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色道,“大恩不言谢,沈侯爷,我如今行动不便,但日后侯爷若有差遣的地方我必定义不容辞。”
沈霜野一顿。
他手背上火燎的痕迹过了半夜已有些可怖,那是方才拉过谢神筠时被火灼伤的。
“不必。”沈霜野无意于此。
“执刀的右手侯爷也不重视吗,”谢神筠似是关切至极,“烧伤易腐,就算不严重侯爷也该好生将养才是。”
“不劳郡主费心。”沈霜野道,他离得不远,余光里看见血水被火光吞尽,只留下一地泥泞。
不论今夜这场动乱其中同谢神筠有几分关系,他已在谢神筠的诡谲手段中意识到她的心狠手辣,如今谢神筠看似示好,他也半点不信。
阿烟在谢神筠身后,听了他这敷衍的话眼神显见得很是不满。
沈霜野原本不准备和个一团稚气的婢子计较,见状又改了主意,说:“郡主,我瞧你身边这个婢子眼疾才是十分严重,郡主不如先让她去看看眼睛。”
阿烟没料到沈霜野竟敢当面向谢神筠告状,恶狠狠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马上又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面孔,手指半遮了眼,道:“娘子,我许是被烟熏着了,没有大碍的。”
她说着还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谢神筠拿下她的手指看了看她的眼睛,见她眼眶发红,似乎真的被烟气入了眼,便说:“去找杜太医帮你看看眼睛。”
阿烟蒙混过关,也不敢再留下来,只是离去前又看了看沈霜野,还记着他逼停谢神筠车架时的嚣张气焰,有些放心不下。
“去吧。”谢神筠淡淡道。
阿烟想了想,倒也不担心谢神筠会吃亏,这才离开。
沈霜野说:“郡主倒是宽和。”
“宽和么?”谢神筠在燃烧之音中低低笑了一声,“侯爷说笑了,我这人,最是狭隘记仇。”
侧旁的陆庭梧眉眼一动,面色倏然淡下去,隐进沉沉昏夜。
沈霜野皱了皱眉,总觉得谢神筠这话意有所指,谢神筠说了这一句却不再有下文,而是拿了装药的小木盒出来,道:“这药治烧伤最有效,侯爷若不想用,扔了便是。”
话已说到这份上,那小木盒到底还是入了沈霜野的手。
驿馆被烧成这样,今夜是不能住了,还不如早点启程,谢神筠命人清点行囊,暂时休养之后便继续上路。
沈霜野照旧与她同行。
“侯爷,周守愚也死了。”况春泉驱马至沈霜野近旁,低声道。
回程路上多了一口薄棺,谢神筠起居讲究,在这事上竟似不拘小节,说周守愚死得蹊跷,要带回京去让仵作查验。
她说这话时沈霜野也在侧,谢神筠坦然地迎着沈霜野的打量,好像前夜里那个说着“死人也就这点价值”的瑶华郡主是他的幻觉。
沈霜野握着缰绳,目光从薄棺上挪开,道:“他在昨夜之前就已经死了。”
况春泉一惊:“是郡主――”
沈霜野没有接他的猜测,反而摇了摇头,道:“没有证据。”
况春泉思及庆州驿馆的伏杀和昨夜那场行刺,道:“那如今就只剩了一个章寻。”
“章寻在矿山多年,对庆州,他比我们熟。”沈霜野并不纠结于此,“盯住谢神筠,她比我们更想找到章寻。”
――
好在回京这一路再没出什么岔子,一路有惊无险到了长安。
雪定云开时,谢神筠车架入了长安,一路往太极宫去。
阿烟打了个哈欠,道:“娘子,不先回府上梳洗过后再入宫吗?”
谢神筠同样奔波一路,面有倦色,不过她眼极亮,气度神韵如光华高彻。
“不,”谢神筠摇头,“先进宫。”
皇帝久未上朝,政事全由皇后打理。琼华阁挨着政事堂,是皇后议政之所。天色放亮,便有重臣入阁议政。
今日议事,散得早。谢道成今日和岑华群一同出来,过了丹华门便遥遥看见内侍迎着谢神筠去了琼华阁。
庆州案的卷宗同她一道入长安,一早便呈递在了政事堂案头。
岑华群一愣,他尤其怯冷,风雪一大他便裹紧了氅衣。
“谢尚书,那瞧着像是……瑶华郡主?”先前内侍已然通禀过,岑华群不过是明知故问。
前头的中书令贺述微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谢道成神色不变,淡淡应了一声。
老狐狸。岑华群心里嘀咕,不信他不知道自家闺女今日回京,却不再开口。
谢神筠宣抚庆州,查到多少卷宗上没有写明,但光从庆州递回来的消息,半个月内她便两次遇刺,中间还牵扯进了定远侯沈霜野。
这半月来朝中风平浪静,谢神筠一回来就该掀起风浪了。
谢神筠行至皇后理政的琼华阁前,门外早早候着的内侍一见她便堆起笑,柔声道:“郡主回来了,娘娘听说您要回来,一夜没睡好,就等您呢,”他口中殷勤,为她打帘,“这一路餐风饮露,郡主都瘦了,娘娘若见了,不定怎么心疼呢。”
琼华阁嵌的是琉璃窗,入内静烟绕柱、辉光盈室。
“阿暮,来。”皇后额间点着明红牡丹,云髻上凤钗吐珠,点缀着雍容国色,“瘦了。”皇后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她。
谢神筠摇头:“路上有些波折,没有大碍。”她道,“此事始末我已写成卷宗,圣人看过便知。”
皇后已经看过。
“你做得很好,”皇后道,“我已责令政事堂详查庆州账目,这几日也该有个结果。”
谢神筠没有掉以轻心:“事涉太子,三省多有退避,只怕陆家还有后手。”
“陆庭梧身为虞部冶官,矿山在他监管之下,这事他说不清。”皇后道,“山崩之下,陆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谢神筠默而不语,只觉未必。
琼华阁里明烛照彻,皇后眼神清明:“陆庭梧断了腿,伤势如何了?”
谢神筠道:“伤势没有大碍,就是路上难走,伤恢复得不好,太医说还要再养两个月。”谢神筠默然片刻,道,“我去庆州后不久,便听闻太子妃有孕了。”
“太子妃小心,满了三个月才放出的消息,”皇后搁了笔,道,“她听了庆州的事,这几日担忧陆庭梧的死活,动了胎气,一直抱病卧床。”
谢神筠心下了然。太子妃抱病,未必全是担忧因着担忧陆庭梧。她虽在庆州,长安的消息却也没断,如今朝内外都盯着太子妃这胎,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后她便没出过东宫,连太医也是日日往东宫去,生怕有个闪失,防着谁不言而喻。
谢神筠道:“太子殿下不在长安,陆大人又出了那样的事,太子妃担心幼弟也是人之常情。小陆大人平安无虞,今日也该往东宫去,殿下自然会心安。”
“她担心的只怕不止是陆庭梧,”皇后闭了眼,心平气和地说,“东宫没有子嗣,始终是陛下的心病。”
何止是东宫子息薄弱让人担忧,皇帝至今也只得二子,而且身体都不算康健,朝臣私下也免不得忧心。
谢神筠道:“如今陛下总算能稍稍宽心了。”
“宽心倒也未必。”皇后睁开眼,眼底倦意散得干净,她看着殿中鼎立的紫铜云炉,余下的话却隐进袅袅云烟中,不言自明。
皇后眉间多了两分冷意,口中却是淡淡,“陛下很是高兴,已经准备让中书省拟旨,召太子回来了。”
谢神筠像是没有察觉到皇后的不悦,反而温温一笑,说:“殿下巡检江南也有半年了吧,马上临着腊八宫宴,岁末百官都要进京朝拜,殿下也确实应该坐镇东宫。莫说太子妃,便连朝中也离不得殿下。”
皇后看着案上折,政事堂用的墨是池州上贡的松烟墨,墨香凝于纸上经久不散。她道:“过去半月,贺相连上了三道折子,都是要求迎驾太子回京的,百官之中也多有附和。”
谢神筠垂眸,语调平淡,说:“殿下……是正统。”
太子生母是陛下的原配郑皇后,甫一出生便被立为东宫,得中书宰相辅贺述微亲自教导,拜裴中丞为太傅,及冠之后入朝参政,内修清正,外通仁厚,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正统。
殿中一时寂然。
天光照彻琉璃瓦,皇后在满堂辉光中起身。
琼华阁高在九重,俯瞰阶前荣华。
东宫不过是这巍峨宫阙中不起眼的一角。
“这世间没有正统,那只是儒生驯化权力后的矫饰。”皇后望着天边云影,红墙白雪蜿蜒无尽,她声音很静,雍容不减,“他们拥护的是太子吗?不,太子谁都能当。”
她站在这里,就已经将他们拥护的正统踩在脚下。
阁外风雪渐盛,朱红华彩不减,在谢神筠眼尾描上余红。
她眸光侧过白雪地,轻轻说:“圣人说的是。”
谢神筠陪皇后静立片刻,皇后看过雪景,转而问起:“你在庆州遇上定远侯了?”
“是,定远侯取道庆州,恰好遇见,便同行了一段路。”
皇后微微蹙眉,显然也是听说了庆州城外沈霜野拦路横刀之事,道:“定远侯是重臣,也难免年轻气盛了些。”
“侯爷也是功臣。”谢神筠道,“半年前他夜驱长军,鏖战数日,重新将北胡赶至赤水之外,不负定远之名,大周有此名将,北境可安。”
皇后淡声说:“安的是北境,不是大周。”
这话谢神筠不能接,因此只是默然。
“他同你一道入的长安,算算时辰也该到了。”皇后道,“一起见见吧。”
第09章
沈霜野已至琼华阁外,眯眼看大雪覆过琉璃瓦,神色冷寂。
内侍打起帘子,恭恭敬敬请他进去。传闻中那位垂帘听政的皇后坐于上首,容色令人不敢直视。
沈霜野缓步上前,拜过皇后。他统三境兵马,曾得皇帝特旨,入殿不必卸甲。但他素来规矩,觐见皇帝时从来只着官袍,如今在琼华阁中拜过皇后,腰间寒刀却犹带血气。
“侯爷不必多礼,”皇后端详他片刻,含笑道,“鹿野之战大获全胜,北境五年可安,侯爷当居首功。”
皇后态度温和,却没给他赐座。
沈霜野立于堂下,道:“圣人谬赞,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有功自然当赏,侯爷不必过谦。陛下还要赏犒三军,安抚伤亡将士,亡者当抚恤,功臣也要彪奖。”皇后淡淡道,威严顿显。
“臣谢过陛下与圣人天恩。”沈霜野道。
皇后这才赐座,要他不必拘礼:“冒雪行军,殊为不易,侯爷这一路奔波辛苦。听闻回京路上阿暮得你照料,我还要谢你。”
阿暮这名字有些耳熟,叫沈霜野心里一动,但皇后如此亲近的除了谢神筠也没有旁人了。
沈霜野扶刀去看,果然见到谢神筠坐在皇后下首。琼华阁中已足够明亮照彻,堂上女子端坐,却更有灼灼艳光。
谢神筠微微一笑,说:“圣人不知,路上驿站失火,全仰赖侯爷援手搭救。”
“郡主说笑了,”沈霜野道,“郡主有禁军相护,哪有臣施救之机,不过是救了救火,算不得什么大事。”
“侯爷不肯居功,我却不能忘恩负义,”谢神筠缓叹一声,口吻良善至极,“侯爷为救我伤了右手,不知如今可有好转?”
皇后皱眉:“伤在右手,可不是小事,太医怎么说?”
沈霜野笑笑,中规中矩地答:“本就是小伤,不碍事。多谢圣人关心,臣一切都好。”
“旧伤拖得久了,便易成痼疾,”谢神筠道,“侯爷还是不要掉以轻心。”
“不过是被火燎了一下,倒算不上伤,”沈霜野同样意有所指,“更称不上痼疾,郡主的好意臣心领了。”
沈霜野领教过谢神筠的难缠,此刻他目光稍错,言语克制,将谢神筠试探间的锋芒尽数挡了回去。
谢神筠便不再开口。
皇后又温言几句勉励之语,忽而提起沈霜野胞妹的亲事:“我记得沈娘子的婚期是定在来年七月吧?”
沈霜野的胞妹沈芳弥刚及笄,常年居于长安,和兄长聚少离多,去年由皇帝赐婚,许给了崔家二公子。
婚期还是皇后亲自拟定的。
“定在了七月初三,圣人好记性。”沈霜野平静道。
“沈娘子也一定很惦记你,”皇后道,“你此次回长安,正巧可以多陪陪郡主。”
沈霜野垂眸称是。
见他始终应对沉着,皇后头上凤钗一点,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说:“你府上没个当家人,沈娘子的婚仪难免会有疏忽的地方,我已令礼部操办,侯爷若有想法只管开口,吩咐礼部去办就是。”
“圣人思虑周全。”沈霜野克制地应了。
谢神筠默不作声地打量他,看那镇定从容都敛进天光下。
“如今北境安定,沈娘子的婚事也定下了,侯爷也该多为自己考虑,”皇后似是关切道,“前两日圣上才同我提起,说你身边至今没个知心人,侯爷这些年为大周攘外敌安社稷,也不能因此耽误了自己的大事。”
皇后笑了笑,道,“陛下说,你若是有喜欢的,便只管开口,他亲自为你指婚。”
沈霜野默了一瞬,不知怎地,目光便滑过座上的谢神筠。
长安的世家贵女多是及笄之后出阁,但谢神筠至今未曾定亲。她受皇后教导,八岁起就进了太极宫,日夜歇在明理堂,她的婚事,皇后不提,便无人敢猜测。
谢神筠含笑垂眸,看见腕边金莲攀上衣袖,她慢条斯理地折了折,抬眼时正对上沈霜野的目光。
沈霜野平静移开眼。他道:“臣要是有喜欢的,不必圣人提,自然会腆着脸求陛下指婚。”
皇后似是随口一提,并不强求,她体恤沈霜野才回长安,还未入得家门,便没有多留,又赐下重礼让内侍送他出宫。
宫人换过茶,皇后捧着薄瓷,她日日执笔批阅奏折,指侧留下了柔软的茧,像朵含苞花蕾,那花蕾抚过谢神筠肩头,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皇后抿了口茶,眉心微蹙,道:“前两日你阿耶同我提起谢裴两家议亲的事,三年已过,你同裴元Z的这桩亲事也该重新议过。”
裴氏一族从来都是支持东宫的中流砥柱,但朝上的立场不会妨碍世家大族间的姻亲往来。
三年前谢神筠同裴元Z议亲,两家还未正式约定,谢家大夫人去世,议亲之事便就此搁置。
如今谢神筠出了孝期,这桩婚事便被重新提了起来。
谢神筠平静说:“我都听圣人的。”
皇后目光宁静,再开口时有隐约的惋惜。
“可惜了,”皇后道,“沈霜野是最好的人选。”
谢神筠顿了顿,她原本以为皇后不会再提。
紫铜云炉烟气袅袅,逸散了满殿清香,谢神筠闻到点烟气,清新凝神。
“侯爷功在社稷,自然能寻到良配。”谢神筠语气如常,仿佛皇后只是在关心沈霜野的终身大事,“圣人不必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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