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旺不可置信:“当初拉你入伙之时,我便征询过你的意思,绝不强求。今日你竟说我强逼你?”
王骧惨然一笑:“我撞破你们谋事,如果不加入能活得下去嘛!”
“你……”周子旺气得语塞。他竟没有他想到王骧一直这么想。他当初的话都是真心的!参不参与全凭他,只要别将此事泄露出去就可以。
王骧滔滔不绝:“你写得那封信是故意诈我!你手上根本没有汝阳王世子。我要死啦!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
他一一扫过厅中的人,仰头大笑:“哈哈哈!你们一起都要为我陪葬。”
其他兄弟看不下去了,一高瘦男子刷啦一声抽出刀横在他颈间,怒道:“周王不必和他多言,他就是贪生怕死。让我一刀宰了他。”
“且慢。”
第14章 光明顶(14)
那瘦高男人的手腕一沉,眼见王骧就要血溅当场。彭莹玉抓住左手腕间的沉香佛珠,往外一甩。原本在手腕间盘绕了几圈的佛珠在空中划破一道弧度,缠绕住大刀。他又左腿向前一迈,右手在空中虚虚一掏,抓住另一端佛珠。
大刀从高瘦男人手中脱手而出。王骧四面都环绕有人,彭莹玉恐伤到他们,于是将刀朝自己方向一拉,待快碰及身体时,又运起内力抵住了这股强劲的势头。
只听“镗朗”一声,大刀掉落在地。
与之相随的是那串黄奇楠沉香佛珠断了。珠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百零八颗佛珠仅余手掌心里攥着的八颗。
彭莹玉不由敛眉,心道:不该,不该啊……
这串佛珠是他用天蚕丝捻制穿成,他事先又特意用草药前后共浸泡过天蚕丝七次,韧性极佳,寻常刀剑根本斩不断。他已佩戴了二十余年,随身与他经历过多次打斗,哪怕有几次对方武功高强,他棋差一招,身受重伤,这串佛珠都能完好无损,如今怎会因这普普通通的一刀而断?
他的心中莫名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诸行无常。
此事恐不会如他们希望般那么容易解决。
“大师,你为何......”瘦高男人不解,但碍于彭莹玉的身份,只能气恼地一拂袖,背过身连连叹气。
其余人也甚为不解。
他们这一群人平生最恨的就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鞑子。其次就是像王骧这般骨头软,自甘堕落投效元廷的狗腿子。
他们一直将王骧视为亲兄弟,昨日夜里王骧那一番豪情壮语彻底感染他们,心中都暗自打定主意今日与大家伙一起拼了,自己定要多杀上几个鞑子官兵,方可解心头之恨。
方才王骧又主动认领下送信任务,不顾自身安危。他们不由多敬重了他几分,认他是他们的表率。
谁想到他光嘴上说的大义凛然,私底下却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竟然想出卖兄弟博得一线生机。
在战斗中去世,死的光荣。若因为叛徒而死,死的太过窝囊了。
一番真情被辜负,一时恨极了他。
周子旺跟在师父身边多年,与他情同父子,一下子就猜到了师父的意思。他看向王骧,开口道:
“诸位兄弟,别轻信王骧所言。汝阳王之子扩廓帖木儿的确在我们手里。除了他的关押地点,我方才所说的一切都并无虚言。现下关头,处置王骧都是其次。他既然已经暗投于汝阳王,那么由他去传递这个消息最为合适。”
王骧仰起头,瞪圆了眼睛。
……
方思阮取了笔墨纸回到王保保关押的房间。周子旺考虑到他的身份,当前一众兄弟身家性命全系在了他的身上,所以只是软禁了他,算得上是以礼相待。
这间屋子里应有尽有,里间设有一方小榻供休憩。王保保却一动不动,此刻还是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倚靠着椅背。他一夜未眠,只闭目养神,听见开门声响,眼皮滚动了一下后睁开。
此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那般针锋相对,一路上朝夕相处攒下的温情消散而尽。也罢,那不过只是虚浮于表面的“假温情”罢了。
方思阮将带来的东西置于他身旁的案几上,捋平信纸,又伸手将毛笔递给他,淡淡道:“小王爷,给你父王写信吧。”
王保保望向她,视线从她面容下落至雪白的皓腕上,伸手接过,蘸墨,落笔,转眼间信笺上行云流水般地洇出一排字。片刻之后,他就将写完的信笺交给方思阮。
他并没有再说些什么,从头到尾异常配合。
墨迹尚未干透,方思阮接过信笺,手指避开字迹部分。她执着信笺,一一看过他信中所写的内容,只见信笺里的字迹排布工整,字形俊秀飘逸、秀丽流畅。内容并无不妥之处。
这蒙古人倒是写了一手的好字,她忍不住暗叹,但转瞬又想到他本名扩廓帖木儿,却给特意自己起了个汉名“王保保”,想来对汉人文化颇感兴趣,字写得好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今蒙古人基本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类便是如王保保这般,虽是蒙古人,但深受汉人文化影响,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化习俗上渐渐汉化,与汉人几乎无异。
另一类如被罢免的大丞相伯颜那般的守旧派,仇视汉人,他甚至提出过杀尽张、王、刘、李、季五姓汉人的荒唐言论。
她看得正认真,忽听王保保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他说道:“信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写好,你尽管派人送去吧,顺便连同我这只玉带钩一起。”
视线里又出现块白玉镂雕鹅首带钩,玉质温润,胜似珍珠,镂雕手艺巧夺天工,这是王保保刚刚从身上取下的。
方思阮目光凝滞,却听他继续道,“我父王看到这只玉带钩就知我真假。”
她伸手接过,略带错愕,不明白到了此时他为何还是如此配合。
王保保气定神闲地踱步与她擦肩而过,兀自低头浅笑:“方姑娘,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初入江湖,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懂。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在你的掌握之中的。”
方思阮看着他的背影:“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站定,转过身盯着她,道:“你太小瞧了我们蒙古人,也太小瞧了我父王。他在战场上征战了那么多年,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怎么会是个为了私情而罔顾大局的人?即使今天是他自己被你挟持在此,也必不会退让分毫。”
王保保说得很认真,也异常肯定,方思阮瞧得出来。
她心中已然相信他的话,却并不露异色:“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说我小瞧了你们蒙古人。但你也小瞧了为人父母者的那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他为了元廷能不顾自身安危,但你又焉知他不会因为爱子心切,为了你的性命而暂时退让一步呢?”
成与不成,总要试上一试。
总不能被他一语就激得全然失去信心。
方思阮推门离去之际,王保保在她身后缓缓开口:“那我就静候你的佳音。”
她转身回望,王保保负手而立。
日光明晃刺目,犹如砾玉流金直直射向窗ǎ几乎要烤化那层薄薄的窗棂纸,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乌黑的发犹如染上金纱,扶光似真非真地隐去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清贵的脸上好似又徐徐露出了个从容不迫的笑容。
他开口说:
“如果失败了,你记得再来找我。或许我还有方法助你解困。”
他是那样胸有成竹,又是那样确信她必然会有求于他。
第15章 光明顶(15)
王骧跌跌撞撞地翻过一座小山丘,汝阳王的兵马驻扎在袁州城外五里处。他甫一入元军视线内,就被团团围住,当即呈上一封书信和玉带钩,大呼自己是为传信而来。
一蒙古兵接过,给汝阳王送去。
汝阳王围而不攻,自有其意,先前攻破红巾军已损失了不少兵马,他不愿再在袁州损失一兵一卒。己方兵力优势之下只消围困住他们,待他们耗尽粮食,自然能不攻自破。他不缺时间和粮食,能跟他们耗得下去。
信送来时,汝阳王正在营帐内与手下商议要事,那小兵掀开帘帐入内打断了交谈,他面露不耐:“何事?”
“启禀王爷,袁州城内的反贼送来一封信和玉带钩,说王爷看过后自会知晓。”
汝阳王取过那枚玉带钩,握在手里摩挲着,未打开信目光已凝重起来……
……
方思阮在州府内等着回音,一只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她一惊,回首,见一疤痕累累的赤发头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落在身后。她认得这张丑陋可怖的脸孔,先前在汝阳王府内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眼前人正是花剌子模国进献给汝阳王府的苦头陀。
方思阮心一突,也不知他是如何独自一人潜进来的。但苦头陀默默看了她半天,始终没有动手,也未惊动元兵,显然并无将她抓到汝阳王跟前的打算。她一时间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
苦头陀盯了她半晌,按在方思阮肩上的手重了重,另一只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他走。
方思阮咬唇思忖,她此刻想反驳他的要求也是不可能,武功上胜不过他。这苦头陀明明可以直接将她掠走,但还是跟她打了个招呼,并无伤她之意。那她就与他走上这一遭,看他到底是何意?
她微微颔首。
苦头陀手化作鹰爪,提着她的肩,纵身往一旁的树林走去,步伐甚大,方思阮施展轻功,勉勉强强跟得上他。
行了□□里路,渐渐走进山林深处,再无人烟踪迹,空山鸟鸣涧,黑袖鹤排排点水掠过湖面,展翅隐于穹霄。
苦头陀停下,松开手,转身。
方思阮揉了揉自己的肩头,被人拎着的滋味并不好受,王保保一路上被她拎了这么多次竟也一声不吭。
苦头陀突然开口道:“你是峨眉弟子?”
或许是长时间都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语调怪异拗口。
方思阮惊疑更甚。
她潜入汝阳王府那段时间不长,却也知晓苦头陀是个哑巴,口不能言。但这天生的哑疾也为他带来了些许好处――一些隐秘的任务汝阳王更愿意交由他去做。毕竟说不了话的人更能保守秘密。
换言之,苦头陀是汝阳王颇为倚重的一位高手。但他却隐瞒下如此大的秘密,意欲何为?又为何要在她面前展露?
似有一团错综复杂绕在一起的线难以解开,方思阮盯着他漆黑的眼,那双眼像一潭幽深的古井水毫无波澜。
是敌是友?
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她蓦然回道:“不错!我与你们汝阳王府势不两立,要打要杀随你。”
苦头陀呵呵冷笑两声又问:“你还认识成昆?”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方思阮这时没有立刻回答了,踌躇犹豫间听他又道,“你不但认识他,还受他指使潜入峨眉。你压根不是什么方评的女儿,方评的女儿早就被杀了,你冒充顶替了她的身份。这么多年来灭绝师太都被你们甩得团团转。哈哈哈!我说的是与不是?”
苦头陀步步紧逼,说到最后厉声质问,誓要问出个答案。
方思阮眸光微动,想不到他已调查得这么清楚,成昆为他汝阳王府卖命,若他也一样,必不会特意寻上她。“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句话倏然在脑海里浮现,她决定赌上一把,眼里有盈盈泪光闪烁:“不错。”
苦头陀闻言浑身震动,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语气软了下来:“你可是受他胁迫?”
她垂下头,握紧了手中的清商剑,语气萧索:“受不受他胁迫有何要紧,左右是已经做了。”
听这话却有郁郁寡欢,黯然自嘲之意。
苦头陀望着她静了片刻,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处说起,他心中已有分晓:“......我与你父亲相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方思阮心扑通扑通跳,不知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谁。
是阳顶天?还是他把她错当成其他人?
她微蹙着眉,忍不住问:“你认识我的爹爹!我的爹爹是谁?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我的爹娘。”
苦头陀眼眶微热:“你只须知道你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豪便足够了。”
苦头陀原名范遥,是明教的光明右使,当年他无意教主之位,索性易容四处云游,一方面寻访教主阳顶天的下落,一方面是厌烦了教中众人为了争夺教主之位而尔虞我诈。
一日,他在大都的闹市之中看到了成昆。那些年里江湖之上有人犯下数桩大案,杀人者总在墙上留下“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他隐隐觉得此事与教主失踪有关,于是偷偷跟在成昆身后,一跟之下才知他暗地里投在汝阳王麾下,正密谋着剿灭明教。
他忍不住大吃一惊,想成昆与教主夫人是师兄妹,又是金毛狮王的师父,与明教也算颇有渊源,不料竟狠毒如斯。
眼见明教即将有灭教之灾,他哪还坐的住!当下染了头发,又用火烧毁了自己的脸,扮作个哑巴投奔花刺子模国。后又经花刺子模国进献给了汝阳王,混入了王府之中。可当时成昆已不再王府之内。范遥一直有心私下调查成昆下落,结果也只查出成昆当年身边本来养着个女童,再后来这个女童就不知所踪了。待问清女童年龄,掐指一算,正与教主夫人腹中胎儿大致碰得拢。
多年寻找未果,他心中已有计较,恐怕教主与教主夫人已是不在人世了......
他大恸,有心寻到这个孩子下落,多年来未果。直到那天在书房内看到方思阮,霎时呆住,那模样分明与教主夫人极为相像。
范遥感慨:“你与你的父母长得很像。”
他思前想后仍未将其父母身份袒露,她在峨眉生活那么多年,受灭绝师太熏陶,定当对明教中人恨之入骨,恐怕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
方思阮猜他是明教中人,一颗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范遥问:“成昆胁迫你入峨眉做什么?”
方思阮没有全盘托出,只说:“他让我潜伏在峨眉派里探听消息传递给他。”
范遥思索片刻:“我护送你去个地方,我有个旧友隐居在那,他手中有一番势力能护你不再受成昆胁迫。”
方思阮缓缓摇头:“我手上还有事未了……”
范遥了然,却满腹疑问:“……江湖中人都称明教为邪教,你为何还要帮他们?”
方思阮回道:“都是为了抗元,大义当前,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范遥闻言,眼睛微微一亮。
……
门再此被推开,王保保眼露笑意望去,果不其然方思阮面色淡淡地走进来,眉眼间萦绕着一股忧愁,二人默默无语,对视半晌,她偏过了脸,轻声道:“你刚才说的……”
说到此她咬唇顿住,再也说不下去。
王保保倏然站起来,信步走去,视线黏在她避闪的美眸上,笑意渐深:“我早说过……”见到她赛雪的面容上露出羞恼之色,他及时住口。
方思阮蓦然抬头盯着他,认真道:“你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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