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攸宁挠挠头,道:“我爸爸就是这么给我的讲的。”
胡奶奶只好安慰着自家小金孙:“人带着五百年道行,何个鬼啊神啊,都慌人!”
一旁的三叔公拿了手绢放在小孙女鼻子上:“你也活该,明晓得阿宁姐欢喜讲鬼故事,还天天来,来,擤!”
小孙女擤出鼻涕,抽抽噎噎道:“就听,我欢喜听。”
小孩子们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缓过劲儿来就缠着杭攸宁再讲一个。
杭攸宁道:“不讲了不讲了,阿姐还要理货呢。”
胡奶奶摇着蒲扇,问道:“你姆妈呢?”
“我姐出差,我妈去火车站送她了。”
东西太多,本来应该是杭攸宁去的,但姐妹俩吵了架,张淑芬只能自己去了了。
老人们边乘风凉,边讲闲话:“淑芬能干的,老早寡妇一个到这边,谁能想到供了两个大学生!”
“个歇辛苦到头,儿子在北京讨了老婆,丈人老头还是大官呢,大女儿能赚钞票,还有阿宁给她养老。”
“阿宁乖的嘞!”
夜风起了,给闷热的夏夜带来一丝清凉,与此同时送来了远处的声音,像是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也像是野兽的哀嚎。
老人们脸色变了,孩子们停下捉迷藏,懵懂的问:“外婆,是何个声音?”
“小囡覅瞎打听!”
胡奶奶第一个捂住胡壮壮的耳朵。
他们当然知道,是那个被害女孩的姆妈。
那女孩叫纪小南,是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也就仅次于杭雅菲。
刚上班第一年,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她本来是跟他妈说过的,觉着下夜班的时候心里不踏实,能不能让弟弟接一下。
弟弟要考大学的,当然没有时间接她。她妈还骂了一顿:“瞎讲八讲,我上了一辈子班,怎么就没有这些事体。”
结果后来第一眼看见女儿的尸体时,她就直挺挺的倒下了,然后就疯了,一到夜里就哭喊着到处去接女儿,家人把她锁起来,锁不牢。
老人们低声议论起来:
“你讲,什么畜生能办这种事?”
“不讲是盲流么,这日子真当是越来越乱。”
老人们再没乘凉的兴致,陆续拉着孩子回屋,胡奶奶嘱咐杭攸宁:“阿宁,夜里头困觉把门锁牢。”
三叔公却道:“锁牢怎么好赚铜钿?阿宁武术白练了?”
大家都笑了。
整条街慢慢地陷入黑暗,只有淑芬小卖部还亮着昏黄的光,飞蛾扑腾着,像是点点流星。
张淑芬打来电话,说夜班车没了,她去姑姑家睡一晚,让杭攸宁自己先睡。
杭攸宁应了一声,继续算账,她数学不好,因而每次算账都格外聚精会神,一边拨算盘,一边喃喃念叨:“汽水五分,雪饼两分钱,那糖球多少钱……”
“咚,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杭攸宁看了一眼,时钟已经指向了十点钟,居然还有人买东西么?
她问:“谁啊?”
门口传来一个男声,声音压得很低:“老板,我买包西湖。”
淑芬小卖部做的是熟人生意,杭攸宁听出来这不是认识的人,心下有点发毛,她说:“不好意思,我们打烊了。”
对方没有再说话,杭攸宁以为他走了,继续低头算账。
声音再次响起:“老板,你一个人在家?”
夜静极了,这句话也格外的清晰,杭攸宁只觉得一阵奇异的寒意,从脊背慢慢泛上来。
她熟悉这种感觉。
杭攸宁慢慢抬起头,她看见小卖部的门虚虚地合拢着,中间是一道黑漆漆的阴影,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她知道,门上那把锁只是虚挂在那里,锁头并没有摁牢——这是张淑芬的习惯,怕夜里有人买东西,开锁麻烦。
杭攸宁并没有应声,只是轻手轻脚的从柜台绕出去,她要把门锁紧。
四周一片死寂,连蝉鸣声都停了,杭攸宁只能听见自己呼吸声。
那个人一直没有再开口,她不知道他是走了,还是一直等在门口。
只要他稍微推一下,就会发现,门根本没有锁。
杭攸宁的手终于搭在了锁链上,将将要摁下去的时候,突然!门骤然被大力的推开!
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出现在门缝中,同时一只枯槁似的手死命扒住门框,就要把门扒开。
杭攸宁吓得心脏骤停,她条件反射的把锁链扣上,可是链子太长了!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已经钻进来,口中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嘶——嘶——”
“小南!姆妈来接你下班了!跟姆妈回家!跟姆妈回家!”
杭攸宁定睛一看,眼前这面容狰狞,双眼通红的人,竟然正是那个被害女孩的妈妈。
这个女人姓陆,也是电厂的女工,很精神的一个人,在菜市场讲起价来尤为厉害。
而现在,面容灰败,形容枯槁,像是一颗会动的骷髅头,头被卡住,却不觉得痛似的,仍然在疯狂的转动。
“阿姨你别动。”杭攸宁怕她受伤,把锁打开了。
陆阿姨挤进来,像只野兽一样去闻,去看:“小南呢?小南去何个地方了?”
“阿姨,阿姨——”杭攸宁连忙拦住她,道:“这是杂货铺,小南阿姐不在这。”
女人就像没听见一样,横冲直撞的,把不大的屋子翻了遍,才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她垂着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昏黄的灯光下,沟壑纵横。
杭攸宁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倒了杯温水,小声的劝慰:“阿姨,你没事吧?小南阿姐不在这,她回家了。”
女人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地上,许久,才晃晃悠悠地起身,她似清醒,也似疯癫:“孩子,谢谢你,阿姨不喝了,阿姨接你阿姐去。。”
她推开眼前的水杯,直挺挺的走了。
杭攸宁追到门口,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陆阿姨走了几步,就跌在地上哭嚎起来:“小南,囡囡啊,你不要姆妈了吗 ?”
那是只有失去幼崽的母兽才会发出的,哀怮至极的哭喊。
杭攸宁想去扶她,可是夜太黑了,就像隐藏着无数不怀好意的人影,她实在是害怕。
只能远远地的喊着:“阿姨,你别走了,不安全……我,我让警察送你回去。”
小卖部的电话,是可以报警的。
陆阿姨可能听见了,也可能没听见,她哭完了,又直挺挺的起身,往前走。
杭攸宁看着她慢慢地走远,她把门锁上,藏在被子里,可是她想起那个问她买烟的男声。他应该还在不远处。
她又想起了杭寻,爸爸也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往外走。
杭攸宁咬咬牙,她抓起钥匙和手电筒追了上去。
“陆阿姨,我送你回去。”追上陆阿姨的时候,杭攸宁的声音已经带了些许哭腔。
她从小就胆小。
这条路没有修路灯,整条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不远处地河水,哗啦啦地响着。
而旁边的陆阿姨一会哭,一会嘿嘿地笑着。
杭攸宁不停地告诉自己不怕不怕,可是她真的已经快怕得哭出来了。
就在她要随着陆阿姨拐入胡同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一瞬间,许野只觉得自己手下是一条泥鳅,还没反应过来,杭攸宁已经顺滑的出现在他身后,冰凉的小手,准确无误的卡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
“宁宁!”他叫了一声。
杭攸宁这才回过神来,她盯住许野,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她真的吓坏了。
第5章 谁都可能是坏人
杭攸宁知道许野早晚会被放出来的,她坚信他不可能是跟踪女人的坏蛋。
但是也没想到这么快。
许野问:“大半夜的,你跑出来什么?”
“这个阿姨跑到我们家去了,太晚了,我怕她出事。”
她没有提那个买烟的男声,南方的村镇本来就无数暗流涌动的河道,一脚踩空就容易出危险。
许野打量了一下陆阿姨,道:“你管人家闲事,你就不怕你自己出事么?”
许野指了指巷子口,道:“她把你往这儿一带,突然不疯了,死死的拉住你,那里如果突然出现一个男的……”
杭攸宁下意识的往那边看去,巷子口黑漆漆的,只有能看见屋檐上的荒草摇曳。
突然!黑暗中真走出一个人来!
“姆妈,你跑何里去了!”
是陆阿姨的儿子,他满脸焦急,嗓子都哑了。
他看向杭攸宁,两边都觉得眼熟,毕竟淑芬小卖部距离这里不过两条街,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去买过东西,但也叫不上名字来。
杭攸宁解释道:“我是开杂货店的,阿姨跑到我们那边找人,太晚了,我怕危险。”
“多谢阿姐,一歇功夫就跑噶远,急煞我。”男孩应该还在上学,满头是汗的鞠躬,又迟疑了的看了一眼许野。
杭攸宁道:“这是我阿哥。”
男孩连忙道:“多谢阿哥阿姐,天头太晚,明朝来家里,吃碗甜酒。”
他又道:“姆妈,我们回家了。”
陆阿姨也累了,只是尚在念叨:“我接你姐姐去。”
男孩耐心地哄:“走吧,我姐姐在家等你呢。”
杭攸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之中。
“他们不是坏人。”杭攸宁说。
“谁都有可能是坏人。”许野道:“包括我。”
杭攸宁仰头看着许野,她太瘦小了,他的影子可以完完全全的覆盖住她。
他的脸却看不清楚,夜里静极了,只能听见河水泠泠的响声。
她想起很多年的那个深夜。
家里的大门敞开着,蜡烛的灯影摇曳,杭寻的黑白照片就放在客厅中央,温和地朝着来奔丧的人微笑。
那时候杭建设已经下乡了,没能赶回来。是杭雅菲作为跪在一边守着长明灯,一边给客人们还礼。
张淑芬坐在里屋,失魂落魄地折着纸钱,婶婶阿姨们陪着她哭。时不时压低了声音议论:“作孽啊,他杭叔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呢!”
“真是邪门,你说那疯子早不出来晚不跑出来……”
杭寻死在自己家门口。
一个疯子,从医院跑出来,挨家挨户敲门,人不开门,就一直敲,人一开门,就一声不吭的砍下去。
在走廊里,刚好遇到了下班回家的杭寻。
杭寻身中了十九刀,成了血葫芦,最后爬到自己家门口,用后背抵住门。
因为他小女儿还生病在家,他最后还想保护她。
“要说平时,莫说一个疯子,十个疯子他杭叔也不在话下啊。”一个婶子压低了声音:“可就那么巧,偏偏是刚伤了胳膊,这事就好像……冲着他来似的。”
“别瞎说话!”老赵奶奶经历的事情多,连忙喝止了众人的胡思乱想。
可一会趁着没人看见,她自己小声对张淑芬道:“淑芬,你可得加小心,这世上啊,什么人都有。”
张淑芬心乱如麻,勉强的点点头。
夜风卷着燃烧的纸钱,飘向空中,已经凌晨两点了。
杭攸宁像只猫一样,坐在楼道门口,呆呆的看向前方。
不知哪里的狗叫了起来,两道黑影缓缓地从不远处走过来,
杭攸宁盯住那两个黑影,猛地站起来,随即回头想要关门。
可是还没等关上,一只手就放在她的肩膀上。
“是宁宁吧。”一个男人露出笑容,整齐的八颗牙齿:“我是你表叔,还记得我么?”
旁边的女人也笑吟吟地看着杭攸宁,两人的笑容如同复制粘贴一样,嘴角的弧度,露出的牙齿,毫无温度的眼睛。
黑暗中,这两张同一样式的笑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杭攸宁。
杭攸宁想叫,想哭,可事实上,她木着脸,一动不动的看着这两个人。
“你是……建军吧?哎呦,这大老远的。”张淑芬听见动静,走出来,勉强笑着打招呼道:“这是弟妹吧?”
“表嫂。”男人叫了一声,眼圈红了:“我接到电话我都蒙了,我没想到……”
两人被迎进去,给杭寻上香,进到里屋跟众人寒暄。
而杭攸宁始终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杭雅菲想叫她去睡,却发现平日里温吞吞的妹妹,眼神凶狠,像只炸了毛的猫。
杭寻是个孤儿,只有一个表弟在北京,平时不怎么走动。
这次听到信,居然带着媳妇儿大老远赶过来了。
表弟能说会道,像亲兄弟一样,帮着跑前跑后,媳妇也是个能干的,几个婶婶阿姨赶不完的活,她一个人就给张罗完了。
张淑芬心里特别感激,嘱咐孩子们一定要招待好表叔和表婶,雅菲还好,攸宁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躲得远远的。
丧事办完,他们就要走了。
那天夜里,弟妹让表弟先回了招待所,说妯娌两个,要说点贴己的话。
她们躺在床上,弟妹道:“表嫂,说句老实话,这人活着就是活孩子呢。”
张淑芬以为是安慰她没了男人,只是讷讷的点头。
弟妹道:“不怕你笑话,我和建军结婚快二十年了,没有孩子,这日子过得是一点盼头都没有。”
她笑着,终于绕到了正题上:“如今你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也艰难,如果有缘分的话,过继给我一个。”
张淑芬有点愣神,道:“你的意思是——”
弟妹连忙道:“表嫂,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我们早就想在外面抱个孩子养老,可是万一养个狼崽子,那不是遭罪么?我真的喜欢你这俩丫头的品行,是真的好。
张淑芬不能不心动。
那可是北京,他们都是正式工人,姑娘去了,说不定也能顶班进厂,从此之后就是北京人了。
最重要的是,杭寻在的时候,他们俩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以后她一个寡妇,真的不知道日子该怎么往下过。
第二天,张淑芬凑了肉票,买了两斤猪肉,给孩子们包白菜猪肉的饺子吃。
张淑芬对待吃方面,一向抠门,连杭建设都看直了眼睛,一口一个,吃得狼吞虎咽。
“你饿死鬼托生啊!”张淑芬一筷子打过去,骂道:“给你妹妹吃点!”
“我不吃。”
杭雅菲一口都没有动,只是看着杭攸宁,眼神不知是怜悯还是庆幸。
杭攸宁并没察觉出来,饺子好吃,肥嘟嘟的,一咬下去满口肉香,她吃得很香。
吃到第五个,她停了下来,偷偷地看看妈,又看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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