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闭上双眼。
这一觉睡得很沉。途中有听到嗡嗡的谈话声,还有烦人的上下课铃声。每次要被吵醒的时候都会感觉到幸村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脸颊和头发,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虽然听不清楚,但十分安心,她也就放任疲倦的精神沉入更深的睡梦之中。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当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第一眼就对上了一双令人眷恋的紫蓝色眼眸。 “觉得怎么样了?彩。”
“我很好啊。倒是精市……为什么这么紧张?”
就好像她是个突发恶疾的病人一样。她今早上的脸色就那么差吗?
他一寸寸打量她的面容,最后望进她眼底,像是在确认她那句“我很好”有几分可信一样。
最后他松了一口气,一如往常地向她挽起唇角,“你没事就好。那么,家里发生什么了?”
在过去,这样的问题他问过很多次。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然后是不被接受的焦灼,而她也对此一再回避。
现在不一样了。
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过彼此的心意。不论他还是她,都懂得了坦率。
不用担心不被接受,也不用担心喜欢的心情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淡下去,他们就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最可以信赖的人。
明野思索片刻然后起身,与他面对面坐在床沿,一边一只牵住他的双手。
幸村显然感觉到了她的郑重,以毫不动摇的眼眸回望她。
“在告诉精市之前,希望你能答应我,不会做出违背我意志的事。如果你……你用我不愿意的方式来帮我,我会没法和你在一起的。”
他知道在感情方面她是个极度较真的人,不到了没法调和的地步,是不会提及分手的。
“知道了,我答应你。我什么都听彩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让我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他将她的双手整个包拢在手心,却又温驯得像是她掌心的人偶。
好在医务室没有别人,保健老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花了小半会给他解释前因后果,她好像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叙述得很混乱。幸村认真地听着,时不时会提出疑问,很好地将她的思维往更清晰的方向引导着。
“所以啊精市,你千万不可以听我妈妈的……”
幸村叹息着将她拥进怀里,一遍又一遍,抚|摸她的头发,轻蹭她脸颊。
他好像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对她怜惜到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地步。她不太明白幸村这是怎么了。
“精市?”
“你昨晚一夜都没有睡着吧?”
“你怎么知道?”今早见面以来她有说过吗?还说说昨晚给他发过消息。明野不太确定。
“一直在烦恼。”
“嗯……”
“彩,你啊……为什么不坏一点,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呢?”
她无法放下对亲生母亲的感情,同时也毫不退让地维护着他,维护他的意志以及两人之间的恋情。
两种力量在体内撕扯着她,让她不得安宁。再加上一宿未眠,所以她今早才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
即便如此,明野依旧选择了他。
第79章
“精市?”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开始着急了。
幸村将她的脸颊捧在掌心,“听好了,彩,这只是……”
他想告诉她,这只是丝毫不考虑他人心情的摆弄,越是退让,对方就越是得寸进尺。除了断了对方的念头以外,没有别的解法。
可一对上她疲倦的双眼,这些话又说不出来了。因为那个人是她的母亲。
“放心吧,彩酱。我会和你一起说服阿姨的。”
明野用力点头,安心的泪水滑落在他指缝之间。
等情绪平定下来,明野说:“比起说服妈妈,我有另外一个想法……”
“什么呢?”幸村鼓励着明显陷入退怯中的她。
“我想劝劝父亲……对于妈妈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父亲了。”
从小到大的记忆中,悠每一次哭诉都在抱怨着父亲对她的冷漠。她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只是一个闹情绪的恋爱中的小女孩而已。
抽烟酗酒是在自我放纵,把牛郎带回家乱来是为了引起聪的嫉妒。自始至终,母亲满心在意的只有那一个人罢了。
在幸村的鼓励下,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请他抽空见一次面。
“我很忙,有话现在就说了!”
“对不起,是必须面对面好好讨论的事……”
“啧……”电话另一端传来一记不耐的咋舌,轻而易举可以想象出明野聪厌烦的神情。
明野不知第多少次想要挂断电话,但幸村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的体温传递过来,在她体内催化出源源不绝的勇气。
终于,在她的坚持下,明野聪同意见面。
还是站前那家家庭餐厅,上一次来这里,是和幸村一家人以及荻野老人商量他手术的事。也正是那时候,明野第一次感受到了正常的、或者说她理想中的家庭氛围应该是什么样子。
温暖的灯光,身穿马甲的侍者,舒缓的钢琴曲……一切的一切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最重要的是,幸村就坐在她右前方那一桌。两人面对面,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到他。
明野看了看手机,再过五分钟就是约定的时间,明野聪就要来了。
从有记忆开始,父亲在她心目中就像一座电闪雷鸣的山峰,高大又可怕。他自上而下俯视的目光,他嫌恶的神情,他的一切都在向明野传递着一个信息:他很讨厌她。
她很害怕父亲,他看她的眼神教她难过。随着渐渐长大,她不再为此难过,只剩下害怕。
在她惴惴不安的时间里,明野聪来了。
是从会社直接过来的吗,他一身炭黑西装,在侍者的带领下往这边走来。高大的体型将侍者衬托得像是小孩一样,还隔着老远,明野就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心脏紧缩,背脊发冷,才鼓起的那点勇气又消散殆尽。好像满餐厅的陌生人都在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明野脸上火烧火燎。尝试换了几次坐姿,但突然之间,这张椅子怎么坐都让她怎么不自在起来。
对明野聪好好道歉,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的想法占满了脑子。
她向幸村投以求救的目光,但幸村就像没有感觉到她的慌乱一般,只微微偏了偏脸颊,神色安然地望着她,好像她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幸村总是对她过度紧张,他都无所谓,就很说明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了。
明野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幸村点了点头。像是在夸奖她一般,幸村朝她宛然一笑。
明野聪在她对面坐下,满面怒容。对上目光的瞬间,彩还是埋下了脑袋。就像人在刺鼻的气味前会掩鼻,这是一种自然反应。
“你有什么事?”他生硬地说,“五分钟之内说完,我还有事要办。”
“对——”彩及时收住脱口而出的道歉,“我想五分钟之内说不完……”
“开什么玩笑!”聪几乎吼了起来,虽然看起来十分体面,这会却完全不在意周围其他人的目光。 “你是听不懂话吗,说过了我很忙!”
彩的心脏近乎于抽搐地狂跳起来。
——好可怕……
——精市……这种情况下,精市会说什么?
她盯着布艺桌布上的花纹,艰难地,但一字一句清晰说道:
“我也说过有重要的事情和您商量,您也答应了要来见我。从我们说好已经过去了一整天,那么长的时间都不够您重新安排自己的行程吗?”
对面突然哑了。彩缓缓抬起目光,刚一对上视线,就被父亲恶狠狠的神情咬了一口,又慌忙埋下脑袋。
已经不是聊不聊得下去的程度了。为了尽早结束这场折磨,明野开门见山:
“父亲,接下来我希望你经常回家,多陪陪母亲。”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没资格插嘴!”
彩平静更正,“这是这个家的事,我有资格。”
“无聊!白费时间!我要走了!”
“请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
聪已经起身,明野连忙抬头,正好对上他凶厉的目光。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但是幸村说过,先移开视线的人会一败涂地。
——很多时候,少许无伤大雅的冒犯是必要的。
彩强忍颤抖,压下全部情绪,平静地、自然而然地盯住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双眼。
发生了奇迹。
在她的盯视下,聪凶狠的表情退潮一般迅速消散。脸上红白交错,皮肉抽搐。威严的、颇具男子气的面容竟然眼见着萎靡下来,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他摸索着椅背坐下,好像不扶着什么他就会跌倒。
“那你说……”
简直不像这个人的,毫无气势的声音。
像是第一天认识一般,彩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之间威严尽失的男人。
他显然知道她在看他。突然支起手肘挡住自己的脸,还扭过头,一个劲地盯着他脚边的地面。
她突然发现,聪原来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高大。他此时就像一只突然被灯光照到的老鼠,无路可逃,只能佝着身|子缩在角落。
父亲的这幅模样,竟然说不出来的窝囊,并且……猥|琐。
口有些干,明野伸手去端咖啡。陶瓷杯底与托盘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咔。
聪猛地一颤,好像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肉眼可见的坐立难安。
父亲在害怕。好像她随时都会扑上去捅他一刀。
彩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他曾是她最害怕的存在,她连带着害怕所有高大、凶恶的成年男人。
十六年以来,她都怕了个什么东西?
“不是还有话要说吗?赶、赶紧的说了……”
“父亲,以后的日子,请你多回家陪伴母亲。她每天都在等待着你。”
“里士君已经是个大人了,没必要那么守着吧?会社的事再多再忙,回家休息的时间总是有的。”
“不愿的话,就请你提出离婚,不要给她多余的念想。”
明野聪一动不动。他的五官在郁愤中凝固,瞪着地面一点,太阳穴青筋突起,脸颊上肌肉紧绷。
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急促地呼吸着,就好像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
“母亲越来越偏执,她已经到极限了。你们之间不能再这么拖下去。希望你尽快做出决定……这是你的责任,她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
明野聪胸廓剧烈起伏,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音,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两只眼球瞪得几乎脱框而出。
“父亲?”
彩察觉到他似乎不太对劲,“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起身向他靠近,可聪却大喊一声“别说了!”从座椅跌落在地。
这一变故发生得毫无预兆,餐厅一时哗然,客人纷纷起身向这边张望。
幸村冲过来搂住她,大喊:“这里有谁是医生或者护士,过来看看!喂——是,有人倒下了……”
明野茫然地被幸村搂在怀里,他好像拨通了急救电话,好像有人围上前来。
她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到了,眼中只剩下蜷缩在地上不住抽搐的父亲——他就像一只被打破了脑袋,垂死挣扎的老鼠。
单间病房的病床上,躺着从急救室推出来的明野聪。
脸上罩着氧气罩,混合了药水的生理盐水一滴一滴顺着滴管淌入他体内。
明野静坐在病床边,回想着与主治医生的对话:
“从检查结果和症状来看,是换气过度综合症。”
“这是?”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过呼吸'。一般来说是精神上的过度刺激导致的应激症状,并不是哪里发生了病变。以后还请注意病人的情绪变化,不要让他再受刺激… …”
窗外夜色已深。她向一直安安静静陪伴在她身边的幸村说:
“真不可思议啊,精市……我好像从今天才开始了解这个人一样。”
幸村无言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眸光温柔,但神情之间却覆着一抹竭力掩饰的荫翳。
“精市?怎么了。”
“嗯,我没事哦。”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哦。”
“是呢,老实说我有点累了。”
明野这才想起他们还没吃晚饭。她起身,“那我们就走吧,滨田先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和他电话联系好了。”
幸村刚答应,房门就被轻轻敲响。一个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透过门缝望进病室。身姿板正,向两人微微鞠躬。
这人正是明野聪的私人秘书滨田,负责为他料理生活中的一切杂务。
“啊、他来了。我还是当面和他说清楚吧。”
幸村点点头,“我在这里等你。”
看着明野离开病室,看着她与滨田往过道一端走去,幸村转向病床上苍老的男人,柔和的神情被冷冰冰的怒容取代。
“明野先生,你早就醒了,对不对?”、
明野聪松弛的眼皮下眼球微微转动,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任何回应。但幸村并不介意。
“一开始我真的很奇怪,做出那种事的你,是有什么立场以那种态度对待她,原来你是个懦夫。”
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羞惭得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她一句指责,一个愤怒的眼神就能轻易将他击垮。即便如此也不愿正视自身罪恶。
在被责备前先责备,在承受怒火前先发怒。以此来维护那已经不堪一击的自尊心。
“你真是我所见过的,最懦弱最卑鄙最无耻的人。”
说罢,幸村转身离开。
空无一人的病室,明野聪睁开双眼。
年轻时的他也曾相貌堂堂。但此时头发花白,满是皱纹的脸上两边嘴角的皮肤最为松弛,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哭一样,而且哭得极其丑陋。
无神的双眼,满面的失魂落魄。
先前呼吸不上来那会,他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他原本可以度过幸福的下半辈子——事业有成,心爱之人也一心一意地爱着他,顺利与她结婚,共同孕育了为之自满的儿子。
直到收到儿子的疾病诊断书。
用尽一切努力也找不到挽救的希望,眼看着死亡一点点蚕食爱子。
在噩梦中哭醒的夜晚,镜子里那张凄凉的老脸让他惊骇万分。
衰老,同样伴随着死亡来临的脚步。
儿子快要死了,他也快要死了。他将干干净净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在这世上留下的全部痕迹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尽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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