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这兔崽子回来,他就没好好同他聊过,一日到头,逮不到人,同他玩起了躲猫猫的把戏,如今倒是有本事,躲去地牢里了。
昨晚睡得早,早上才听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此时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身上还沾着地牢的干草屑,晏侯爷眉心都跳了起来。
战场上跑过的人,嗓门也大,“本侯今日倒要看看,是哪个想找死的,敢拿我侯府的人了!”
王詹怕掉脑袋,早就藏了起来,留了个师爷在外面应付,不断弯腰赔罪,“侯爷,这都是误会……”
“怎么个误会法!”晏侯府气得往前几步,指着跟前的二人,“人不是从你们衙门地牢里出来的?!你们是当我死了?”
两年前的一场仗,晏侯爷被敌军刺破左腿,之后便留下了病根,单是站着瞧不出端倪,一旦走路便能看出有些跛。
后来流刑下来,也是这只左腿被国公爷朱光耀一枪压跪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第15章
一代战将,暴脾气上来说砍人还真会砍人,这气头上,谁也不敢吭声。
只有晏长陵提步上前,轻唤道:“父亲。”
“胡闹!”晏侯爷怒斥一声,“你自己便罢了,把你媳妇儿也带去地牢,我晏家还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男人。”
晏长陵:……
很久没听到这样的责骂,入耳竟是一种享受。
晏侯爷见他不仅没反省,反而一副嬉皮笑脸样,顿时气得一噎,自小便拿这兔崽子没办法,自己的心头肉,又哪里舍得当真骂他。
转头看向白尚书,语气便冲多了,“怎么,尚书大人的小妾死了,是要我家晏家少夫人陪葬?”
白尚书是来接三娘子白楚。
昨夜敲鸣冤鼓,白楚挨了二十个板子,死活不肯回去,也歇在了衙门。
今日一早王詹让人找来了白尚书。
案子既然给了大理寺,人自然也该走,不管是她是去大理寺,还是回白家,同他衙门已没了半点关系。
白尚书守了尸体一夜,似是悲伤过度,面色憔悴如同黄蜡,被晏侯爷一番讽刺,不动如山,也不搭话。
一个妾死了,彷佛当真把他的魂也勾走了。
两家说起来,也是亲家,往日在官场上碰上,晏侯爷念着这层关系,总会主动攀谈几句。
今日的事情一出来,晏侯爷是真看不起他。
到底不能撕破脸,人出来了便罢,抬头看了一眼还杵在跟前的两人,“还愣着干什么,回家!”
一旁等候多时的岳梁终于出声,“侯爷,请慢。”
晏侯爷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冷嘲道:“岳大人想拿人?”
岳梁退后两步,对他拱手行了一礼,才起身道:“昨夜白家三姑娘敲了鸣冤鼓,状告少夫人为真凶,已在衙门立下了案底,为了少夫人的清白考虑,下官以为,少夫人还是先同下官先去大理寺。”
这是什么破规矩。
晏侯爷冷声一笑,“敲个破鼓,就要扣留我侯府的人,那老子现在就敲,把鼓敲破,是不是就能将朝堂上的那些个杂碎都扣在里面了?”
一句话骂了一堆人。
武将的脾气就是这样,玩不来文人那套文绉绉,看不惯的直接骂,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人当真是他家少奶奶杀的,又如何?一个骑到主母嫡女头上的妾室,不该死?
岳梁被他一呛,哑口无言,该说的已说了,不再出声。
“走。”这鬼地方,侯爷一刻都不想呆了,怕呆下去,当真会砍人,正要转身,身后白明霁忽然唤道:“父……”
开口后白明霁才察觉,两辈子以来,自己似乎从未唤过这位晏侯爷为父亲。
成亲后还未等到她去敬茶,晏长陵便去了战场,家中没有婆母,碍于不便,两人几乎没怎么见过。
对晏侯爷,她心头存了感激。
无论如何,上辈子最后关头,他给了她一封放妻书。
亲近的称呼,到了嘴边僵了僵才唤出来,“父亲。”
晏侯爷也愣了愣,五六十岁的人了,突然被这一声‘父亲’唤出了几分羞涩,偏头掩盖住脸上的尴尬,也拿出了为人父的威风,“你别怕,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说完还不忘剜了一眼她那便宜亲爹。
白明霁脚步却没动,朝他俯了俯身,轻声道:“儿媳不能回去。”
她得去大理寺。
弄清楚真相是一桩,如今她还是晏家的少奶奶,一言一行都关系着侯府的名声。
晏侯爷性子直爽,喜好护短。
行事作风张扬,若是放在平日,一句不好惹便能揭过去。
一旦遭难,这些便都会成为罪证。
前世事发那日,群臣一桩一桩的罪证列出来,足足列出了百条之多。
今日自己若跟着他回去,旁人确实不能将她如何,但身上的这桩罪名便也彻底洗不清了。
晏侯爷一愣。
大理寺那地方是人呆的?
眉头皱了皱,正犹豫要不要答应,晏长陵也出声劝道:“父亲放心,有岳大人在,不会亏待了你儿媳妇。”
晏侯爷:……
晏侯爷如同看傻子一般地看着他,他可真是大度得让人同情。
他那墙角还嫌不够松?
见白明霁打定了主意,他也不能当真把人硬绑回去,一个妾死了,闹到了衙门,还要状告自己的嫡女,真有本事,晏侯爷没忍住,又鄙夷地看向白尚书。
白尚书似乎完全听不见他们说话,整个人被悲伤笼罩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身侧一辆马车徐徐驶了过来,师爷见状忙道:“三娘子下官就交给白大人了。”
没听到哭骂声,瞧这架势,昨夜的二十个板子下来,到底是伤了元气。
白之鹤终于开了口,嗓子如铜锣,沙哑的厉害,问师爷,“何时能安葬?”
都知道他问的是谁。
师爷恨不得将这些人一溜烟全打发了,忙道:“白大人放心,大理寺的岳大人已接了案子,待查验过,阮娘子想必很快便能入土为安。”
白之鹤又看向岳梁。
岳梁道:“下官尽力。”
“有劳岳大人。”
白之鹤没再停留,从始至终没也去看白明霁一眼,牵了一旁的马匹,跟在白三娘子马车后,总算离开了。
晏侯爷看着人走远,极为不屑,回头又问岳梁,“定罪了?”
“还未。”岳梁顿了顿,又道:“侯爷放心,下官定会还少夫人一个清白。”
这么说,那就是冤枉的了。
白之鹤那蠢东西!
他晏家人自也不能平白无故遭了冤枉。
她要去一趟就去吧,这回待岳梁的态度客气了许多,拱手同岳梁道:“那就有劳岳大人了,早些把人还回侯府,晏某必会登门酬谢。”
岳梁回了一礼。
晏长陵将人送到了马车旁,把手里的披风递过去,“外面风大,先拿着。”没给白明霁拒绝的机会,手一探挂在了她的胳膊弯,又问道:“东西在哪儿,我去取。”
白明霁有些犹豫。
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牵扯进来。
晏长陵以为是她不放心,当下竖起两根手指,“我发誓,旁的东西不会动,回头你再清点一遍,少了我赔。”
她屋里倒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搭在手弯上的披风往下滑了滑,晏长陵又替她扶了一把,手指恰好撞上她指尖,轻轻一碰,像是被蚂蚁叮了一口,触感极为陌生,白明霁忙转过身去,登了车,“你带上金秋姑姑一道,她知道在哪儿。”
“好。”
等人上了马车,帘子落下,眼睁睁看着大理寺少卿把人带走了,晏侯爷才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拿话揶揄他:“就这么放心?”
晏少将的心胸非比寻常,“媳妇儿有人惦记,说明娶对了,她抢手。”
晏侯爷还不知道他,就看他能大度到何时,“赶紧把人捞出来。”
“成。”晏长陵领命,潇洒转身。
晏侯爷眼疾手快,一把提溜住他的后领子,把人拉了回来,没给他溜走的机会,“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我问你,为何突然回来。”
阿福说得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得来。
边沙一战尚未结束,据晏侯爷所知,陛下并没有招他回京的旨意,仗打了一半这时候赶回来,必是出了事。
晏长陵被他提着后领,跑不掉,看向一旁周清光。
晏侯爷一声冷嗤,“他救不了你。”
周清光最初还是晏侯爷带的兵,一手被他提拔起来,后来自己的腿脚受伤后,上不了战场,见他颇有抱负,尚有大仇未了,便给了晏长陵。
昔日的主子和如今的主子掐上,周清光只能装作瞧不见,背过身去。
晏长陵逃不掉,也没挣扎,扭着脖子,尽量维持体面,懒懒地回了一句:“打累了。”
晏尘阙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手上的力道松开,“你说什么?”
侯夫人走的早,晏长陵几乎是他一手带大,从小肉团子带成了战场上的少将,他是个什么性子,自己何尝不知,早年为了上战场,扮成士兵偷偷跟了他几十里,被发现后,扒住他马腿不松,撒泼打滚死活不回,至今这桩笑话还在军营里流传。
一个披上战袍眼睛便会放光的人,说他打累了?
晏尘阙神色一变,紧张问道:“出事了?”
晏长凌没应,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理了理被他揪乱的衣襟,立在那好一阵沉思,似是在组织言语。
晏侯爷等了半晌还不见他开口,不耐烦了,正欲发作,晏长陵双臂一展突然抱住了他。
他个头高出一截,晏侯爷被他一抱,完全没有防备,脚步被撞得退后两步,心头一震,竟失了神,“你……”
晏长陵道:“父亲,我厌倦了打打杀杀,想家,想父亲了。”
他嗓音很低。
晏侯爷竟听出了几分沧桑。
“父亲放心,我已去陛下面前请过罪了,往后儿子就陪在你身边,替你老人家养老。”不等晏侯爷反应,一把松开他,转身疾步走向一旁,翻身上了周清光的马匹。
马蹄子扬起一片尘埃,人都瞧不见了,晏侯爷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地骂了一句,“不败家,老子就烧高香了,还要你养老……”
转头去找周清光。
哪里还有人影。
晏侯爷:……
唤来一旁阿福,肃然吩咐道:“派人去边沙打探一下消息,查查到底发生了何事。”
—
半个时辰不到,白明霁便到了大理寺。
如今虽已立了案,暂且只是嫌疑人的身份,定罪前,她的行动能不能自由,全凭岳梁一句话。
下了马车,岳梁径直把人带到了后院门口。
早上一起来便去了衙门,一堆的人和事还在等着他,岳梁没跟着进去,脚步立在了门槛外,“先等会儿,我稍后就来。”
白明霁点头,“好。”
因母亲的死,她几乎成了大理寺的常客,对这里算得上熟门熟路。
大理寺煞气重,寻常官员除了当差的时辰,不会在此停留。
岳梁不一样。
吃喝住行都在这儿,连家都安在了府上。
白明霁有些日子没来了,顺着后院的长廊一路往里走,到了一处小院前,门口的丫鬟见到她,面色一喜,笑着迎了上来,“大娘子来了。”
白明霁点头,问道:“老夫人身子还好吗?”
丫鬟一面将她往里领,一面回着:“挺好,就是时不时惦记着姑娘。”
岳家原本也是京城里的世家,后来岳家家主犯了错,被岳梁大义灭亲,亲手将人送到了断头台上。
陛下看中了他的忠诚和狠决,封他为大理寺少卿。
如今家中只下剩下了这么一位老母亲。
先前家中倒是有个妹妹,可惜早年落水死了,老夫人自那之后便得了心病。
老夫人头一回见她,便把她认错成了自己早死的女儿,那时她有求于岳梁,抓住了这个机会,将错就错,时常过来孝敬老夫人,陪她聊天,替她捏捏胳膊捏捏腿,日子一晃,过去了一年多,倒也成了习惯,隔上一段日子,她还是会来。
岳老夫人正坐在木几前晾着香片,见她来了很是高兴,招呼她进屋,把手里的一块香片递给她,“闵儿,香不香?”
闵儿是岳家姑娘的闺名。
白明霁接过来,凑近鼻尖闻了闻,抬头迎上老夫人期盼的目光,弯唇一笑,点头道:“嗯,香。”
老夫人笑得更开怀了,“喜欢吗,喜欢你拿去用。”
“多谢老夫人。”
“这还有呢。”岳老夫人转头捧出了一只大匣子,里头满满全是香片,“你再挑挑,有喜欢的,都拿去……”
“好。”白明霁挨着她坐下,“老夫人腿脚还会胀痛吗。”
“整日闲着,哪里会痛……”
白明霁选完香片,蹲在她跟前替她捏了一会儿腿脚,见她躺在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便拿了一件单薄的褥子替她搭在身上。
一回头却见岳梁正立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不知他是何时过来的,白明霁愣了愣,走出去问道:“大人忙完了?”
岳梁点头。
白明霁便问:“阮嫣的尸身到大理寺了?”
“嗯,这就带你过去。”两人脚步上了长廊,注意到她手里捏着的香片,岳梁温声道:“不喜欢,扔掉便是。”
白明霁回头,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笑了笑,“还挺香。”
“过于浓,不适合你。”
白明霁当没听到,将其放进了腰间的荷包,“老夫人的一片心意,不能辜负了,我拿回去焚。”
没想到很快派上了用场。
尸首过了一夜,味儿已散了出来。
岳梁看着她迟迟不上前来的脚步,捏着白布一角,最后再同她确认一回,“当真要看,不怕?”
白明霁点头。
活人她都不怕,还怕死人不成。
可当岳梁掀开白布,白明霁才知道他所说的害怕是何意。
尸首昨夜白尚书亲自擦洗干净,此时还是能瞧见胸口那些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周围的皮肤已成了紫色。
“统共七刀。”岳梁瞧了一眼她脸色,重新盖上了白布,缓声道:“照刀口的深度来看,对方应是她熟悉的人,是在她毫无防备之下,从正面刺入。”
如此说来,白楚拿到的那块玉佩,是证物不假了。
岳梁抬手指了一下门口,示意她先出去,边往外走边道:“那日你我遇到她后,白尚书将其安置在了一处离白府不远处的院子,这几日她统共见了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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