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这段时间,他将阿鹘留在了自己身旁照顾。明昭消失不见,他愈发对它有些移爱,不愿亏待于他,肉食顿顿少不了。
再加上,还有白玉魔在丐帮院里的遗留下的格灵蛇。阿鹘自那日夜里尝了尝滋味后,这些蛇也成了它的盘中餐。它时不时地就去房里抓条蛇打打牙祭,吃得好不欢乐,连分量也重了不少。
这群格灵蛇现在每每见它飞进房间就颤颤巍巍地盘起自己的身子,瑟缩着不敢动。
方思阮掂了掂手臂,阿鹘立即凑喙而来,轻轻啄了啄她鬓边的发丝,亲近之意,溢于言表。她瞧着它,心中的那一片乌云渐渐散去,轻轻笑了一下道:“有些重了。”
阿鹘转动了一下青黄色的眼珠,喉间发出“咕咕”的不满抗议声。
方思阮又瞧向了乔峰,眼睫一颤道:“多谢你这几日照顾阿鹘,今日就算是物归原主了。”
世界怎么就这么小,远兜远转,两人能够再次遇见。这时,他已不是丐帮帮主了,更是成了契丹人。契丹、西夏,倒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争锋相对。
但身份对了,时机却又错了。
她现在已经重新找回了“七童”。
方思阮不知为何这一回见到乔峰,整个人就仿佛浸泡进幽幽冷泉中一般,先前见到“七童”起就混沌的神智霎时间一清。
她心中颇不是滋味,有些酸涩有些发怵,倒也不是惧怕他,而是担忧被他发现她的另外一面来。念及此,却又莫名其妙地陡生怨怼,他那时明明不是已经选择放弃了,为何还要这样处处惦念着她。
他不该对她这样好,让她忍不住想要将他再拖下水。
风轻轻吹过,身上一阵冷热交替。
七童......七童还在乌衣庵等着她......
等治好了她的两个弟子,解开她们之间的心结,她就又可以和他继续在一起了。
方思阮的心中已打定主意,她不能坠着乔峰一起往下沉。
乔峰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眼里的神气一变,道:“你是西夏一品堂的人。”
能够获得阿鹘近身亲昵之人,除却明昭和他之外,就只有西夏人了。
近期,西夏征东大将军赫连铁树率领西夏一品堂的武士出使汴梁,朝见大宋皇帝。乔峰之前和帮中长老从被派去西夏的兄弟口中得知,这次西夏一品堂的人名为出使,实则是想要摧毁丐帮、甚至是中原武林其他门派。
这次来到姑苏,除了是为了查清任副帮主的死因,还是为了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议抵抗西夏一品堂的事宜。
方思阮望着他,微微颔首。
号角呜呜声应景而起,山脚底下响起隆隆马蹄声,却正是集结着向丐帮的落脚点而去。
丐帮有难。
纵然乔峰现在已经不是丐帮帮主,但这几十年来的朝夕相处,他无法放任丐帮置于危险境地不顾。
只见灰影一飘,他当即往山下奔去。
方思阮的心一松,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偏过头凝望着手臂上的白色海东青,眨了眨眼睛,专注道:“阿鹘,又只剩下我们俩了,你陪我一起去找天一神水吧!”
她本是想直接从无花手里取得天一神水,不料短短一炷香内陡生异变,无花身死,神水被夺。不知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随着无花死去,这一切的线索也就全断了。
如果那人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针对她,后面必定还会向她发难,只须耐心等待,他肯定会自投罗网。但方思阮却是等不起了,她手上配的药是有时效的,必须尽快找到这一味药引。
天一神水是神水宫的宝物,看来她还是不得不走上这一趟。
神水宫位于长白山天池,方思阮褪去伪装,一路向北赶去。
自她成了西夏公主之后,从未一个人赶过路,有些新奇,一路走来只见群峦连绵不绝,叠叠翠翠相接蓝天,说不尽的美丽。
阿鹘饿时自会捕食猎物,一人一隼相伴,日子也并不寂寞,如此便过了五六天,一条宽阔无际的江水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鹘长啸着,展翅直愣愣地向前飞,直到飞越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江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奚枝没赶上来,又掉头飞了回去,立在她的肩头,望望澄净的江面,复瞧瞧她如雪的脸庞,焦躁地低下头扒着自己羽毛。
方思阮无奈地轻敲它的脑袋,踌躇间,遥遥传来一声呼唤,是从江面传来,她凝神望去,一艘小船驶来。
船近了,船夫撩起船帘往里一探,似是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从船篷中弯身走出了个妇人,布衣青钗,容貌却清雅秀丽,语调温温柔柔,让人心生亲近之情:“姑娘,你是要渡江吗?我们正好搭你一程。”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那就多谢了。”
阿鹘停在她肩头,跟她一同上了船,省了这一段飞行。
方思阮与妇人相对而坐,船里空间狭小,膝盖相抵着。这江宽阔非凡,划船渡江得有一会儿。妇人掀帘叮嘱着丈夫划得稳些,船夫却望着她,笑道:“窈娘,给我唱一支曲吧,我力气也足些。”
“哪有你这样的,我不唱你便没有力气划船了吗?”窈娘嘴上埋怨着,眼中却含着笑意,放下了帘子清唱起来。
“启船喽,都坐稳了。”船夫乐呵呵地喊了一声,船桨推开江水,泛起层层波浪,小船行驶起来,一座座青山也被抛在了身后。
窈娘唱起一首曲子,她的声音清丽缠绵,却又带着不知名的凄苦愁绪。
天色渐暮,遥遥相望河岸,渐行渐远,只余月光辉映着水面,波光嶙峋。方思阮不由侧耳细听,始觉这份悲苦是浸在这首词的每一个字中,密不可分。
她听着入了神,连歌声停了也没发觉。还是窈娘先开了口:“姑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方思阮怅惘地回过神:“我要去长白山。”
窈娘微微一怔,有些担忧道:“那里金人出没,倒是不怎么安全。”
两人聊着天,谈话间不知不觉,小船靠了岸。
“对了。”窈娘突然握了握方思阮的手,从船座底下夹层中取出了一顶帷帽递给了她,“这只帷帽送给你,一个人行走在外,也可以遮遮风雨。”
她这是担忧方思阮容貌出众,独自一个人在路上遇见坏人。
窈娘依旧温柔地笑着,如同刚才在江河的另一岸招呼她时那般。方思阮心头触动,已不能只将她当做过路人,沉默了片刻,接过帷帽:“姐姐,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薛,唤作窈娘。”
这对夫妻不肯收她钱,方思阮只好偷偷在船座下留下了银子,下了船,继续往北方赶去。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暮色苍茫,山林间黑黝黝的一片。忽地,身后火光映天,天际燃烧得红通通的一片。
方思阮忽地神色一变,调转过头,往江边奔去。她到达时岸边时已晚了一步,地面上躺着五六具尸体,俱是粗莽大汉。窈娘夫妻正不停地向着身前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磕头道着谢。
江中的那一只小船已被火吞噬,水贼不止抢掠,还想要杀人烧船,万幸有人相救。
那男子听到声响向她望来,只见他斗篷里头穿着一身银色盔甲,手中长剑不断地滴着血。
他倏地收回剑,走到方思阮身前跪下,一字一句道:“公主,属下来迟。”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似被火燎伤过喉咙,语调咬字十分拗口,带着一股异域的口音。
西夏人说汉话说不好时,就是这种腔调。
方思阮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西夏武士浑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连面上都蒙着一条黑布,只露出一双漂亮漆黑的眼睛,眼尾微微往上挑,只可惜他的眼里却是一片荒漠,任是风流也变作了冷峻。
她的眼眸里有着淡淡的怀疑:“我以前从未在西夏一品堂里见过你。”
那作西夏武士模样打扮的男人回道:“我半年前刚进的西夏一品堂,那时公主已经离开了西夏。”说罢,他又从袖中掏出一支精巧的银色袖箭递给她。
方思阮伸手接过,仔细端详,剑尾上刻着一匹小小的奔马,雕工精细,确是西夏一品堂的记号。她神色微微一动,忽然抬头望向他,以西夏语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条黑巾底下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说出一个名字:“李延宗。”
第106章 一只小天龙(21)
自那一日起,李延宗就一直跟在了她的身后。
为了尽快到达神水宫,这一路上方思阮都是抄近道,远离城池人烟,往往都是露宿野外。
又是一日清晨,她从微熹的日光中醒过来,林间丝丝缕缕薄雾缭绕在裙边,方思阮眨了眨有些迷蒙的双眼,远处青山妩媚,落入朦胧视线里,她转动了下眼珠,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有一道目光如实质般沉甸甸落在她的身上。
她有感望去,和那道三丈之外的目光轻轻撞上,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蓦地一眨,里头原本的微微漾动的涟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目光就如朝露,经过一夜凝结而成,但当天亮之际很快就会蒸腾消散,无影无踪地隐匿在空气里,但却无处不在。
李延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两人独处时常常相对无言,但方思阮却感知到有一种微妙情绪隐藏在他的黑巾之后。
方思阮感到腹前有东西轻轻耸动一下,低头一看,却是阿鹘,它正用自己的尖喙梳理着身上的羽毛,昨日晚里它紧靠在她腹前休憩,这时也随她一齐醒来。
梳理完羽毛,它就将视线集中到了对面李延宗的身上,瞪视着,颈间白羽炸起,发出“咕咕”的威胁声。
阿鹘对李延宗总有莫名的敌意。哪怕已经同行一周,它依旧如此。
在这一点上,方思阮也奈何不了它,左右李延宗也不是那么的在意,也就任由它去了,反正它也就做做样子,不会真的去攻击李延宗。
她抱住阿鹘,在它身上摸上了几把,阿鹘顿时就偃旗息鼓了,又乖乖地安静下来。
李延宗的目光落在阿鹘身上,手里长剑倾斜着抵在草地上。秋风萧索,草木簌簌而动,阿鹘已经伴风飞去,在不远处的一片大湖之上低低盘旋着。
日光煌煌地照落在澄清的湖面,平静的湖面犹如一块镶嵌在山间的碧玺,湖畔长着一簇簇白色茶花,随风轻曳着。
方思阮也跟着它缓缓走去了湖边,她刚准备蹲下身子一捧水喝,但膝盖刚一弯,就听身后传来李延宗嘶哑的声音,他冷声道:“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公主,这湖颇深,你还是离这湖远一些。”
她微微一怔之后,站起身,竟无端端地想笑。这么几天接触下来,方思阮感到李延宗这个人其实很有趣,他是有些傲气在身上。
西夏一品堂的设立,旨在灭宋,招揽进的天下高手也都是有一展宏图、名留青史的野心。料想这李延宗定然也是这其中的一员,想做的是他们眼里建功立业的大事,自然不把保护一个外嫁公主的小事看在眼里。
李延宗这些日子里对待她恭敬有余,态度却有些冷漠,好似不情不愿的,看上去倒像是被强逼着来保护她的,但还是恪尽职守,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以防她出现意外。
就像现在,方思阮不止会凫水,还非常善于凫水,甚至能在水中屏息上整整一个时辰,即使这湖再深,对她来说也没有丝毫危险,但李延宗不知道。
西夏戈壁草原多,都是浅水,是以西夏人大多不擅长凫水,更何况一个自幼在宫中锦衣玉食长大的公主了。
李延宗自然认为她也不会水。但他遇到此类事情,从来不会好好说,语气总是阴阴沉沉的。
方思阮咬咬唇,忽然接下腰间水囊,朝背靠树干而坐的李延宗抛去。
水囊在空中划过一道姜黄色的弧线,准确无比地落在了他的怀里。李延宗拾起水囊,一愣,他冷漠的眼眸里也出现了可以称之为呆愣的神情。
一个僵硬的木偶瞬间焕发了人气。
紧接着,方思阮故作颐指气使地娇声道:“既然你是祖母派来保护我的,也就是我的侍卫,那就得像卫慕一样好好侍候地我......”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李延宗的眼里突然燃起一抹冰冷的寒焰,攥紧了手里的水囊,白皙修长的手背上攀爬上青紫色的藤蔓,他厉声质问道:“卫慕?他又是怎么侍候的你?”
方思阮听他气急起来,不解地睨向了他。
在她淡淡的疑惑眸光之下,李延宗即刻哑然下来,浓密的睫毛重重合下,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又恢复成了之前的冷漠,平静地问:“......按公主意思,我又该如何?”
方思阮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接着下去说道:“我渴了的时候你该替我端茶倒水,饿了的时候就该给我生火做饭。如果我身上的衣裳脏了划开了口子,你还该替我缝补洗衣。你既然不让我接近这湖,我现在渴了,你现在过来替我打水。”
李延宗怔了一下:“就这些?”
真是个怪脾气,总是急一阵缓一阵的。这时,他又变成了原来那副样子。
方思阮蹙了蹙眉:“你还想为我做什么?”
她以为以他这冷傲的性子听到这些后必然会难以忍受,但他却仿佛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到湖边灌水,灌满后又将水囊重新递回给了她。
两人说话间,阿鹘从湖面飞掠而过,抓中了一条大鱼。
而后它又抓着这条活泼挣扎的肥美大鱼从李延宗的头顶掠过,双爪一放,那条鱼准确无比地投入他的怀里,扑腾着,鱼尾冷冷地拍打着他身上的盔甲。
李延宗胸口的甲片顿时湿漉漉的,水珠滚落,在阳光下泛着一丝丝银光。
“我饿了,现在你该为我去烤鱼了。”方思阮又道,她将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扮演得淋漓尽致,指使着他到处干活。
李延宗却没有再动怒,不声不响地埋头苦干。
方思阮本是想借此将他逼走,取天一神水之事她一人足矣,无需外人掺和其中,但李延宗却始终没有接招。
她凝视着安安静静刮鱼鳞的李延宗,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你可以回西夏去复命了。我会给祖母写上一封信,信里交待清缘由,一切都是我下的命令,与你无关。”
李延宗刮鱼鳞的手微微一顿,沉默着继续杀鱼,连头都不曾抬,直至将鱼串在树枝上才淡淡回道:“李某向来说一不二,凡是许下的承诺,从不会违背。既接到了保护公主的任务,那必然时时刻刻都会守在公主的身边。”
方思阮这时才知李延宗不光脾气怪,竟还是个死心眼。
吃过烤鱼,他就又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两人一隼重新踏上了路。
行了将近百余里路,大约傍晚的时候,遇到一处镇甸,考虑到后面路程还远,两人就进了镇打算找间客栈住上一晚,第二日再在街市上购置些补给再上路。
一个身着银色盔甲的蒙面武士不远不近地跟在一个美貌女子的身后,来往路人不由得都向两人身上多看上了几眼,但被那副盔甲上寒凛的银光一闪,均害怕地避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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