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烟道:“谋反是大案,卷宗必会入三法司归档,这桩案子我们当时没有注意,如今想来蹊跷之处也甚多。山崩一事如此隐秘,偏偏是这个章寻拿着证据逃出庆州,不会是巧合。”
纵观全局,贡船案和矿山案根本没有关系,但能把它们串起来的那个人是章寻。
矿山山崩猝然,倘若他手上真有证据,那他从一开始到矿山或许就是被安排好的。
“矿山山崩不仅仅是因为陆庭梧担心私铸兵甲暴露。”谢神筠冷漠道,语末已带肃杀,“贡船案才是开始。”
――
俞辛鸿被拖进了一间刑房。
谢神筠就坐在火光的影子里。这是他下狱之后第二次见谢神筠。
俞辛鸿抬手挡了光,他久不见天日,眼睛先泛了疼。那热气在刑狱中是稀罕物,烧炭的火盆却是用来上刑的。
他入了北军狱,却没受过刑,黑暗和寂静瓦解了他的意志。俞辛鸿日夜听着牢里的惨叫,此刻一入刑房身上便泛起了寒意。
没人不怕北军狱的手段。
但此刻这间刑房里只有谢神筠和她的婢女。
“狱中阴冷,我记得俞侍郎膝盖不好,受了寒气便疼痛难忍,”谢神筠道,“这几日俞大人的腿还会痛吗?”
是很正常的语调,俞辛鸿却不自觉打了寒颤。
他们同去庆州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俞辛鸿如今已成阶下囚,谢神筠的客气却还一如既往。
俞辛鸿目光微凝,微一叹气,说:“郡主,有什么话您就直接问吧。”
“俞侍郎坦率,那我就直说了。”谢神筠不绕弯子,道,“去年七月,俞侍郎给周守愚去信,要他照顾矿上数位因贡船案获罪的府兵,可有此事?”
前因后果谢神筠都已清清楚楚,隐瞒无用。俞辛鸿点头:“确有此事。”
下一瞬谢神筠的话却让他悬起了心:“是太子殿下要你去信的?”
俞辛鸿沉默稍顷,说:“庆州近北地,矿上苦寒,那些府兵恐挨不住多长时间。殿下仁德,感念那些府兵也曾戍卫有功,护送贡物失利非那些府兵全责,阖族流放已是重罪,再入矿苦劳,和杀了他们无异。”
合情合理。
“殿下仁厚,我自然是知道的。”谢神筠点头,似是叹息,“俞侍郎是绥城人吧?”
她后半句话没头没尾,问得突然。
俞辛鸿沉默的时间更长,他答是与不是都不重要。
他问:“郡主深夜来此,就是想问这个?”
谢神筠道:“我只是一时想起去庆州时俞侍郎提起江安六州,颇为熟稔,方才又听您说庆州近北地,矿山苦寒,这才想起俞侍郎好像就是绥城人,绥城近江安,您熟悉江安风物,也不奇怪。”
俞辛鸿被桌沿挡住的双手猛地一跳。
谢神筠神色如常,又说:“俞侍郎熟悉江安风物,又是工部侍郎,开矿的事也当知道一二。我这里有桩事想要侍郎为我解惑。”
阿烟将名册放到俞辛鸿面前,白纸黑字,满页人名上被划去的朱色斜笔格外醒目。
俞辛鸿被那些名字扎了双目。
那些都是随章寻一道被没入矿山的府兵,名字被划去,便代表他们都已经死了。
狱中狭窄逼仄,高墙之上只有一扇小窗通气,炭气渐生,俞辛鸿口鼻皆堵,隐有窒息之感。
谢神筠不曾放过他。
她语气如常:“既然太子殿下宽仁,要俞侍郎去信照顾这些被没入矿山的府兵,偏偏除章寻之外的其他的六名府兵却在这一年里相继在矿下身陨,俞侍郎便是这样照顾的?这说不通吧?”
俞辛鸿的影子在谢神筠的目光里瑟缩了一下。
谢神筠道:“太子殿下巡检淮南,前日已经回都。殿下此行收获颇丰,已将见闻都写成了折子上呈天听,其中有一件,却是要为去岁哗变的徐、寿二州府兵翻案,殿下仁厚,当真是大周之幸。”她话中似有惋惜,轻描淡写道,“可惜,他们命不好,没等到今日。”
太子感念府兵戍卫有功,便命人照顾,又可怜两州府兵蒙受不白之冤,要为他们翻案,仁德之名必将传颂朝野。
可太子仁德,那将两州府兵定为谋逆,又将其流放的天子又如何呢?
谢神筠说:“不过这些府兵原本就是因谋反重罪而被流放,太子却暗中命人照顾……陛下会不会疑心,当朝太子,原本就和谋逆有关?”
“那些府兵――”俞辛鸿喉中嘶哑,字字泣血,“同殿下没有干系。”
谢神筠冷漠说:“有没有干系,你说了不算。”
圣心难测,天威亦不可测。
如今朝堂之上,是谢皇后说了算。
夜深雪重,谢神筠侧首望了眼高处小窗,封窗的冷铁已结了霜。
“你也可以说了算,”谢神筠重新看过去,在俞辛鸿几欲滴血的目光中一字一句道,“今夜你我谈话不会被记录在册,太子去信照顾府兵的事我也可以按下不表。俞侍郎,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重新将那写满府兵名字的名册推至俞辛鸿眼下,满目鲜红中只剩一个漆黑的名字。
谢神筠问:“这些府兵因何而死?”
“开矿而死,”良久后,俞辛鸿摇摇头,“殿下命我照料这些府兵是妇人之仁,我却不能坐视殿下陷入谋逆风波,恰好我在庆州私开矿口需要人填矿,就拿这些人充了人头。郡主还想问什么?”
谢神筠和他对视。俞辛鸿双目血丝猩红,方才的失态都被寸寸敛了进去。
他不仅没有回答谢神筠的问题,还将私开矿山的罪责尽数揽在了自己身上,话中逻辑毫无破绽。
但谢神筠不需要找他话中的漏洞,俞辛鸿的心思她没必要了解,是不是说谎她也不在乎。她手里握着俞辛鸿在乎的东西,也握着他的生死。
“太子若陷谋逆风波,必是和这案子有更深的牵连,又岂是照料几个府兵就能捕风捉影的,”谢神筠声音平稳,“你没说实话。”
俞辛鸿没有作答。
“更有意思的是章寻活下来了。”谢神筠投来的目光似已看穿一切,“俞大人,你有胆量。不管这个人当初是怎么在矿山活下来的,矿山崩塌之后,他就成了你的生路。”
俞辛鸿眼角抽搐了一下,像是戳中了他心中隐秘。
谢神筠看得清楚:“你是不是觉得,章寻在你手里,你就握着许多人的命脉,谁也不敢叫你死了。”
刑房里安静下来,俞辛鸿始终缄默。
谢神筠又等了片刻,终于感到失望。
那隐约的失望都化作冰雪,又轻飘飘地从她喉间吐出,“用刑吧。”
――
谢神筠没挪位,阿烟给她添了水就被她叫出去了,这样的场景不适合小姑娘看。
水里泡了几片薄荷叶,又拿冰镇过,谢神筠垂眸执杯,薄荷的冷香好歹能驱散一点脏污之气。
刑房里越发安静,那安静里藏着细碎的声音,像是惨叫,又像是窃窃私语,能逼得人发疯。
谢神筠头也不抬,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让狱卒停下,重复地把那个问题再问上一遍。
又是一盏茶过,刑架上的人血污覆面,已不成人形。
俞辛鸿从喉间溢出的嘶声几不可闻,像含着滚炭从喉头走了一遭,颤音都是痛。
“我不知道……”俞辛鸿抠着木屑,指缝里藏满污血,“是陆庭梧说那些府兵绝不能留……”
谢神筠追问:“那些府兵为什么不能留?府兵通匪的始末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辛鸿艰难摇头:“我不知道……”
谢神筠凝神细思,她握着茶盏,触手温润。俞辛鸿或许一无所知,但他手里还有章寻。
“那章寻呢?陆庭梧要你灭口,你却留下了他,为什么?”
俞辛鸿呼吸顿时急促,片晌后猝然没了声音。
上刑的狱卒迟疑停手,沉声说:“郡主,他好像受不住了。”
“哦?”谢神筠搁了茶盏,起身查看。
片刻后她撤了手,抽出帕子细细擦拭过指尖,说:“叫医官来,人醒之后接着问。”
医官早就在门外候着了,阿烟带着医官进门,适时上前道:“娘子,温大人已经到了。”
第21章
温岭被领进来,行礼时微跛的腿脚都被谢神筠看在眼里。
他前几日才摔断了腿,大夫要他静养,气色看着倒还好,就是透过半开的牢门瞥了一眼里头的情形,脸色立时便白了。
谢神筠同样把那份名册给他看了。
“太子曾要俞辛鸿去信照顾被流放至庆州的府兵,这事你知道吗?”
“此事……下官确实略知一二。”温岭斟酌道,“但矿山的事我没办法插手,只是听说那些府兵后来……十不存一。”
谢神筠道:“殿下仁厚,照顾几个重犯而已,不是大事。倒是俞辛鸿,阳奉阴违地要置这些府兵于死地,仅仅是为了不想太子殿下同贡船案扯上关系,这似乎说不通吧。”
温岭慢慢说:“殿下要翻贡船案,许是当时就有了这个念头。”
“是啊,”谢神筠道,“这么说来,俞辛鸿是深谋远虑,不想太子卷进贡船案。既然如此,其他的府兵,下到矿山不久就死了,唯独这个章寻,却活了一年之久,今次矿山崩塌他也能逃出生天,还真是命大。”
温岭一时默然,拿捏不准谢神筠到底知道了多少。
谢神筠顿了片刻,终于说,“俞辛鸿要你把章寻交给他,许了你什么条件?”
温岭沉默须臾,终是道:“当初俞侍郎来信庆州要将那些府兵灭口,我无意中探听到此事,便以此为威胁,要他给我真正的矿山账目。”
温岭受矿山掣肘多年,等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机会。
“但我不是因此才把章寻交给了俞侍郎。”温岭道,“章寻被救出后,下官曾询问他矿山坍塌事宜,这才知晓矿山崩塌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竟是陆庭梧下令炸毁矿山,我――”
温岭说到此处骤然无声,显是心情复杂难言。
“你担心炸毁矿山的事会牵连到太子。”谢神筠已说出他的未尽之言。
“下官……不敢赌。”温岭见过矿山崩塌后的惨状,因此更不愿意让那些人命都作了党争的工具。
陆庭芳炸毁矿山固然罪大恶极,但无论山崩是否是陆庭梧自作主张,同太子毫无关系,谢神筠都不会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能重创东宫的机会,届时太子又将如何自处?朝中又会起何种波澜纷争?
他不敢赌。
谢神筠站定,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到底是文臣。
谢神筠在琼华阁上说“太子是正统”,是因为她早早便吃过了正统的苦,皇后掌权,被抨击为阴阳颠倒、朝纲失序,东宫屹立,便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她站在这个位置,心腹会背叛,盟友会倒戈,谢神筠谁也不信。
她道:“章寻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太子都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陆庭梧私铸兵甲是事实,炸毁矿山也成定局,来日无论太子能不能登基,他都要踏过尸山血海,没有谁是全然无辜的。
温岭略略提高了声音:“郡主,您应当知道,太子殿下绝不可能和山崩扯上关系!他绝不会、绝不会――”
太子仁德之名称颂朝野,当真是深入人心。
“是,我知道,朝臣也知道,”谢神筠岿然不动,“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敢把章寻交给我?”
“你害怕?”谢神筠道,“你就那么笃定,章寻会是东宫的催命符?”
“温崇山,你太想当然了。”谢神筠在寒风中转身,语调透出森寒,“有没有章寻根本不重要,矿山山崩不会动摇太子的地位,私铸兵甲早已无迹可寻,这枚棋子从逃出生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废掉了。”
“但你就不一样了,”谢神筠侧脸如坚冰,“贡船案深不可测,流放到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一个章寻,其他人亦然,这些府兵为什么必须死?而章寻又是凭什么活下来?”
温岭已想清其中关窍,面色越发惨败。
谢神筠点到即止:“催命符这种东西,落在谁手里都一样。”
“我不在乎章寻手里的证据,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谢神筠站在风中,口吻凌厉,“但这个人,我要,生死不论。”
――
医官料理好俞辛鸿身上的伤,出门回话:“郡主,人还有口气,拿参片吊住了,如果……”他斟酌着说,开口时透着谨慎,“如果您还要问话,最早也得等明日。”
狱卒还在里面守着。
谢神筠颌首,那医官便退出去了。
甬道里灌满风,顺过那医官身上的药香,夹杂着血气,让谢神筠忍不住皱眉。
有哪里不对劲。
谢神筠对血气十分敏感,但医官要为俞辛鸿治伤,沾染到血气不足为奇,甚至他袖边都还有未干的血渍。
不对。
北司的医官从来不会多话,也绝不会说出“等明日再审问”这种话。
“站住。”谢神筠冷声喝道。
侧旁的阿烟立时拦人。狱中值守的禁卫同样反应迅速,就要封掉他的去路。
那假冒的医官心知暴露,动作极快,掷出的药箱在半空中炸开一团烟雾,阿烟甩袖一挡,再睁眼时医官的身影即刻就在雾中消失了。
禁卫立时追了出去。
阿烟担心烟气有毒,急忙回护到谢神筠身侧,谢神筠眉眼含冰,拂散面前药雾:“没毒。封锁北衙。”
江沉迅速进到刑房查看俞辛鸿的状况,狱卒倒在一旁,人还活着,只是被迷晕了,但俞辛鸿已经没气了。
他对进来的谢神筠摇摇头。
――
素来安静的北衙忽如骤雨压顶,甲卫执刀鱼贯而出封锁各处。
“禁军夜巡,他过不了兴安门,”江沉道,北衙驻宫城以北,守兴安二门,延熙十一年之后便日趋往内廷靠拢,与六部办事大院分隔两方,“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是穿过东西廊直出北衙,要么是过右银台往六部办事大院去。人要是过了右银台,就不好查了。”
文武分治的弊端在此时显露端倪。
禁军同别的部门素来不和,北衙今夜混进刺客,想要以此为名目查各部办事房,两方都有得闹腾。
那些文官最是难缠,还免不得要上参禁军一个戍卫不严的罪名。
谢神筠问:“那人是什么来路?”
“今夜当值的医官告假,那人是个生面孔。”江沉没有查出那人的来历。
“你们北司里出了鬼。”阿烟皱皱眉,道,“仅凭他一个人,混不进来,还有人在帮他。”
按照北军狱的惯例,刑讯之时要配置医官,那人冒充不了禁卫,只有医官的身份有机可乘。
谢神筠忽然道:“不是临时起意。”
谢神筠今夜来此是临时起意,但医官告假可不是。早在今日之前那人就已经做好混进北狱的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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