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长陵亲自带兵,在黄沙堆里与大宣大战三场,三次大获全胜,夺下大宣一片山脉,以此为驻守基地,立下赫赫大功。
他也因此被封为了少将。
此后,晏家愈发如日中天。
为了给晏家那帮子人让路,他不得不委屈自己的人,点的兵将被临时换下来,答应过的升调,突然被抢,无法与人兑现。
这样的事并非一次两次,举不胜举。
在内,有个压得自己喘不过去的女儿,在外,又有个压在自己头上让他翻不了身的晏家。
这两人,居然联了姻。
他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前不久,那位大人找到了自己跟前,拿出一份东西来,向他讨一道兵部的印章。
他看着那张一字未写,空空荡荡,却又一有尽有,连玉玺的印都落上了的东西,惊恐万分。
惊恐归惊恐,很快反应过来。
对方为何要来讨他兵部的印章?
他的印章,除了平常的政令升调之外,颁发军令也缺一不可……
而此时在边关打仗的只有……
——晏家军。
他又不是傻子,当下拒绝,“今日下官什么也没见到。”
那人却道:“大人当真就愿意这么一直忍气吞声,被人欺在头上一辈子,当个窝囊废?”
这话简直是说到了他心坎里。
前段日子,一位跟了自己十年的属下,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转入后方的升迁机会,结果却被晏侯爷抢去,给了一个刚立了功的新兵。
他心头憋着气,奈何如今的兵权,还是握在了皇帝手里。
晏家乃皇帝的宗亲。
这个兵部尚书不过是个挂牌的,当得极为窝囊。
对方又道:“大人放心,我同大人一样,也憋屈,也害怕啊。如今晏家的势头太大了,咱们留下这个,只为不备之需,等将来当真到了翻不了身的地步,谁来救咱们?不过是留下一道保命符……”
忍了这么久,心头到底还是不甘,他鬼迷心窍了啊。
他答应了,拿了回来。
还没找到时机盖上印,宫中便传出了丢失‘画’像的消息。
那日雨夜,他被锦衣卫拦下搜身,又突然见到了晏长陵,便知事情闹大了。
而原本说好的接头人,也死了。
事情越来越糟。
那东西在他手上,便如同烫手山芋,让他坐立不安,不止一次后悔,也去信给了那人,问到底该如何处置。
那人让他莫慌,再等上一日,必会令人过来取,彼时也会将他摘得干干净净。
却没想到,中途会出了岔子,被阮嫣误打误撞打开了暗阁,看到了东西。
更没想到,阮嫣会拿此时同他谈条件。
一步错步步错。
才走到了今日这盘死局之中。
他不想低头,却又不得不再次低下头来,求他的这位女儿放过自己,先前的冲劲儿褪去,白之鹤无力地瘫坐在那,低声道:“阿潋,还记得你答应过你祖父什么吗?”
白明霁抬眸。
自然记得,祖父临行前交代她,“等将来潋儿有本事了,白府,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她拉了,奈何力气有限,上辈子致死,都没能拉起来一人。
白明霁望向活了快四十岁,却还要忍着尊严来向自己求情的父亲,突然又想起了儿时被他推倒在地上的一幕。
原来她的报复之心竟是如此之重。
她没去阻止他的相求,等他开口求她。
片刻后听到白之鹤哑声道:“为父若是求你,放过父亲,给白家一条生路,你可愿意?”
当年为了留住阮嫣,他也曾这般求过自己。
如今杀了阮嫣,又来求自己替他隐瞒。
但白明霁没去讽刺他,看了一眼身旁木几上的纸张,抬头对他轻声道:“父亲终于为了这个家,来求女儿一回了。”
她答应了祖父的事,从未忘记,“只要父亲是为了家族而求,我又怎会不答应,但父亲得告诉我,为何?”
白明霁看了一眼神情逐渐呆愣的白家家主,缓缓起身。
重生回来,她只为替母亲报仇,查出母亲的死因。
她要针对的不是他白尚书,更不是白家,此时倒也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几句心里话,缓了缓语气,同这位恨不得她死的父亲,和声道:“父亲只在意外面的声音,又何曾静下心来想过,纵然母亲替你铺了这么一条路,这些年过去,父亲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是因为什么?新帝登基,一向用贤不用老,父亲乃先帝提拔上来的臣子,为何还能继续稳坐这个位置?”顿了顿,白明霁道:“不是因为母亲,也不是女儿的面子有多管用,而是父亲,您有那个能力胜任。”
说到底是他自己心里作祟,自卑罢了。
外面再大的声音又如何,只需他一句话——我自己的事,关旁人何事?
可他陷进去了,走不出来。
“父亲对白家尽心尽责,没有辜负祖父的遗愿,您对不起的只有母亲。”唯有想起母亲,白明霁心口才会疼得厉害,她替母亲早死的人生不值,造成她不幸的,便是跟前这个男人,上辈子她倒是没找到机会替母亲说出这番话,“你不该去骗她,她原本可以有一段美好的人生,有一个爱她的夫君,但因为父亲,她这一辈子,没有爱人,走得孤苦伶仃。”
说完不觉哑了喉。
泪珠子滚在脸上,并非是冷冰冰的,也有温度。
白之鹤一怔,他已经忘了自己这位大女儿,从小到大有没有哭过?
记忆中似乎没有。
永远一脸防备,彷佛他要随时去害她一般。
冷不丁地瞧见她面上的眼泪,白之鹤心口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再去回忆孟氏。
也才走了两年多的光景,竟也觉得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太遥远了……
“你也对不起阮嫣。”
“我若是在意一个人,命都能给。”那双眸子即便落过泪,也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有的只是至情至圣的决绝。
白之鹤终于明白了。
难怪,难怪都说,白家最像父亲的人,是她……
夜色再次安静下来,白之鹤一阵哑然,发现自己已说不出一个字。
白明霁没再待下去,把那张硬纸又收了起来,放进袖筒内,“等父亲想明白了,便来告诉我吧。”
“阿潋。”快到门口了,白之鹤突然叫住她。
潋潋这名字是他取的。
盎盎春欲动,潋潋夜未央。
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刚生下来时,或许也曾真心喜欢过。
白明霁因这一声,顿了脚步。
回头看他。
白之鹤张了张嘴,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一处暗格,喃喃出声,“为父好像做错了一事,不知你能不……”
“老爷。”屋外突然一道声音打断,是院子里的管事,禀报道:“茶泡好了。”
话被打断,白之鹤猛然清醒。
适才一瞬间滋生出来的茫然无措也随之退去,慢慢回过神,闭眼稳住了心神,与等在那的白明霁道:“你先回吧。”
—
今夜有月光,朦胧的玉盘悬挂在院子上方,银色的光辉朦胧洒在地上,不用提灯笼也能瞧见脚下。
白明霁回到院子,金秋姑姑和素商正伸长脖子候着人。
知道娘子每回与大爷碰上,准不会平静,金秋姑姑见她面色不太好,倒了一杯果子茶给她,劝道:“娘子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白明霁没吱声,望屋内看了一圈。
没见到人。
八成入宫还没回来。
有些累,白明霁去了净室,洗漱完躺去床上,睡前交代金秋,“人要是回来了,就让他进来。”
盖上被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一会儿梦见母亲一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
在最后一年的光景里,母亲的面容眼见的消瘦和憔悴,总喜欢一个人望着院子里的秋雨,眉头紧皱,似乎整日都在发着愁。
一会儿又梦见了阿槿,梦到她躲到柱子后,看父亲把三娘子举起来转圈,见到两人欢笑,也跟着偷偷笑。
画面一转,突然见到父亲正与祖父说着话,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朝她的方向望来,看到她后愣了愣,皱眉唤道:“阿潋?”
声音彷佛一瞬落在耳畔,白明霁惊醒过来,转头看了一眼直棂窗外漆黑的天色,应该已到了半夜,外屋的一盏灯还留着。
身旁的位置没人,想必不会回来了。
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回她又梦到了孟挽。
梦到自己满手鲜血,抓住她问:“为何要害母亲?”
孟挽突然笑了起来,如同疯了一般,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你外祖父说我错了,你母亲也说我错了,我没错!错的是他们!”
醒过来,已经天亮了。
见她额头出了薄汗,金秋姑姑忙拧了帕子,上前替她擦拭,“姑娘发噩梦了?”
白明霁揉了揉头,淡然道:“春季里梦多,魇了一回。”
金秋伺候她洗漱。
刚穿好衣裳,素商便跑了进来,立在门槛处,目光愣愣地看着白明霁,“娘子,大爷,大爷他……”
见她结巴了半天,金秋姑姑没忍住,“大爷怎么了?”
素商嘴里的话,终于蹦了出来,“没了。”
—
刚安静下来的白府,过了一个晚上,又成了一锅粥。
院子里到处都是哭声。
白明霁赶到时,书房外已经挤满了人,白老夫人,二夫人都到了,只见中间的空地上,几个小厮已把人从屋里抬了出来。
脖子上的一道勒痕,成了紫色,触目惊心。
不知谁拖着哭腔道了一声:“大爷自缢了。”
三娘子情绪崩溃,作势要往上扑,“父亲……”
身旁的老夫人突然转过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啪——”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她的脸上,打完了人也颤抖了起来,指着她骂道:“一个妾,一个妾养的,竟把我白家祸害至此!”
三娘子一只手捂住脸倒在地上,人呆愣着,还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
耳边的叫声哭声,白明霁突然听不见了。
眼前一虚,伸手去抓。
金秋和素商不知道站到哪儿去了,没抓着。
眼见要扑下去,身后一道嗓音传来,“我在这儿。”伸出去的那只手被人一握,随后便跌入了怀抱。
第22章
八成他昨儿夜里又没沐浴,和衣睡了一夜,淡淡的梨花香,还残留了一些在他身上。
白明霁知道是他,脑子里的晕厥都顾不上了,反手一把抓住他胳膊,把人当成了拐杖使,跌跌撞撞地往书房内走去。
书房内的摆设与昨夜一样,瞧不出痕迹,横梁上还悬挂着那根勒死了白大爷的麻绳。
人没了后,府上的主子们失神的失神,哭得哭,老夫人见到大爷的尸首,心子都被掏空了,二夫人则是一脸见了鬼,也收不回来魂儿了,两位公子一个去大理寺同二爷送衣裳,一个则去了私塾,没人站出来主事,终于见到白明霁来了,小厮忙跟进去,把事情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昨夜大娘子走后,大人便打发了小的歇息,一直留在了书房内,今晨小的再来,一推开门,便见大人悬在了横梁上……”
小厮回想起早上的那一幕,头皮都发麻。
昨夜大娘子和大爷说话,他守在门外不敢走神,除了听到最初大人骂大娘子的那阵动静,之后两人还算心平气和。
不知道出了何事,大爷竟就自缢了。
白明霁缓过了那阵,眼前不再发黑,松开手中的‘拐杖’,走去那根麻绳下,仰头瞧了瞧,绳子悬在书案的正上方,而靠着书案的地下倒着一张高登,想必是自缢前踩过,之后又给踹倒了。
屋内其余的摆设,整整齐齐。
白明霁又看向了书案,没什么异常,与她昨夜瞧见的一般,桌上的笔墨甚至都没动过。
再往里看,书案的一侧连着旁边的书架,书架上是一些白尚书平日里看过的兵书。
白明霁走过去,顺着昨夜白尚书的那道目光,寻去书架,手指则放在书案上,轻轻地从面上一路抚过。
临到头的位置,突然碰到了一处缝隙。
这间书房曾是外祖父留下来的。
里面的机关暗格,她大抵还记得,白明霁往下一按,听得一道木轮轻微转动的声音,随后书架上便弹出了一道暗格。
白明霁走上前,暗格内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没等小厮惊愕,白明霁忽然往外走,冷声道:“把马管事押过来。”
他白之鹤不会自缢。
一个能不顾名声,冷落结发妻子十几年,且还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青梅竹马的男人,比任何人都要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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