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光阴一晃而过,相处得颇为温情的岁月就这样在指缝中如流砂漏走了。
他什么时候就会彻底与她分别呢?他什么时候会成为别人的了呢?
那样,她就是他割舍下的一部分,他就再也没有哪一部分是属于她这位不合格的长姊的了。
“很美,我很喜欢。”她慢慢地弯起眼眸来,敛了蔓生的情绪,“不过啊,头发还是剪了吧。”
“我都送你这个了,你还是要剪了吗?!”五条悟在她面前仍然是一点就炸,“你倒是听老子话一点嘛——”
“不是哦,是因为打理起来确实很麻烦嘛。我经常要洗头发诶?”
“那以后我帮你洗,反正你的头发现在归属权是我的——老子说不允许就不允许!”
“别说大话哦,你又做不到一个月上山好几次。”
暄说完这句话以后,下意识以为会等到他的反驳。
但没有。
他只是安静了一会儿,才咕哝了几声:“……反正就是不许剪。修行月,修行月的头发我帮你洗总行了吧?”
暄笑了一下,笑意没怎么到眼底:“小悟喜欢的话,自己也留长发嘛。”
回应她的,是五条悟把擦头发的干毛巾恼羞成怒地轻轻盖在她脑袋上的动作。
不过头发到底也没剪。
她实在是抵不住撒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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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的修行月他们都淋雨。
第一年的时候,五条悟觉得淋雨这个动作是她临时瞎想的,然后那一堆大道理是糊弄人的空话。
第二年的时候,他挑衅地望着她,主动来淋雨,又听了一耳朵她的大道理。
然后慢慢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
今年的大道理是“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去拥有宽广的眼界,不要囿于五条本宅,去怀揣理想勇于向上攀登,就算当家主也别只待在京都一动不动,好吃的甜品别的地方更多”,活像是一篇市面上烂俗传开的鸡汤鼓吹文,听得他麻了。
期间他苦中作乐地点评着,今年的鸡汤暄说得还不够铿锵有力啊。
站在雨中的时候,他习惯性闭上眼睛,六眼被动感觉着月雫山一切的咒力气息。
然而,在她说完大道理之后那阒寂的几分钟里,他猛地察觉到了不对。
——她的咒力波动得厉害。
他睁开眼之后,发现她唇色发白,整个人一边站着,一边极轻地发抖。雨水顺着她的发尖垂下来,没入衣领,把色彩绮丽的和服洇湿了。
“暄。”五条悟的声音沉下来。
少年人的嗓音清冽之中带着些许低沉,听起来不怎么开心。
暄反应慢了几拍,才仰起头朝他望去。
仰起头的同时,雨水沿着她的面颊淌落,像淋漓的泪痕。
“你很疼。”不是疑问语气,是肯定语气。
“没……”她习惯性地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下一秒,身体骤然一轻,视野晃荡——她被五条悟抄膝抱起来了。
烧脑的无下限这时候开得很顺利,她身上终于没有了热雨降落,和服由温热逐渐变成冷凉的感觉了。
明明痛得厉害,她还要故作轻松地抬起手,用冰冰凉凉的手背贴一贴他潮湿却温热的额头:“我们小悟真的好懂事呢,越来越会体贴人了啊,真让姐姐开心呢——”
“你少说两句。”他眉梢不高兴地耷下来,“越说会越痛。”
到了里屋,他把她推到浴室里让她乖乖泡热水澡,自己转身就去了她的房间,娴熟地帮忙找一件新的睡袍,然后站在原地思索了几秒钟,又拿出了一件宽大的外套。
别的更贴身的衣物……嗯,他是不可能拿的。
只能拿一件毫无错处的外套了。
暄泡热水澡的时间很长,五条悟神思不定,红着耳尖和颈项,六眼在客厅里乱扫。
这一扫不得了。
他眯起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角落一隅,然后上前一把将遮蔽物推开——
居然是一扇忘记锁上的门,里面有个新的空间。
他径直拉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只有酒柜,装的都是空酒瓶。
基本上都是葡萄酒的瓶子,精美无比。她一个一个洗干净了,拿来做插花的瓶。
光数数量他都要气爆炸了。
她趁着他不在就酗酒吗!按这个数量来算,她每天至少要喝掉一瓶!
而且根本不能想象她没洗干净收藏起来的其它酒类的数量,只会更多。
再不经意一转身,他只觉得那股火在心口烧得越来越旺。
她还给烟设了一个漂亮的玻璃柜,上面摆着的全都是她用过的空烟盒,烟盒上还有她用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全部是她对各种烟的品鉴!
房间外头传来浴室推开的声音。
五条悟气得抿起唇,满脑子都是“我不要理这种任性的家伙了”。
然而他还是从门内出来,看着她裹着浴袍摇摇晃晃地要从浴室里出来,干脆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掌心骤然握住了她的脚踝。
“……”暄怔了一秒。
五条悟抽下毛巾,给她把脚踝处连带着脚心的水全都拭干净了。
期间她想要把脚缩回来,被他用力钳住不准动,语气硬邦邦的:“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她等着他擦完起身,才说:“好一点了。”
“骗人。”他一眼就知道她还是很疼,只是在强行忍耐。
而这时,他内心也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好像天然地就知道她是一个很善于忍耐的人。
“生理期疼?”五条悟抛出了一个问句。
看到她猝然睁大的眼瞳,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不是人的话居然也会有生理期嘛……”他别扭地嘀咕了几声,“怎么才能缓解疼痛?”
“已经吃过药了。”她摇了摇头。
“已经吃过药了还疼成这样……”五条悟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在暄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一次一把抄起她的膝弯,径直把她抱了起来,往她的房间走去,“你还是给老子好好躺床上睡觉算了。”
睡袍顺着脚踝和小腿下滑一截,连木屐都掉了一只,露出了漂亮的足。
……居然这么小。
他顿了顿,微微拧起眉头,轻轻抬了抬右手,降低了一点左手,止住了继续滑落的睡袍。
“麻烦死了——真是的。”
语气是粗暴烦躁的,可动作实际上轻柔无比,尤其是最后被放在床上的动作,完全没有让她感觉到任何一丝震动带来的不适。
“你在这里好好躺着——你热水袋放在哪里?欸你别动啊,老子给你去拿就好了!真是的,说话不听说话不听,少淋一场雨会怎么样呐……这种事情提前说一声就好了啊,搞得老子像是个剥削人的黑心老板,真以为自己是西伯利亚的农奴啊……”
热水袋被他递给她,湿漉漉的发梢倒是被他用毛巾裹着,这回不得不用电风吹速干了。他一边咕哝着“超伤发质”一边动作又很柔和地把每一根长发都照顾到。
结束这份艰巨的吹发工作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前往厨房研究什么“生理期补血暖宫食谱”。
暄躺在床上,不怎么习惯这种被照顾的感觉,发呆了一会儿,翻身把长长的五条猫猫捞过来,塞进了被窝。
五条悟刚切好各种食材,加水开始煮的时候,后颈忽地感觉到一阵内扣向前的力度。
他的动作一滞,想到了什么,快速地点好火,整顿好材料投入锅中开始煮,然后远离了灶台。
暄的手分别缠绕在猫猫玩偶的脖颈上和背上,很用力地把五条猫猫往自己怀里扣,仿佛能借此减轻小腹处的疼痛。
这边的五条悟忍耐着腰背处被勒紧的感觉,抬手摁下了计时器。
暄拥抱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像撸真正的猫一样,自猫脖颈往下,一路顺溜地滑动揉按。
这边的五条悟刚计时完毕,就感觉到自后颈项开始,有柔软的触感一路沿着脊柱下滑。
他知道这是暄常做的顺毛的动作,但对方这回也许是因为有点痛,所以抚摩得格外用力,活像是要把小猫咪撸秃了。
但在他这边,这个力度反而是刚刚好的。
要是五条悟有尾巴,现在应该已经欢快地摇动了。
如果有人在厨房,大概就能看见五条喵愉悦地牵起唇角。
这个按的力度简直就是免费推拿,把他前些时日训练带来的一身疲惫都给揉按松了。
——啊,自己当时把这只五条猫猫送给暄的决定真是最正确的呢。
真不愧是英明神武的自己!
五条悟双手环胸,无不得意地想着。
苹果红枣枸杞红糖水被他端到暄的房间里。
刚一进屋,他就对上了那双黑欧泊般盈润的紫色眼瞳,望到对方眼里流露出的小小谴责,原地站定反思了几秒钟,很快就强行发难:”暄真的是说了不听,总是喝酒抽烟啊,我真的会很困扰的欸。”
暄觉得他应该没发现那里,估计只是在翻旧账,遂镇定自若:“小悟才是说了不听,总是进我房间不敲门——以后去别人家拜访,进女孩子房间都不敲门吗。”
五条悟把小圆镜片推下来一点,蔚蓝色的眼瞳里写满了诧异:“暄算什么女孩子嘛,暄都不是人类诶——”
暄:“……”
她抄起五条猫猫,猛地朝五条悟砸去:“我是姐姐啊,怎么跟姐姐说话的!”
她就知道这小崽子看不惯她喝酒抽烟,每次提到这个就会故意气她!
对方气定神闲地单手捞过五条猫猫,另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把红糖水摆在旁边,耸了耸肩:“谁叫你酗酒抽烟的啊,告诉你哦,我现在超级生气。”
他坐下来,单手把她扶着直起身来,勺起一勺红糖水,轻轻地吹,然后把勺子抵在她的唇边,强行让她闭麦顺带着喝:“发现了哦,你那个地方。这么、这么多的酒瓶子和烟盒,简直要把老子气得再也不想理你了——我想想哦,你再惹我生气,我绝对绝对会做出很不好的事情啊。”
暄瞥了他一眼,把红糖水喝下去。
这小孩虽然生理上是长大了,心理上还是像以前那样,威胁仍然这么幼稚。估计所谓的“很不好的事情”就是臭着脸冷战三五天,然后巴巴靠过来主动和好。
她都习惯了嘛。
才把红糖水喝完,她懒洋洋地准备躺下去时,蝴蝶骨忽然被手摁住了。
五条悟朝她不算紧的领口吹了一口热气,吹得她直起鸡皮疙瘩:“你干什么——”
“没吹掉……”五条悟的声音里充满了凝重。
暄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反手一抄,正好抵住了五条悟伸过来的手:“你等等,别随便上手啊。”
动作被制止了,五条悟绕过她的背后,冰蓝色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你的背后有黑色的纹路,你知道吗?”
暄把领口拢了拢,脊背那一片瞬间看不到了:“我知道,但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是你随便上手的理由。”
“……抱歉。”他的眼瞳里掠过几缕茫然,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动作似乎不那么妥当。然而具体是哪里不妥当,他又说不太上来。
他强行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揪住另一个话题不放:“所以那黑色的纹路是什么?是不是本家那边给你施加的诅咒?还是说——”
“没有,”暄叹了口气,用那种很慈爱的目光怜悯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小傻瓜,爱怜地拍拍他的脑子,“是我无聊的时候,钻研出来的咒力文身啦。”
五条悟最受不了这种“大人看小孩”的眼神,当下就信了大半,嘀嘀咕咕地:“干嘛用黑色嘛,大半个背都有欸……”
暄继续拍拍他的脑袋瓜:“女人用黑色是很正常的,显得很有格调,小悟的审美还不行啊。”
“什么嘛……”他敛眸不高兴,望着她缩进被窝里之后只露出来小小一张的脸,忽然跟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抬手一巴掌轻轻盖在她的脸上,随即惊奇感慨,“你的脸超——小诶!”
五条悟很快就像找到了好玩的东西,两只手轮流揉她的脸,一会儿轻轻揪住面颊一齐往外拉,一会儿又用力合起来把她的嘴捏成小鸟的喙。她白皙的面颊上很快就变得绯红一片。
暄不得不伸出一只手盖在自己的脸上,以免这人瞎玩玩坏了:“停停停,你够了啊。”
五条悟还在心里咂摸着方才的手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暄在他小时候这么喜欢玩弄他的脸。
果然是自己的不好玩,只有别人的才好玩嘛!
天色在两人的插科打诨中终于暗淡下来。
漫天的星斗悄悄爬上克莱因蓝的夜空,月亮倒是不知所踪。
五条悟干脆就地躺下来——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窗外月雫山所有的夜景,有一瞬间会觉得离天穹特别近,近到会产生恍惚感。
暄的声音轻轻的,没看他:“小悟呐,这些年头疼有没有好一点啊。”
五条悟也不觉得凉,满山的夜蝉长鸣,听得他有点倦:“有吧,毕竟老子越来越厉害了嘛,倒是你,感觉跟人类越来越像了……实话实说吧,感觉暄你这么多年根本就是沉溺烟酒,没怎么训练了,越来越弱了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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