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锡记得那天上午阳光特别好,难得路况也通畅,前一天余九琪住在他家,他早早起来弄了早餐,吃完就开车把小九送到国贸三期,陪她走到甲方大楼楼下,像送即将进入高考考场的家长一样,拿出准备好的苏打水和巧克力,递给她。
当时余九琪穿着套米色休闲套装,松弛阔腿裤和利落小西装,踩着八厘米高跟鞋,站在黑蓝剔透的摩天大楼下,吃着喝着孙锡喂过来的一切,嘴里鼓鼓的看着远方一线白云,淡妆勾勒下的杏眼瞪得圆圆的。
又把手轻巧递到他面前,问:“我要是搞砸了怎么办?“
孙锡揉着她的手给她放松,刚想安慰她别紧张。
“怎么可能呢!”她突然又振奋起来。
孙锡逆着楼宇间的阳光看她,见她脸上毛茸茸的一片金,惹的人心细痒,眼底又熠熠一片,闪着盈亮自信的光,整个人笔挺干练又精致,十足的神采飞扬都市丽人。
“全公司那么多人竞争这个案子,我一个实习生是第一,不会搞砸的。”她坚定看着远方。
“我准备那么充分,不会搞砸的。”
“我这么优秀,更不会搞砸的。”
他只点头,又笑笑,抬手抿了下她嘴角一粒水珠
“我们总监说了,如果这次案子过了,我就能转正,拿到正式的 offer。”她回眸看着他,“我就能留下来。”
“你想留下来吗?”他意有所指问。
她看了他一会:“我想!”
然后拎着电脑包,转身走进国贸大楼。
孙锡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
他从没有因为一个人,感到那样幸福,和骄傲。
……
“不是,大爷,您贷这个款到底是为了养牛,还是给儿子结婚用啊?”
“你别管我咋用,钱我指定连本带利按时还就完事了!”
孙锡被一阵浓浓家乡口音的争执声拉回现实,恍然愣了一会,还没弄明白话题怎么进展到如此魔幻的地步,就见旁边以好脾气著称的人也蹙着眉吼了起来。
“可我们这是农业商贷业务啊大爷!这钱是给你养牛的!”
“我不管,我等不了了,再拿不出彩礼我儿子这婚事就得黄!”
“你儿子婚事跟牛是两回事。”
“实话跟你说吧小余,我儿媳妇怀孕了!”
“你儿媳妇怀孕了跟牛也没关系啊!”余九琪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劲。
对面大爷急了:“不是,你怎么说话呢?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说话这么难听,我儿媳妇跟牛能有什么关系,你这不埋汰我吧?我找你领导投诉你!“
孙锡听不下去了,凑过去小声跟小九说:“别跟他废话了。”
小九推了他一下,意思你别插嘴,可对面的暴躁大爷敏锐听到了旁边的男人声音。
“旁边有人啊?”大爷扬声,“是不是你领导?你让领导接电话,我跟他唠!”
小九刚想解释,孙锡干脆凑到手机前:“现在是下班时间,你看看都几点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你谁啊?”
孙锡皱眉:“谁也不是。”
“领导啊?”
“不是。”
“那你她对象啊?”
孙锡掀眼皮,没了耐心,瞪着手机上那个命名为“梅安县 80 头肉牛户高万福”的来电界面,沉着一张脸,那个字就要脱口而出时,小九快速按了挂断键,掐了电话。
而后转头,余九琪瞥了他一眼,假装根本没看出来他差点冲动蹦出来的那个字,烦乱地收拾一下散在座位上的工作资料,闷声说:“现在几点了?”
他冷硬清脆的声音砸在头顶:“快九点了。”
小九手顿了下,没抬头:“抓紧时间吧。”
头顶沉默了,半晌没动静。
小九也放慢了手上动作,慢腾腾把最后一张文件纸装好后,才缓缓抬头,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他看那仿佛看傻狍子一般的嫌弃眼神给惊到了。
毕竟有点心虚,便主动解释:“啊,我也没想到这电话这么久……”
孙锡看不惯她那虚头巴脑的样子:“你也可以不接,或者早点挂。”
小九瞄他:“最近业绩压力大,现在优质客户不多,你理解一下吧。”
“贷款给儿子结婚也算优质客户?”他呲笑。
怎么还瞧不起人:“怎么不算?就这都抢手!你刚才差点把人家得罪了,回头我还得去道歉。”
“我哪得罪他了?”
“你刚跟人吵架忘了?”
“那不你先吵的吗?”
“我没有吵啊!”
“是不是你先说他儿媳妇和牛的事,才吵起来的?”
小九见他梗着脖子,脸还红了些,蓦地有点想乐,转头看向窗外,闷闷说了句:“我得回家了!”
孙锡盯着她修长脖颈,细细的一条,忽地有点想给她拧断:“那你走吧!”
“你先把我送到前面加油站那。”小九审时度势,语气软了些,“……我不敢从这走。”
车门先是嘭地一声,一阵冷气袭来,又嘭地一声,他钻进驾驶位,启动车子,疾驰离开这个倒霉的邪气之地。
他真的在一公里外的加油站停下了,也没说话,向后略略转个头,意思到地方了下车吧。
小九识时务地收拾东西立刻下车,顺便说了句谢谢,把门带上。她看了眼周围,好在有一辆出租车正在加油,便直接走过去,路过孙锡的车尾时,无意瞄了眼,忽然愣住,停步。
她又仔细看看,确定没有看错,突然跑过去,跑向他车的驾驶位,想问他一个问题。可孙锡一脚油门,跑了。
那个问题没有说出口,也来不及说出口,小九站在加油站通亮的橘色招牌下,眉头紧紧蹙起,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换了车牌?
他卸下了原来的京牌,换了一个石城本地的车牌,为什么?
余九琪到家时以为温雯不在,结果一推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然后看到小富总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刷手机。他看到小九后立刻起身,小声解释圣诞档电影刚开场温雯就嫌无聊,非要闹着去喝酒,自己灌自己,没一会就喝多了,他就把温雯送回来了。
余九琪看了眼温雯卧室,见她已经睡着了,一张小脸略带疲惫。小九并不意外妈妈故意把自己灌醉,每年他们祭奠过小姨和姥姥后,温雯都会大醉两天,用酒精麻痹掉被唤醒的疼痛,也顺便将无用的亏欠稀释光。
小富总见小九回来了,就说先走了。小九试探了一下他的口风,确定温雯今天没遇到别的事情,看来还不知道孙锡回来,刚刚悬起来的心沉下一些。
可也没沉下去太多,那个被他一脚油门甩在后面的问题依旧折磨人,匆匆洗漱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纠结一阵,给他发了个信息。
【睡了吗?】
他回的还挺快:【没有。】
余九琪坐起来,腿曲着,咬着唇,想了想还是先客气一下:【在干嘛呢?】
【躺着。】
【要睡了吗?】
【没有。】
然后他又发了一条:【躺着看灯。】
看灯?看什么灯?
懒得琢磨了,客套够了,是时候直奔主题了,余九琪抿着唇,手指灵活地噼啪打字,横冲直撞,一鼓作气。
【那个,我没什么事,就是刚才下车的时候注意到你把车牌换了,咋还换成本地牌了?】
【这样你回去还得再换回来,多不方便啊。】
【反正这两天就回去了,是不是?】
孙锡很久没回复。
小九怀疑他又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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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孙锡躺在乐胜煌的小包房里,确实沉着脸,不太高兴,尽管头顶就是那个他心心念念惦记了好几天的俗艳灯球。
毕竟收到那几条看似委婉周到却摆明了让他早点滚蛋的信息谁也高兴不起来。
但这并不是让他突然不回信息的原因,而是有人来找他了。
突然大咧咧走进包房的人,是乐胜煌的老板王贺元。
孙锡动也没动,依旧躺在沙发上,长腿相叠,下巴压下去,眼睛挑起,黑漆漆地看着他。
王贺元似乎喝了点酒,对孙锡这副混混横横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嚣张作派已经见怪不怪了,红着脸瘫坐在他对面,哼地笑了下,说:“算你小子狠啊。”
孙锡不动声色,听他继续说。
老王长叹一口气,看了一圈小包房,像是破罐破摔了,一脸挫败地说:“行,我认了,就按你上午说的,那个数,再加一成,两天内打给我,乐胜煌就是你的了。”
孙锡没回应,任他原地难受了一会,才说:“那是上午的条件,现在不一样了。”
王老急了:“少一分都不行!乐胜煌你不想要了吗?”
孙锡抬头看了眼灯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恍惚一下,突然说:“稍等,我回个信息。”
然后他划开与余九琪的对话框,上下扫了眼她撵自己滚的话,抬手快速回复,也横冲直撞,一鼓作气。
【我会走的。】
【但不能白回来一趟。】
【总得达到了目的才甘心走啊。】
【明天我会再找你。】
熄灭手机,扔到一边,他再次黑漆漆看向王贺元,眼里闪着精亮的光,回答他刚才最后的问题。
他说:“要啊,当然要,这次回来,我什么都要。”
第26章 爱杀人是不是也遗传啊
一开始决定回到石城时,孙锡根本没想打乐胜煌的主意。
结束跟婷婷那通意外的电话后,他在酒店北侧的户外吸烟区站了一会,那天北京不算冷,又是正午最暖时,穿堂而过的微风只是扫乱他额前碎发,他忽地紧皱眉头,像是也结结实实被什么东西砸了一般闷疼。
决定回去多少有些冲动成分的,好像多年前那个莽撞孤勇的愣头少年又回来了,不顾现实,又不计后果,天真的以为仅凭一厢情愿的奔赴就可以挣脱命运的锁链。
教训和代价不想提了,一次次被赶了出来,并发誓再不回去。
可现在,孙锡不由哼笑了下,他居然毫不犹豫地逆着当初离开的方向,几乎用最快的速度开回家乡,荒唐。
更荒唐的是,九百多公里,十个小时的车程,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下高速择路返回,可那个念头刚刚闪现,就被疾驰倒退的冬风席卷带走。
过了山海关后,看着高速两旁越来越重的积雪,独属于家乡的凛冽气息逐渐过渡而来,孙锡终于面对现实,虽不是深思熟虑,动机也并不那么纯粹,但他打算回来了,而且已经回来了。
躲不掉,就不躲了。
可直面暴风雪,是需要足够的御寒装备的。
长途行程过了大半,天色暗去后,他凝视前方细雪一般的冬日雾霾,尽量耐心理智地梳理眼下棘手的状况,当务之急是需要先排除风险,再给自己牟取筹码。
也是凑巧,一个小时内他陆续接到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他并不意外,是他叔叔孙正武打来的,无非是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婷婷在画室里被欺负的遭遇,诉这些年被澡堂子一伙人按地上摩擦的苦,话里话外将责任推给孙锡,并静待他解决问题的诚意。
孙正武当然不算是个尽责的长辈,他胆小,算计,自私又贪婪,孙锡明白本质上他从没有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家人,在孙正武眼里,年少的孙锡是随时给他惹祸的负担,此刻的孙锡又成了他平息祸端的依仗。
这种家庭里权利交接带来的直接变化就是,这段时间孙正武大事小情依赖他,盘剥他,同时也小心翼翼惧怕他。
孙锡知道这一点,却从不点破,但此刻不同了,他要先掐掉可能扰乱他的风险,于是忽然变脸,冷漠说这事说到底就是婷婷惹的祸,她受点教训是应该的,再放任她不管,还会捅更大的篓子,真斗起来的话,温雯先不说,你们斗的过余凯旋吗?而且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你们当父母的没管好孩子。
见孙正武没动静了,似吓到了,孙锡态度又缓和些,说见好就收吧,婷婷再惹事耽误了艺考就来不及了,你们西丰街的生意黄了也不可惜,本来也不赚钱,不如干点别的。
孙正武被他连吓带哄整了个措手不及,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筹措了半天,说明白了,婷婷我们会看紧,又说最近也琢磨着去县里找个事做,你婶她三舅那边正好缺人。孙锡懒得再听,挂了。
没隔多久,又接到王贺元的电话。
他瞅了眼来电显示屏上“乐胜煌王贺元”那几个字,烦得不行,嘀咕怎么忘了把他删了,没理。可立刻,第二个电话又打进来,刚按接听,没等说话,车载蓝牙里蹦出一串由不同拟声词构成的热情表达方式。
王贺元自然知道他在孙锡这没什么好脸,豁出脸皮一顿赔笑寒暄套近乎,漂亮场面话不要钱似的往外甩,甚至忘了之前让孙锡管他叫叔,直接降辈跟他称兄道弟了起来,说兄弟你哥哥我现在遇到点事,需要你搭个桥,我知道你跟市政府那徐秘书挺熟的,能不能介绍我们认识一下?
孙锡想起上次回来找他办事,确实提过徐秘书的名字,随口问了句,什么事?
KTV 干这么多年,老王也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趟过不少人情河的,一肚子心眼子,自然不会跟孙锡交底,只可怜兮兮含糊说工商税务出了点小状况,找徐秘书请教一下,要不他的宝贝疙瘩乐胜煌保不住了。
当时孙锡也没有惦记老王的宝贝疙瘩,敷衍说我问问吧,挂了电话后正好驶入石城高速路段,他将这茬抛到脑后,关了导航,凭记忆用最短时间,走最快的路,来到年少时无数次藏起来的她家楼下对面的那棵桦树下。
站在那半小时,三颗烟,他犹豫过要不要过去,也不确定她希不希望自己出现。
换成上次回来他不会冒这个险,但既然躲不了,也确实不想躲了,不如逼自己一次,赌一把。
那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也不是他遭遇过的最难堪境地,被甩都不止一回了,起码这次没人流血留疤,也没人声嘶力竭,这种程度的被拒绝被切割对他来讲是常态,理应习惯了。
他以为是这样。
把车停在高速路口,几乎坐了一夜,天亮时第一缕阳光平铺着没有任何遮拦地直照过来,一抬头,一片耀眼,本能地又想回避,却发现无处可遁。
于是坦荡的直视过去,耀眼过后是一片冷橙的光,远方天色被断了几层,浅色的黄,浓炽的红,最下面是一片白皑皑的冰雪,冷暖交相呼应,撑起独属于家乡深冬的可谓壮丽的冬日朝阳。
他静静看了很久,看着太阳渐渐升起,冷橙褪去,日光灼耀,忽然觉得,原来美好的东西也未必刺眼。
就在那一刻,他决定抓一点筹码留住这一切,拐着弯的,想起了乐胜煌。
孙锡真的安排了王贺元期待的这次会面,还强调专门为了他亲自回石城一趟,只不过徐秘书忙,晚些才能来,在此之前他们先喝点茶等着。老王多少被他这一番诚恳说辞打动了,便放松警惕,提前露了一些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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