盼望着终究有等到云晏真心付出的那天。
可是现在,她不了。
当她听疯大叔和大公子说到那个世界,说到那个世界里女子们可以独立活出自己的光芒,甚至连孩子都可以自己生养,不必非有婚姻,不必一定要将自己和孩子的一生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时,她就已经改变了。
春芽没再回头,迎着头顶洒下的温暖阳光轻轻摇头。
“是,我不喜欢。”
第一次,她在主子面前没有再自称“奴婢”,她用了“我”。
.
回到逍遥台,她接下来便一头钻进了厨房。
她用尽了所有的花样儿,做了无数的小食,装满了几十个三层屉的大食盒。
冷氏在旁看着都心惊,一劲儿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别忘了你还怀着孩子呢,别累着了。”
“想做什么,等以后孩子落了地儿再做不迟。”
春芽笑,“不,我怕等不及了。”
她做的这些,都是留给云毓的。
她在这世上最为亏欠之人,便是云毓了。
爹娘虽生养了她,却也终究卖了她,用她的身价银子换得他们活下来,所以她被带走那一刻,她与爹娘,也算银货两讫。
她心中当年舍不得尚在襁褓的弟弟,可是弟弟现在已经长大,她为了弟弟已经几次向云晏妥协。弟弟已然长大,那她这个当姐姐的,便也已经心怀坦荡。
唯有云毓,才是她永远解不开的那个结。
当初为了完成棋子的使命,她用尽手段勾他动情,可当他认定了这一生非她不娶,她却……背叛了他。
如今她要走了,她不敢再去看他,只能将所有的心意都寄托在这些小食上。
她嘱咐冷氏,“将它们都存在冰窖里,以后每日一碟,送进「明镜台」。”
冷氏觉得不对劲,急忙扯住她袖子,“你到底是怎么了,别瞒着我。”
春芽含笑握住冷氏的手,“我亏欠家主,又碍着如今的身份,不便再为家主亲手预备这些。这便多存些,趁着身子还灵便,再尽一份心意罢了。”
“冷嫂子,我这番话也只敢说给你听。这件事,便也只能拜托给你。好嫂子,念在相识一场,你好歹帮我。”
冷氏这才松了口气,“好,你尽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就是!”
.
疯大叔和大公子云宥算好的那个日子,终于来临。
春芽迫不及待。
只有一点,她对这个日子约略有些不满意:实在是巧合,这一天,倒推数载,便是她在画舫之上,邂逅那小哑巴的日子。
她才想起,忙了这些日子,却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当年小哑巴送给她的那具精致的小戥子,她还没来得及还给云晏。
她没有机会向他问清楚,当年他送给她那小戥子,是何心意。
是叫她“等”他?还是,只是告诉她,她送给他的那块银角子,他会加倍奉还。
她已经决定离开,便不想再带着这个多年来的疑惑。她忍不住弯腰,拆开包袱去寻。
可是天空却风云突变,疯大叔抓一把她的手臂。
“……来不及了!”
她的手搁在包袱上,连那个结都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疯大叔和云宥一同送进了那个巨大的树洞。
风流云涌,光影变幻。
春芽被陌生的光雾笼罩,托举,翻卷。
不知多久,不知置身何处。
直到……
有人拍她的肩膀。
“小姐姐,汉服展已经结束了。你怎么还睡在这儿?快醒醒,该回家了。”
第190章 银子(尾声)
春芽用了半年的时间来适应这个全新的世界。
远比她自己以为的短。
原本她以为会用更久的,甚至用大公子云宥的话来说,她兴许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适应这个全新的世界。
因为,这两个世界的跨度太大,差异也太大。
不过她当时就不服气,因为分明疯大叔和云宥在她的世界就适应得很好啊。而且她问过他们两个,可要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他们都说不回去了啊。
他们两个能做到的事,她没理由做不到。
虽然她的信心满满,当刚到这个崭新的世界时,的确被虐成了渣渣。
眼前这个世界,的确是与她自己的那个世界太不一样了。
简直都不是同一个维度的。
疯大叔和云宥之所以能适应她的那个世界,是属于“倒退”,是由复杂到简单;而她的处境正好相反,是“进化”,是从1+1,直接干到了量子物理。
……不过其实也没关系,因为这个崭新的世界十分多元,量子物理也没有充斥到生活的每一处。
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关起自己的门来,营造出自己的小世界,重新穿上汉服,就如同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一样。
世界变化快,但是有些东西,比如审美,比如饮食,比如琴棋书画,都是刻印在骨子里的,不管过了多少个千年,也不会更改。
当然目下对于她来说,更重要的是她的孩子。
她来到这个世界正好满一百天的时候,生下了她的孩子。
是个小男生。白皙的皮肤,夜空般深湛的眼。
月嫂都说,虽然小家伙才三个月,可是三月看老,现在都已经能看出来他长大后是个小帅哥啦。
孩子有个小名,叫“银子”。
不是她自己取的,而是听妇产医院的大夫说,她分娩的时候昏昏沉沉地一个劲儿地喊“银子”。
她当场就红了脸,只能自黑,“嘿,我还真天生是个钻钱眼儿里的。”
大夫却笑,“知道你是担心费用的问题。”
她穿过来的时候,是在汉服展里。她大着肚子,身份不明,一问三不知,所以她在这个世界里起初身上半毛钱都没有,更还不知道该怎么养活自己和孩子。
虽然疯大叔和云宥都向她提议,叫她穿越的时候多带点金银珠宝来着。
她自己是有不少金银珠宝的,但是那些都是老侯爷、云毓、云晏他们给她的。她既然打定主意离开那个世界,那她就是想斩断与云家的所有维系,若她还带着那些东西一起来,那就成了剪不断理还乱了。
于是她宁肯刚穿过来吃苦,也放弃了那些东西。
大夫安慰她,“已经有好心人替你们垫付了费用。”
孩子满月,春芽拿出了疯大叔给她的一封信,按着大夫们的指引,去找了妇联下属的一个志愿者组织。。
志愿组织的工作人员见了疯大叔的信,登时都惊呆了。原来疯大叔是寻找拐卖大学生的志愿者,与妇联一直合作。一次进山区解救一名被拐卖的女大学生,遭到了围攻。
疯大叔为了保护同事们,被发疯的村民打下了悬崖。同事们多方寻找,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在哪里?”工作人员都向她追问。
春芽只能将疯大叔的话转达:“疯大叔说他现在过得很好,让你们都放心,不用再找他了。”
因为疯大叔的缘故,志愿组织工作人员将她当成了被拐卖的女大学生,一定是被疯大叔解救出来的,于是对她深表同情。
同时她说自己失忆,工作人员也全都理解:因为她们亲手解救出来的女大学生中,的确有不少因为禁不起现实的磨难而失忆,甚至疯癫了的。
志愿组织将她的情况上报。因为事出特殊,而且受人同情,于是尽管无法用DNA等方法对她的身份进行准确识别,但还是为她重新开立了户口,让她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拥有了自己的身份。
有了身份,就等于这个新世界向她打开了大门。
她向志愿组织借了一点钱,开始了自己的汉服生意。
——她是在汉服展上醒来的,这生意自然与她有缘。
而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比她一个真正的古代人更了解她们那个时代的穿着呢?
妇联的工作人员也帮忙,将她的情况做了网络宣传,吸引了不少汉服网红来义务帮她宣传。于是短短一个月,她的生意就已经站住了脚。
接下来她又延伸产品线,将亲手调制的胭脂水粉推向市场,同样大获成功。
短短的几个月,她不仅租了店面,让自己和孩子能活下来,而且还聘请了一位金牌月嫂来帮她带银子,让她能心无旁骛地继续推进自己的生意。
熬过最初的半年,虽然她还会时常被这个新世界的科技惊得目瞪口呆,但是转身回到在仿古街租住的门面,关起门来,她依然能够沉浸在她熟悉的世界里。
她不恐惧,她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太喜欢女子可以独立自主,可以凭自己的双手创造自己生活的感觉了!
等她在这个世界生活满了一年,她到妇产医院去寻找那位好心人的地址,准备去将那笔费用还给人家,同时向人家道谢。
大夫笑着对她说:“其实还真不用。因为支付你生育费用的不是一个特定的自然人,而是一个基金。”
“创建基金的是秦氏集团的老板,他自己当初也是在咱们医院出生的,当年还遇到过危险,多亏咱们老院长亲手接生。等他继承了秦氏集团之后,为了感谢咱们医院,就创建了这个基金。”
“况且秦氏集团是世界五百强,秦家更是本省首富,他们不差这一点钱的,他们只是用这个做善事罢了,你不用还。”
春芽却还是坚持:“毕竟是救命之恩。就算他们不在意这点钱,我至少该当面给人家鞠躬。”
她不喜欢欠人情。
大夫便给了她一张秦氏集团的名片,上面有地址。
春芽看着名片上的名字,有点愣怔:秦树生。
好巧啊,这位秦氏集团的老板,竟然叫“树生”。
只可惜她去得不巧,秦树生出差国外。
春芽离开秦氏集团,回到店里的时候,天上下了雨。
仿古街本就是粉墙黑瓦,石板路上长满青苔,这一下雨,就更是烟雨蒙蒙,仿佛又是千百年前的模样。
她在店面廊檐下收了伞,却见有个人站在廊檐下避雨。
雨雾蒙蒙,她看不清那人头脸,便径自开门进去。
立在门内擦去雨水,再望向窗外。只可惜窗户上贴着她亲笔写的“广纳贤才”的广告,那广告将那人的身形全部遮掩住了。
旋即,门响。
只见那人竟然揭了她窗上的广告,披着一身湿漉漉的雨雾走了进来。
“……掌柜娘子,招伙计?”
他发丝上还垂着雨滴,黑瞳如夜,隔着遥远的时光凝视着她。
“我来还银子。”
“不过,现在银子已经不好用了。那我给你当伙计,用一生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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