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踌躇再三,犹豫着开口问起了这个让他在意的问题:“那人是......”
方思阮一时语塞,不知该拿什么搪塞他。
“他就是你的那个未婚夫吗?”
莫声谷见她迟迟不回答,复问道。
他的面容隐于沉沉夜色中,显得神色有些奇异。
方思阮见他自己将这是圆了过去,怔了怔,缓缓点头,没有说话。
她就要离开大都了。
那他呢?
方思阮思绪纷乱,时而思及莫声谷除却有些鲁莽刚直以外,也算是个正人君子且武当派上下清风劲节,她又何必拉他们趟这一趟浑水。时而又冷冷地想,那她呢?她又何尝不无辜?被扯进成昆的这一场阴谋中,何人让她选择过?
两个声音反复在她耳边纠扯,久久定夺不下。
她望向一无所知的莫声谷,瞅了半晌,神情恹恹。
她就给他一个机会,交由他来选择。
若是他选择离开,回他的武当派去,那她就此作罢。从其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再相见只作不相识。
若是他选择留下......
若是他留下......
她凝神细想,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再看着办吧。
前段时间她装作温柔小意,铺垫的差不多了,如今就差上那么一味猛药。
此时,她对他称不上有多喜欢,只是一时的胜负欲作祟。
往后三日,方思阮对莫声谷逐渐冷淡了下来。直到他的腿伤好的差不多了,她终于对他下了驱逐令。她背对着莫声谷,淡淡道:“莫七侠,你身上的伤既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那你就走罢。”
她忽然变化的称呼重重砸向莫声谷的大脑,他一蒙,忍不住问道:“阔真,你怎么了?”
他的腿的确即将彻底痊愈,他也确实该离开了。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即将到来的离开也令他满怀不舍。
说起来,的确令他难以启齿,这几日夜里每每思及此,他总是无法安然入眠。
但这几天她态度的倏然转变也令他不解,满腹的疑问。忽冷忽热的态度让莫声谷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和心烦意乱。
他反复思量着自己这几日是否有惹她不高兴的地方。
思前想后,仍是不明了。
莫声谷望向阔真的背影。
轻纱微微轻晃,她的身影若隐若现,与他隔着一道帘帐。和之前的每一夜相同,却又不同,仿佛两人之间已是隔着重重山峦。
可明明之前不是如此。
细究起来,好像就是那个陌生男子出现后就发生了变化。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就此作罢,不弄清楚原因就离开,他定然会抱憾终身。
莫声谷上前一步,扳过她的身体面对自己,才发现她神色怔怔,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此刻面对着他,她就这样默默的,一声不吭地含泪凝望着他,一如当初,泪似珍珠一滴滴溅下,重重砸在他心底。
他的心突然抽动,握住她的双肩上下打量,紧张道:“阔真,你到底怎么了?”
方思阮拂开他的手,避开目光:“我无事。七哥,你该走了。”
莫声谷浓密的眉紧紧蹙起,觉察到不对劲,继续追问着她。
方思阮静静地看着他,面上的泪痕闪着微光,倏尔幸福一笑:“七哥,我就要成婚啦!”
即便故作轻松愉悦地开口,她眼里复杂的情绪黑压压地朝他压来,一瞬间就将他击倒。
莫声谷下意识地放开手。
方思阮如有预料,眼里涌现出失望与疲惫,轻声重复:“莫七侠,你走吧。”声音极低,几乎飘散在空气当中。
这时,她已改口,不再唤他“七哥”,回到最初的“莫七侠”。这几日的相处仿佛只是梦一场,醒了,就该回归原位。
莫声谷眸色沉沉,站立在原地。
方思阮朝他微微一笑,绕过他屹然不动的身体,走到他身后,不再看他一眼,驻足道:“你我相识一场,虽然立场向背,但到底......你该祝福我的!”
说到此,她停顿了一下后,继续娓娓说道:”我和他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一直以来都心悦于我,我此前心中一直犹豫不定,现在细细想来,他才是最适合我的。或许再过个几年,我们生上一对儿女,男孩像我,女孩像他,这么和和美美地过上一生,倒也不错。说不定......说不定有一天,你们还会在街上碰巧遇见。到那时,也不知你认不认得出......”
莫声谷突然开口打断她:“够了!”
她的话像把利刃,字字戳他肺腑。
她实在太懂得怎么能够伤害他了。
莫声谷转过身,却见阔真正在他背后冷冷地盯着他,看他转过身来,也没有躲避,反而直直地迎上他的眼睛,唇边朝他露出个挑衅的笑容。
这是她对他的报复。
是她故意而为之的。
她的性格从来都不像她之前几日里呈现出的那样柔顺。再前一次与他争锋相对时,那时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锋利、尖锐、艳丽夺目。
那个温柔如水的她不过是她的伪装。
但这又如何呢?
他此刻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但心里仍为她刚才的话语而感到钝痛。
“够了?”
方思阮轻笑一声,似嘲讽,
“我说的不过是我畅想的未来。难道我的未来,我连想想都不可以吗?难道我就不应该获得幸福吗?”
莫声谷像块僵直的木头站在原地,双眼泛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方思阮仍旧没有放过他,朝他走近一步:“莫七侠,莫声谷。你难道以为我会被困于后院,再像个深闺怨妇般日思夜想地念着你吗?”
她不知此时他是如何感想,心中是如何的跌宕起伏。但她清楚,她的话一定剐到他的心头肉,剐疼了他。因为她的话音刚落,他就再也忍受不住,就此夺门而出,不顾还未好透的右腿,施展梯云纵,几下就消失于墙际,再也不见了身影。
方思阮感到有些累了,在说了那么多的话之后。她扶着身侧的桌面,顺势坐下,静静地等待。
好像每一次向他倾倒般的痛诉,都奇异地纾解了她心里的那份愁怨。
......
莫声谷跃出了达鲁花赤的府邸,一路向外狂奔。他顾不上方向,也不知自己向哪个方向奔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那座院落,离开那间卧房,离开......阔真......
他感到自己就像头困兽一般,四处冲撞,想要冲破那道围墙。
是不是离开了就可以彻底逃离她,彻底忘记她?
乌云蔽日,潇潇秋雨席卷而来,将他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雨水像一条条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将他抽打得遍体鳞伤,也使他清醒了下来。
他停住脚步,绵绵细雨落在他的脸上,神智一清。他环视四周,他被一棵棵松树包围着,置身于一片不知名的树林之中,长松落落,卉木蒙蒙[1]。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怅然如潮水般漫来,浸遍他的全身,右腿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该放纵自己。
不该放纵自己对她动心。
尤其是在明知她是蒙古人的情况之下,依旧放任自己去靠近她。
蒙汉之分,犹如一道鸿沟横隔在他们之间,将他们分割开来。
莫声谷阖上眼,她的娇艳面容又跃然于眼前,一颦一笑,栩栩如生。
他们之间的缘起始于那座中岳神庙,冥冥之中他无意间又闯入了她的卧房,续上了这段缘。
恍恍惚惚中,他的耳边又浮现出阔真那句委屈的话语。
是啊。
她又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
当年蒙古鞑子屠杀汉人之时,她还未出生。这些仇恨与她有何干系,怎可归结到她的身上,让她来承担这一切?
她怨他,是应该的。
更何况,她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
莫声谷思绪繁复。
......
薄暮冥冥,细雨霏霏。这一场秋雨驱散了空气当中的沉闷。
方思阮斜斜倚坐在长廊上,静静看着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水,暗自出神。
“阔真。”
极轻的一声呼唤在她背后响起,几乎被雨声遮盖住。
她回首。
莫声谷不知在雨中站立了多久,浑身湿透,青色的衣袍紧紧贴着身体,看见她回头,他黑沉沉的眼珠亮了一瞬,苍白的脸色上浮现出一丝生气。
她扶柱站立,隔着重重雨帘相望,方思阮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终究会选择回来。
他还是放不开她。
顾不上撑伞,方思阮朝他的方向奔去。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视线被雨珠遮蔽,变得朦朦胧胧,那道身影依旧如青松般矗立在庭院内,固执、坚定,屹然不动。到了他身前,反而生了“近乡情怯”之情,不敢再靠近一步。她颤声开口唤了一声,犹带哽咽:“七哥。”
“阔真。”
莫声谷喊了她一句,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
方思阮伸手想抹去他脸上的雨水。可雨不止,又哪擦得净,徒然无功。擦着擦着,对上他那双漆黑的双眸,动作慌乱起来。
“七哥,进屋吧,你的伤不能再淋雨了。”
他置若罔闻,握住那只为他擦雨水的手腕,紧绷的下颌动了动,郑重道:
“阔真,我带你走。”
第22章 光明顶(22)
莫声谷彻底投降了。
他不再抑制自己那份汹涌而出的情感,也知道自己无法再抵抗下去。
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他思考了很多,想到了远在武当山闭关练武的师父,想起他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谆谆教导。
复又想到几个师兄们,他在七个师兄弟当中排行最末,年龄最小,和前头几个师兄岁数相差颇大,几乎可以差上一辈,他的一身入门功夫都是师兄亲自教导,他们对他来说亦兄亦师。如若他们知道他爱上一个蒙古女子,会作何想?
更何况,阔真不是个普通的蒙古女子,她的父亲是达鲁花赤,元廷当中的重要官员。
他们是否会对他失望?
见到他时是否会直接怒斥他?
他不会替自己辩解。他确实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子。
莫声谷已经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做好了所有准备。
方思阮闻言眼睫颤了颤,雨珠沿着睫毛滚动而下,她今日的打扮与先前不同,穿了一身蓝色蒙古袍,黑发分作两半编了两条辫子缠绕盘旋于头顶,佩戴着红玛瑙额饰,活脱脱一个明媚照人的蒙古少女。
“七哥。”她又唤了他一声,感受到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大手微微收紧了五指,神色染上了一丝缠绵,她用一种可称之为缱绻的目光望着莫声谷,凝视片刻,最后微微笑了出来,“好。”
莫声谷的心脏砰砰作响。
方思阮感到自己的身体与意识仿佛脱离开来,身体受她控制着对他露出欢欣感动的神色,意识却是飘飘然地脱身而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这一切。她看着莫声谷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般松了口气,一直紧皱起来的眉头在此刻总算是松开了,看着莫声谷在见到她的微笑也忍不住的跟着笑了起来,大拇指温柔地轻抚着她的手背。
她胜利了。在这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的“战役”中拔得了头筹。
她先前近乎荒诞的赌气,要让他体验一下真正的妖女到底是怎样的。要把他哄骗得团团转。他不是痛恨蒙古人嘛?
那她就要让他彻底爱上一个蒙古人。爱上一个他所痛恨的人。到那时,他又会做出何种选择呢?是放弃她?还是会不顾世俗的眼光、不顾外人的唾弃选择她?
显然,他此刻做出了后一种选择。
但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快乐。
......
远处群山环抱,翠峦叠嶂连接蓝天,茫茫溪畔草。蔓草微微颤动,或因风,或因奔腾的马蹄。
一匹白马由远及近奔腾而来,马上青年长挥马鞭,策马驰骋,马蹄哒哒踏入溪水,四溅的水花掀起道道水帘。
耳畔萧萧秋风呼呼作响,方思阮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白披风的领子。
身后人如有所觉,单手握着缰绳,空出的另一只手轻轻往下拉了拉她的兜帽,遮掩住她的脸庞,为她挡住一些风。莫声谷问:“阔真,你是觉得冷吗?”
方思阮摇了摇头,回道:“我还好。你忘了我是会武功的,有内力可以抵御寒冷。”
莫声谷在她身后道:“前方还有大概二十里路,我们马上就要到襄阳府了。”
那日做下决定后,只收拾了一些替换衣物,莫声谷便立即带方思阮离开了达鲁花赤的府邸,拿钱贿赂了守城士兵,趁着夜色出了大都。他们离开的突然且悄无声息,一时间达鲁花赤府中无人察觉。
说的难听点,他是“拐带”走了人家女儿,离开前,莫声谷犹豫地询问方思阮是否要给他父母留下书信,宽慰他们,告知他们不要担忧她的安全。方思阮自然是拒绝了,她不过是达鲁花赤的义女,又不是他的真女儿。
一路都非常顺利。方思阮预计着第二日早晨侍女来送早饭时才会发现她不见的事情。但那时,他们早就离开了大都,脱离了王保保的势力范围之内,天下如此之大,天高皇帝远,他们再寻起来就麻烦了。
莫声谷带着她一路往西南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有武当,亦有峨眉。
思及峨眉,方思阮一时有些怅然,她在峨眉待了整整十年。她的身份虽有异,但与灭绝师太和师姐妹的感情并不作假。可她自从下了峨眉之后,就做出了决定。她决意不会再回去了。
她了解灭绝师太的性格,爱憎分明。她对她的疼爱不过是建立在她是她哥哥方评的女儿这个身份上。一旦知道她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女儿,所有的疼爱就会变化作憎恨。
天大地大,她却无处可去。
莫声谷呢?
她微微偏过头,看着他线条分明的轮廓。他选择和她这个蒙古人在一起,应当也不会再回武当。一时间,她心有戚戚然。他也与她一样。
那么他又要带她去哪里呢?
大概是她盯得久了,莫声谷颇为不自在,轻咳了一声,轻声问:“怎么了?”
方思阮忍不住问莫声谷:“七哥,我们往哪里去?”
莫声谷回道:“我带你回武当。”
“武当......”方思阮一怔,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想到他会选择带她去武当。
莫声谷微微颔首,眼里流露出认真的神色,说:“对。我带你去见我的师父和师兄们。”
远处天际传来几声高亢的长啸声,响彻云霄,一双白雕展翅掠过。
方思阮沉默了一下,“七哥,如果......如果你的师父不同意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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