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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台之上——观野【完结】

时间:2024-08-27 14:36:44  作者:观野【完结】
  山上不是久留的地儿,现下人还有气,可禁不住这么折腾。
  长史急得跺脚,怕他真倒下了,又给他带来个惊天噩耗:“大人,矿山、矿山被围了!”
  温岭眼前一黑。
  他手脚被冻得麻木,此刻也顾不上这许多,追问:“怎么回事?”
  庆州离长安不算近,算算时间,消息传回也就这会儿的事,宫中再指派官员下来,再怎么也不会这样快,快到如今就把州府围了。
  再说,朝廷就算要拿他问罪,也不会在这时候。各州府兵无令不得擅动,来人敢围州府,意味着他有这样的底气。
  长史擦着冷汗,摇头:“不知道啊,说围就围了,个个都是黑甲红缨,瞧着――”
  马踏松雪音簌簌,长史回头,看着紧跟而来的甲士,喃喃着把话说完了,“瞧着不简单……”
  天苍苍不放光,乌压压沉了黑云,肃穆无声。雪光反到温岭眼底,让他眼睛一疼,险些掉下泪来。
  覆甲执刀,军纪严明。
  “燕、燕北铁骑……”温岭手指微颤,背里陡然窜上凉气,已认出这列重骑。
  马蹄卷着风雪疾行,逼近得很快。温岭在慌乱中连连后退,避无可避。不待他狼狈倒地,踏雪声骤停,只激了温岭满头冷气。
  来人勒马,居高临下的目光如寒星月芒,蛰得人冷汗直冒。
  “温大人。”他道。
  温岭认出来人,顾不得满身狼狈,急忙上前见礼:“下官拜见侯爷。”
  燕北节度使,沈霜野。
  长史认不出这人,温岭却是见过定远侯沈霜野的。
  他督安西、北庭两府,统三境兵马镇守北境,盛名冠彻大周,是名副其实的藩镇王侯。
  数年前新亭之乱,庆州险些失守,沈霜野率兵南下,连驱数城,铁骑奔雷声响彻关南。
  天亮时温岭在城头失声痛哭,没有同沈霜野说上话。
  他从此最是敬重沈霜野。
  ――
  年底各方将领都要入都述职,沈霜野也不例外。他取道庆州南下,清楚听到了矿山崩塌时的巨响。
  铁骑留在矿山救灾,沈霜野只带了数十人随温岭回到州府。庆州靠近北地,州府都是后来重建的,宽檐深宅,格局却意外简单。
  厅里卷上竹帘,看着敞亮。
  沈霜野坐在上首,没碰手边的茶,直截了当地说:“我为矿山而来。”
  他人如其名,如霜侵寒野,不过片刻,温岭便在那样的注视下生出战栗。
  数月以前,沈霜野在北境截获了数批借走商之名运送的兵甲,他原本以为那批兵甲是从军备库中私卖出的,但各地冶所在铸造时都会留下标识,那批甲胄上没有。
  只能是私铸。
  再顺着商路往前追溯,一路查进了江安。
  庆州有铁矿。
  温岭敛住神色,额间还残有薄汗:“不敢欺瞒侯爷,矿山山崩,或许当真有问题。”
  伺候的下人都被遣散,温岭带着沈霜野穿廊去了书房,进屋前让铁骑守在了外面。
  他让沈霜野看了近几年庆州矿山的账目。
  “矿山的事下官说不上话,账目也从来不曾过下官的手,”温岭说得仔细,“这些都是我偷偷派人去矿上探查过后记下的。”
  沈霜野翻看了两本,问:“同每年上呈到户、工二部的数量有出入?”
  温岭答:“出入很大。”
  “开采的矿石数量多了。”沈霜野算出了那个巨大的数字,“有人在私开矿口。”
  “侯爷洞察秋毫。”温岭指着账上一处,说,“这些矿口开得很深,没过明路,都是拿流犯去填,光是去年就填了六条人命进去,开出来的矿我也没见着。”
  他加重语气,道:“谁也没见着。”
  “只是私下倒卖吗?”沈霜野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语,他阖上账本,心平气和地说,“缺口这样大,工部和户部却数年不曾详查,这人手眼通天。”
  他们都是聪明人。
  温岭对此避而不答,却说:“今次山崩之事重大,下官已于昨日上呈了灾情,朝中想必会派宣抚使下来。”
  沈霜野了然:“查账还是扫尾?”
  温岭眼睛有点花,还是恭恭敬敬地说:“下官不知。”
  “人到了就知道了。”沈霜野扔了账本,冷眼看窗外雪景,“我来庆州一事不必告知他们。”
  ――
  数日以后,大雪落在庆州城,盖了满地狼藉。
  朝中派来的宣抚使已稳定住了局面。矿山原就偏僻,受灾不算严重,马上临着冬至,几日前那场山崩没有波及到喜气,初时的惶惶难安过去之后,城中一如既往的热闹。
  眼见各方安定下来,温岭没等朝廷问责,主动去了驿馆请罪。馆中巡防由长安来的禁卫接管,守卫森严,温岭穿着官袍,腰间坠符,也只能候在院外听凭传召。
  待婢女挑帘请他进去,已是半盏茶后。
  滴水成冰的天气,堂中却没有烧炭,四面窗大开,屋里敞亮,一扫晦暗之气,但也愈发的冷。
  谢神筠才从外面回来,氅衣未解,雪白毛领簇着花颜,看过来的一眼犹带寒气。
  温岭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目光下垂,落到地面的蝠纹卷云青砖上。
  他对谢神筠只有耳闻。
  数年前温岭入长安述职,恰逢荀府设宴,满府寒梅香彻。隔着花枝,温岭听见同行的世家子说,今日瑶华郡主也来了。
  语中不止有神往,更含敬畏。
  谢神筠常伴皇后身侧,起居都在琼华阁,三省六部政事皆了然于心。她封号瑶华,又名神筠,便是瑶台谪仙,不沾细尘,旁人难以窥见。
  温岭怎么也想不到,长安派来的宣抚使,其中竟有这位郡主。
  温岭不敢沾座,始终垂首,没叫谢神筠看见他面上异样。他先行告罪:“庆州遭此天灾,是下官这个做父母官的德不配位,才招此大祸……”
  谢神筠听他提“天灾”二字,截断他话头:“温大人不必惶恐,德言政工自有朝廷督察,若是天灾,便非人力所能预料,圣人没有怪罪的意思。”
  “――是。”温岭侧过身,拾袖揩去了眼角泪,不知相信了多少,“圣人恩慈,臣不胜感激。”
  谢神筠不再说话,慢慢翻看温岭呈上来的文书。应对举措、事故缘由、账目明细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谢神筠手指翻过纸页,心神却分了一半出去。
  温岭平庸,这几年在庆州无功无过,能力如何便可见一斑,若非如此也不会得了皇后一个“担不了事”的评价。但谢神筠到庆州城时,矿山地动一事已被料理得井井有条,呈报上来的文书也颇有章法,倒是让她有所改观。
  她若有所思,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窗外。谢神筠出入皆是禁卫随侍,此刻也扮作侍从守在院外。倒是更远一些的长廊石路,花枝浮动间隐约可见暗影行走。
  驿馆中有人进出,都会引来探究,目光藏在暗处,并不显眼。
  温岭不该有这样的动作。
第03章
  谢神筠敛睫,再度将目光放回纸上。折子中附了伤亡名录,她看得很快。
  矿山上劳作的,除了工匠便是重犯,主事的名字写在最上方,当日矿山当值的六名官吏,坍塌之后救出来四个,其中两人伤重不治,已经死了。
  “你来得正好,”谢神筠看着文书,说,“崔大人要细查山崩一事,庆州政务都在你的管辖之内,矿山上的事,你应当也清楚一二。”
  温岭口中似是疑惑:“山崩……还要细查?”
  “自然要查,”谢神筠冷漠道,“财帛动人心,近些年各地矿山私自开采倒卖之举屡禁不止,陆大人此次来庆州也是来督察账目的,矿山坍塌得如此巧合,或许其中另有蹊跷。”
  温岭心中一突,他只是平庸,并非看不到时局。陆庭梧是虞部冶官,督查矿山是他分内之事。年底户部和御史台下到各处督察,偏偏是陆庭梧一到庆州就赶上了矿山坍塌,很难说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他再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天灾、天灾……谢神筠分明是要将山崩同陆庭梧扯上关系,他却先入为主说了是天灾!
  温岭手脚冰凉,顿时觉得谢神筠看似平静的话语处处都暗含深意。
  “是,”温岭口中发苦,道,“不过矿上的事,下官也不甚清楚,崔大人要查,不如从几个主事入手。”
  “崔大人自然也想从矿山入手,可惜,这几位主事如今都开不了口。”谢神筠语气平静。
  那日陆庭梧要巡矿,矿上大小官吏自然要陪同,若非温岭有事去晚了,他也本该随同在陆庭梧左右的。矿山一塌,主事死了大半,救下的几个人先在州府,后面又送来驿馆,就是等着御史提审。
  “开不了口?”温岭像是没明白她意思,声音艰涩。
  谢神筠提笔将已经死了的两人名字勾红,道:“这两人伤重不治,已经死了。说来也奇怪,分明这三人送来时还好好的,可就这两天,病情忽然加重,人就这样没了。”
  “许是、许是伤在内腑,大夫一时没瞧出来……”
  “同大夫倒没什么关系,命硬不硬,阎王爷说了算,”谢神筠摇摇头,道,“还有一人至今没醒,大夫说熬不过今夜。”
  温岭脱口追问:“那小陆大人如何了?”
  堂中稍静。
  “陆大人自然无恙,”片刻后,谢神筠微微一笑,衬着窗外雪光,堂中竟似有璀璨生辉之感,“太医说好在救得及时,若再迟上半日,陆大人的腿就要落下缺憾了。”
  陆庭梧好运气,矿山塌时被身边人护着躲进了矿洞,只受了皮肉苦。
  她说着缺憾,面上也果真带出来一点憾色,叫人分不明白她当真是庆幸还是……遗憾。
  谢神筠道:“陆大人这几日也总是提起,想要谢谢温大人那日的救命之恩。”
  温岭不敢接这话,只说:“哪里算得上救命之恩,小陆大人巡察矿山,却遭此横祸,下官心中也是后怕。”
  谢神筠抬眼:“陆大人昨夜刚醒,只是人还不能动。听说这几日温大人日日询问,有心了。”
  温岭早前便递过帖子,想来探病,都被院外的禁卫挡了回去。院里看得严,名为静养,可温岭瞧着却更像是圈禁,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防着谁。
  温岭不敢在谢神筠面前表露异样,苦笑说:“说到底小陆大人是在庆州出的事,同我也脱不了干系,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谢神筠道:“既然过意不去,温大人不如亲自去看看。太子殿下也很惦记陆大人,这几日写了好几封信命人快马送来庆州,我正要给他送去,不如同去?”
  说着谢神筠便从桌后绕出来,婢女见她要出门,忙重新将氅衣给她系上。
  温岭这才惊觉谢神筠进屋只解了氅衣,屋中暖炉仍旧冰凉,似乎一早便没准备多待。
  他人至中年,日夜案牍劳形,身体已大不如前,冬日里沾着寒气便手脚冰凉,此刻一动似有千针扎骨,说不出的麻痒。
  他强行忍住,缀在谢神筠身后跟出去。
  陆庭梧养伤的住处不远,穿过长廊便到了。
  庆州采矿,府衙却并不富裕,只有驿馆因着每年都要招待京中来的官员,年年修缮,看着尚可,但薄薄的门板也挡不住声音。
  屋中似乎正是焦灼时候,碗瓷崩碎在地面,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
  谢神筠还要说话,听了这声响却不动了。门外侍从觑着她脸色,不敢掀帘通禀,但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还是渗过门缝传了进去。
  陆庭梧极为警觉,他伤重未愈,声音有气无力,但怒火半点未减:“谁在外面?”
  脚步声匆匆传来,陆庭梧的近侍已到了门边,拨帘后见着一袭雪氅,那颜色压住了满府花枝。
  “是郡主来了。”侍从立即回禀。
  谢神筠挪步进去,里头隔着扇云海画屏,魏蠊伊酸∩矗陆庭梧行动不便,在矮榻上对谢神筠拱手,全了礼数。
  “郡主怎么来了?”陆庭梧气度很好,话里已丝毫不见方才的阴骛,他倚在榻上,纵然隔着屏风也并不直视谢神筠身影,目光微微一侧,落在她身后的温岭身上。
  小厮匆匆将地上的碎瓷扫去,谢神筠看了一眼,道:“庆州刺史温岭温大人听说你醒了,想来看看你。”
  “劳温刺史费心了。”陆庭梧语调温和,“只是我如今不良于行,双腿疼痛难忍,失礼了。”
  他同温岭也是见过的。陆庭梧初到庆州时,温岭在家中设宴款待,陆庭梧中途离席,态度远不如今日和煦。
  温岭自然不敢受他的礼,讷讷宽慰了几句。
  “伤处痛得厉害么?”谢神筠问。
  “不碍事,”陆庭梧道,“太医说断骨重续,是要痛上一些时日的。”
  谢神筠又吩咐左右将太子的书信拿给陆庭梧:“殿下惦记你的伤势,写信来询,我想着,还是你自己亲笔写一封回给殿下,才能让他放心。”
  陆庭梧惭愧道:“不过小事而已,怎么还惊动了殿下,实在叫我难安。”
  谢神筠道:“哪里是小事,庆州山崩、明桢负伤,哪一件都是大事,殿下担心也是常情。况且如今太子妃有孕,即便殿下不过问,太子妃也是要担心的。”
  她言语清淡,话中意思却忍不住叫温岭也侧目。太子妃入东宫五载,因早年不慎小产过一次,至今东宫无有子嗣。太子膝下无子,一直是东宫僚属心中的头等大事。
  乍闻太子妃有孕,陆庭梧面色陡然难看起来,好在隔着屏风,没叫谢神筠发现他的失态。
  他语调似惊似喜:“阿姐有孕了?”
  “是啊,已满三个月,坐稳了胎象才敢放出声来,陛下和圣人都十分高兴,”谢神筠话锋一转,“只是正巧赶上你在矿山出事,太子妃一时担心,这几日都在卧床休养。”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是谢神筠离了长安之后才收到的,东宫将消息捂得紧,连太医都没请,生生瞒了三个月,若不是正赶上陆庭梧出事,太子妃又坐稳了胎,只怕要等到太子回京太子妃才敢让喜讯传出来。
  不过瞒着又有什么用,宫里的事,皇后说了才算。
  陆庭梧面色愈发难看,语气愧悔:“是我让阿姐担心了。”
  “不过好在太医说你已无大碍,想来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也能放下心来。”谢神筠道。
  “我却是不能安心,”陆庭梧叹口气,道,“殿下不在长安,我又让阿姐担心,也不知阿姐近况如何。要是因为我而让殿下同阿姐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有个万一,那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谢神筠一笑,宽慰道:“太子妃在宫中自有圣人照料,明桢还不放心吗?你如今好好养伤才是正事。”
  陆庭梧答应了两句,借着茶水压下心中焦躁,又说:“听闻此次山崩伤亡惨重,若非我那日要去矿上,也不会连累州府的许多大人一同遭此大难,也不知他们如今……我实在寝食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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