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雪盈闭着眼,做了个深呼吸,心里念着她生病呢,让着她就是了,于是又好声好气开口,“你要是嫌烫你就好好跟我说,我给你添点儿凉的,什么叫故意烫死你啊,在医院说这种话不犯忌讳啊?”
廖琴出了口气,往靠背一倒。
旁边的老太太过来劝架:“哎呦多大事啊,我这有凉的,给你加点,别吵吵。”
廖琴逮着陌生人就抱怨:“有的儿女是来报恩的,有的儿女是来报仇的。”
她指着温雪盈:“这就是我仇人,她巴不得我早点死呢!我生出这种女儿我折寿!”
那老太太说:“哎呀,母女两个,说这种话干什么?”
温雪盈坐在那儿也不安生,觉得喉头有什么阻着,想说话又说不出。
她冷静了一下,拎起开衫往外走,“我出去透透气。”
“温雪盈你给我站住。”廖琴一副憋了很久不吐不快的样子,“我就直说了,你穿那衣服就跟那外面站街的女的一模一样,你有没有点读书人的样子!”
温雪盈顿住脚步,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眶是湿的。
明明不论被刘洋怎么说,她都可以心大不当回事。
可同样的刀子,到了做母亲的手里,刀刃就会锋利千百遍。
“我让你站住你听见没有——!”
见她快步往门口走,廖琴忽而气急,抄起保温杯就砸过来。
重重的杯子被丢出来的时候是无声的。
被结实的手臂挡掉的那一刹,滚烫的热水洒出来,泼在人的身上,也是无声的。
直到一句低而急促的“小心”从头顶传来。
和杯子掷地的声音同时擦在她的耳膜上。
温雪盈的额头猝然撞到一个肩膀。
被人往怀里拉,但没有陷进去,她轻轻攥着他的外套,抬头对上男人的视线,清波漾漾的眼里带着一丝惊讶:
“陈老师……”
陈谦梵的眉头微微收紧。
她去接的那一杯所谓能烫死人的热水全部洒在他的小臂上。
陈谦梵没检查自己被刺痛的伤势,只是将温雪盈又往怀里收了收。
这样方便他低头去看她的后背,有没有被热水泼到。
幸好,只是溅了一点点在裙角。
但是放宽的心很快又逐渐收紧。
紧贴在肩上那双单薄的眼睛变得濡湿而潮热,好像久久都抬不起来。
陈谦梵折起指骨,轻轻地蹭掉她睫毛上快要垂落的一颗泪:“我在呢,不哭。”
第7章
温雪盈不是想哭。
她觉得有点丢脸。
同病房那两个老太太听见什么也就算了,她不想在陈谦梵面前丢这个脸。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
有外人在,她不想让局面太难看,擦擦眼泪走了出去。
按理说,他是该来的,得知丈母娘生病,没有不探望的道理。
陈谦梵本来想给廖琴炖个汤,但是想到她高血压,他不太懂有什么忌口,于是也稳妥地买了一些水果。
他去跟廖琴打了声招呼,出来的时候,温雪盈在护士站对面的凳子坐着。
“我妈性格有点暴躁,不过我早就习惯了,没事的。”
她抬眸瞧着陈谦梵,明明刚刚还难受得要死,迎接他的时候还不得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她好的时候还挺正常的,但是控制欲有点强,经常阴晴不定的。我小时候她还跟我爸打架呢,吓死了。”
陈谦梵站在她身前,他穿一件黑色运动风的轻装外套,手臂还湿漉漉的,但他浑不在意,低眸平静地望着她。
“现在还打吗?”
温雪盈摇头:“雨祯出生之后就好很多了。”
说着,护士送过来一块冰,是温雪盈要的。
对方看了一眼陈谦梵,挺热情地问:“你受伤了吗?”
陈谦梵没看她,看向她手上的冰袋,接过,淡淡说:“多谢。”
被冷落的小护士挺尴尬地看了眼温雪盈,抿嘴笑笑,就转身走了。
陈谦梵把冰袋给了温雪盈,然后在她旁边坐下。
那水没那么烫,但是他的手臂有点发红。
温雪盈掀起他袖管的时候,眼中不无内疚。
将冰袋贴在他泛红的皮肤上,温雪盈又往护士站看了看,倒是露出一副新鲜的表情:“刚刚那个护士好像对你有意思哎。”
陈谦梵没看护士,观察着她,沉吟少顷,他问:“她对我有意思,你不该吃醋吗?”
“嗯?”温雪盈笑意一僵:“怎、怎么吃醋啊?”
陈谦梵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几秒之后,不由地勾唇一笑:“好问题。”
温雪盈:“……”
算了,她还是不要说话了。
“你回去睡,我在这里陪。”他说。
温雪盈摇头:“不不不,不合适。”
陈谦梵眸一敛,便看到她圆滚滚的肩,白雪一样的色,非常轻柔的肌肤,因为被他握过,浮起一点薄薄的粉。
他正要出声,眼里闪过一个身影,急匆匆从电梯间跑出来。
陈谦梵喊住:“雨祯。”
温雨祯脚步一顿,回头看,然后飞快跑过来。
她遗传了廖琴的肉感身材,跟温雪盈长得一点也不像,圆乎乎的像个呆萌小企鹅,穿着打扮都相当乖巧,头发从没有烫染过,一直保持着短短的妹妹头。
大四的年纪,走出去还会被人家问高中几年级啦。
“姐姐。”
“姐夫。”
温雨祯气喘吁吁喊了人,然后问温雪盈:“怎么回事啊吓死我了!”
“妈妈没事吧?”她懵逼的小脑袋转来转去,看看温雪盈,又看看陈谦梵的手,“你没事吧姐夫,你们怎么了啊?你怎么又跟她吵起来?”
刚才在微信上已经跟温雨祯交代过前情了。
温雪盈说:“妈挺好的啊,力气大得很,还能摔东西呢。”
“啊?哎呀你别阴阳怪气的,我去看看。”
温雨祯说着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又折回来提醒她一句,“对了,你们今晚回去吧,尤其是你啊,千万别在这里,马上又害妈妈生气,搞得我也要被骂!”
好一个别惹妈生气的理由,温雪盈失笑:“放心,一秒都待不了。”
温雨祯交代完了,又偷偷看了看陈谦梵。
她突然伸出两个拇指,对着弯了两下,做了个表示夫妻恩爱的手语。
看着她莫名脸红激动的神色,温雪盈很想原地刀了她。
陈谦梵不置可否地一笑,居然配合地点了点头。
-
最后还是温雨祯留下来。
跟廖琴说了一声,陈谦梵便把温雪盈接回了云岚。
折腾了一天,还是回到这个家里。
温雪盈没回宿舍,所以一件行李也没收拾,总觉得在这里的生活,就像是乱序的人生里的短暂停泊。
不过她现在也顾不上搬家,更重要的事情,今天本来应该交掉的作业到现在还没有写好。
陈谦梵把书房让给她,温雪盈抓了会儿头发,觉得心里一团乱麻。
文献看不进去,温雪盈把手机拿出来跟温雨祯聊天:【她没事吧?】
温雨祯过了会儿才回:【好啦好啦,刚挂完水,已经睡了。】
温雪盈又问她:【我今天是不是不该跟她吵架?】
温雨祯:【好得很好得很,别自责了,你有你的任务要做。】
温雪盈:【任务?】
温雨祯发了个一排夫妻亲亲的emoji。
“……”温雪盈无语地把手机扣下。
抬眼看着电脑满屏的PDF文件,手头还有打印出来的几份。
她按了按太阳穴。
写不了,头疼。
每次为了作业熬夜的时候,都需要靠一些东西来刺激神经,要不然进度一点都推不了。
酒瘾犯了。
温雪盈想了想,他家里有酒吗?冰箱里好像没看见。
没有酒的话,烟总有吧。
温雪盈干干地回想着,隐约记得昨天桌上放了个烟灰缸。
在……抽屉里?
温雪盈把椅子退出一点,将书桌抽屉拉出来。
果然有!
拆封过的一盒烟,还是巧克力味的。
她想着,偷一根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不,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
温雪盈迫不及待把烟盒拿出来,再往深处找打火机,很顺利地摸到,然后将抽屉合上。
下一秒,正当她要再拿桌上烟盒的时候,男人纤长的指探过来,中指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抵在烟盒上,截住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陈谦梵站在桌前,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他的半框镜,低头看着她。
没什么表情,就是最深的表情。
温雪盈露出一副被抓包的羞耻表情,慢慢地竖起一根手指:“就……一根?”
他没说话。
“写不出来,我消遣一下可以吗。”
陈谦梵仍然不语,但缓缓松开了手。
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温雪盈也没好意思在他面前放飞自我。
陈谦梵站在她身侧,稍稍倾身,声音磁沉:“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桌面上密密麻麻的文件被他映入眼中。
陈谦梵微微蹙眉,像是有点看不惯这种不受控的凌乱。
但他没说什么。
温雪盈稍稍犹豫,然后摇了摇头。
陈谦梵转而看她疲倦的眼梢:“想在这里坐到几点?”
“……”
好吧。
温雪盈没什么头绪,吐槽似的跟他说。
“我每次做pre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好菜,上课根本不想拿出来展示。想了很久的idea跟别人一比都显得特别幼稚,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挺不适合读研的。而且我觉得,刘老师也不太喜欢我,其实他当时是不想要女生的,然后他就每天PUA我,觉得我就是个花瓶,哪哪都做不好。”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有点发泄的意思。
真有什么要他帮忙的吗?他估计也帮不了。
陈谦梵抬手,轻轻地按着她的脑袋,拨到朝着电脑的方向:“不要让情绪支配你。”
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看着她的纸质稿,问:“选题是什么?”
“无缘社会。”
“空巢老人?”
她点点头:“差不多吧,也有空巢青年。”
“问题出在哪?”
“问题是……我现在有点晕字,这个文献一点都看不明白。”
温雪盈说着,点了点手边一篇未经翻译的德语论文:“天书一样。”
陈谦梵就这么站在她身侧,视线轻描淡写地扫过几行文字,注意到被她用红线划出来的段落。
应该就是重中之重了。
他看了几秒钟,然后缓慢地出声:“在进行采访的过程中,发现无缘死将来会扩大。现在没有家庭的人到NPO的窗口蜂拥而至……”①
温雪盈吃惊地望着他。
陈谦梵也瞧她一眼,扣了扣纸张:“看字。”
她点头如捣蒜:“嗯。”
“代替死者家属、办理过世后的各种手续的NPO组织相继成立。成立8年的NPO,每年的会员都在不断增加,现在已经接近4千人了。最近,也有人在退休前的50岁时决定入会。”②
温雪盈好奇打岔,问道:“你还会德语啊。”
陈谦梵说:“硕士在柏林待了一年。”
她更好奇了:“哎我听说德国考试要求特别的魔鬼,真的假的啊?我有个朋友就在柏林,说三年留学生活让你的五年变成最难忘的十年,我说你也太搞笑了吧。”
陈谦梵没有接话,安静地看着她。
她收敛起嬉皮笑脸的姿态:“……咳,您接着说。”
他对照着文献,举重若轻地给她翻译完了半篇文章。
效率比较高,全程大概七八分钟。
温雪盈一边听,一边把他的翻译敲下来。
结束后,陈谦梵在她侧后方的沙发坐下。
温雪盈见状,问道:“你明天还有事情吧,不去睡吗?”
陈谦梵淡淡说:“夜晚是属于家的,问明天做什么。”
温雪盈看他的眼神变柔软了些。
尽管他语气稀松平常,却让她莫名的在这一刻感受到该死的温情。
陈谦梵回视,说道:“我不困,你写。”
她点着头。
温雪盈对着电脑强撑了多久,陈谦梵就陪了她多久。
她看起来比他要困多了,最后是打着哈欠把邮件发出去的。
终于阖上电脑,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
温雪盈又回头看了眼陈谦梵。
他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但眼镜还戴着,双腿松弛地叠起,颀长的身子陷进柔软的沙发中。
温雪盈正在犹豫要不要喊他一声。
陈谦梵却在这时忽然开了口,他说:“文字、学术、知识,是最纯粹的东西。”
“……”
温雪盈略感不解,对上他徐徐睁开的眼睛。
陈谦梵继续平静地说道:“每一个人都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努力是不会被偏见抹杀的。
“女孩子做事情更细心,也有韧劲。对学术的态度往往更端正,男生要自傲一些。
“这是我接触到的学生情况。”
温雪盈在动容时,眉心会轻轻揪起一个褶。紧接着,鼻腔攒聚一点酸意。
她想,绝对理性大概也是一种魅力吧。
他是在安慰她。
看着他总是无波无澜的一双眼,温雪盈轻轻笑了笑:“谢谢你这么觉得。”
她没有急着起身,又静坐了片刻,问道:“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谦梵:“你说。”
温雪盈问他:“你认为……读研的意义是什么?”
熬不完的夜,抽不完的烟,喝不完的酒,被批评不完的学术精神。
导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陈谦梵想了一想:“世俗层面来看,为了就业,自我提升,一纸文凭,也是价值的证明。”
温雪盈问:“非世俗层面呢?”
“找到你的思维工具。”他看着她,缓缓地说,“读研就是站在山顶看世界。”
她微微一愕,几秒后不可置信地应道:“山顶?可是我很菜,还没到那个高度吧。”
陈谦梵摘掉眼镜,告诉她:“不是人类的山顶,是你人生的山顶。”
温雪盈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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