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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台之上——观野【完结】

时间:2024-08-27 14:36:44  作者:观野【完结】
  谢神筠默了一瞬,几位宰执尚未入阁,她便将过手的事务都向皇后禀过,又说:“太子殿下不日入都,贺相的意思是要在东华门迎驾东宫,殿下是君,礼部拟出的仪典也没有逾制,就这样办也无不可,”
  她先是中规中矩道,而后话锋一转,说,“不过,近日陛下一直在斋戒祈福,迎驾的仪典过繁有些招眼,过简又恐招人口舌,我不好做主,圣人不若将此事呈给陛下圣裁。”
  琼华阁中昏暗不过片刻,云开雪霁,复得光灿。光影攀上谢神筠衣角,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皇后眉心渐松,点头道:“把礼部拟出的仪典送去西苑给陛下过目,就照陛下的意思来吧。”又问,“工部那边如今是谁主事?”
  谢神筠道:“谭尚书停职在家,俞辛鸿未归,如今是四司郎中共同主事,重要的便上呈由陆仆射定夺。”
  “把陆仆射一并叫来,”皇后目光落到纸上飞檐上,冷淡说,“这座紫极宫年后就要动工,谭理若是不肯,那这个工部尚书的位置,就换人来坐。”
  侧旁杨蕙垂眸应是。
  一时的退让不算什么,皇后眸光澄澈如琉璃,她会赢。
  ――
  两日后皇帝风疾有所好转,在两仪殿召见沈霜野。
  天气晴好,日光破开雪云斜过飞檐一角,投到沈霜野脚下。
  他入都述职,本该先觐见圣上,可他归京那日却是先拜见了皇后。先拜皇后再见圣上,无异于阴阳倒序。
  皇帝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常着道袍,病容都被掩在天子威严下。但他缠绵病榻数载,没说两句话便咳得厉害。
  御前二十四衙门总管陈英侍立在侧,急忙递上热茶,道:“陛下风疾未愈,可不能动气。”
  沈霜野目光不着痕迹瞥过被皇帝扔在一旁的黄麻纸,朱批鲜明,皇帝手边却无笔墨,显然是才从琼华阁送来的。
  沈霜野观其神色,斟酌道:“圣上千万保重身体。”
  皇帝摆摆手,喝了口热茶缓缓嗓子:“老毛病了。”他目光下垂,陡然显出厌倦姿态,“去告诉皇后,就说宫中靡费,诸事从简。”
  “诶。”陈英应了一声,招来一个小黄门,将天子口谕传往琼华阁。
  沈霜野神色如常,心里却一沉。
  听闻贺相为迎驾东宫一事在明堂上据理力争,如今皇帝却说诸事从简,显然是不喜贺相提议。
  皇帝缓过气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关切道:“兵部的奏报,朕看过了,说你在鹿野一战中受了重伤,如今可好些了?”
  “谢陛下垂询,”沈霜野一笑,“臣已无大碍。”
  “为将者,九死一生。你在外征战四方,旧伤沉疴难愈,别趁着年轻觉得自己能抗,”皇帝净了手,在潦水声中提及沈霜野阿父,“你阿耶若不是因着旧伤复发,朕如今还能多上一位忠臣良将。”
  沈氏一门皆是能名入武安阁的良将,沈霜野少时意气风发,便是神都王侯也入不了眼。沈决战死后北境诸镇险些哗变,沈霜野一力整肃燕北铁骑,破军覆城、杀敌千里,立下不世战功。皇帝亲至明德门外相迎,那是延熙十四年春。
  如今他已成为大周北境的屏障。
  沈霜野平静地笑了笑:“臣也只想如阿耶一般,为君报国,九死不悔。”
  “你同你阿耶一样,都是好儿郎。”皇帝接了帕子拭手,欣慰道,“朕同你阿耶是少时情谊,当年甚至想过将永宜聘给他做儿媳,你阿耶倒好,竟还瞧不上朕的亲妹妹。”
  天家中父子相疑、兄弟相杀,都是寻常事。他同沈决自幼相识,又得他一力扶持,情谊自然不同于旁人。
  可不知是不是话说多了,皇帝竟又轻轻加了一句:“阿决从前……总是瞧不上我的。”
  他少时荒唐,如何能及得上意比凌云的靖王长兄。
  沈霜野闻言不过一哂,道:“若我阿耶尚在,定会与圣上争辩,他如何敢瞧不上永宜公主,不过是北境苦寒,公主金尊玉贵,怎能去苦寒之地受罪。”
  他只当没听见皇帝蝇语,只拿永宜公主未竟之亲事说事,又轻轻揶揄道,“况且我总听阿耶说,他比圣上痴长几岁,年少无知时总叫圣上六郎,要是永宜公主当真下嫁,这辈分要怎么论?”
  皇帝眼里浮现几缕真心实意的笑意,他像是又回到了少时同沈决插科打诨的日子,连话也轻松起来。
  他又同沈霜野说了会儿话,留他用过午膳,皇帝要小憩,便让沈霜野退下了。
  待沈霜野一走,又有内宦入内说东宫请了太医,这一月来太子妃胎象不稳,太医入东宫是家常便饭。
  陈英轻声宽慰道:“奴婢特意问过杜太医,太医说太子妃殿下怀胎辛苦,身上起了些疹子,小皇孙倒是无虞的,陛下不必忧心。”他迟疑了一瞬,“圣人也惦记着太子妃,随后就召了杜太医入琼华阁垂询太子妃身体。”
  皇帝沉默片刻,意味不明道:“她倒是上心。”
  陈英不敢答话。
  “让东宫的人都警醒些,太子既然不在宫中,那些属臣也没必要日日都往东宫去,让太子妃安心养胎。”皇帝落音很重。
  陈英心中一跳,知道迎驾东宫的事到底还是惹恼了皇帝:“是。”
  皇帝却又没了倦意。
  “迎驾东宫。”皇帝喃喃道,蓦地嗤笑一声,“朕要修宫他们便说宫中奢靡甚巨,迎驾太子却觉得典仪简陋,”
  他扔了帕子,道,“君不是君,臣不为臣。”
  陈英深深垂首,不敢接话。
  ――
  雪云蔽日,重重雪雾笼罩着禁中,将天地都变作了牢笼。
  谢神筠自点凤台过,恰好看见出宫的沈霜野。
  阿烟道:“娘子,是定远侯。”她对沈霜野有些敌意,一见他出现在谢神筠周围便颇为警觉。
  谢神筠停下来,她拨开眼前的雪雾,想将人瞧得更清楚。
  那雾忽然便散了。沈霜野站在天光下,气度从容,静立时压住了雪幕,尤其招眼。
  谢神筠问:“他今日入宫是陛下召见?”
  阿烟点头:“是。”
  沈霜野似有所觉,抬眼时正对上谢神筠的目光。
  “谭理全身而退,庆州一案圣人问责工部,总得找个罪魁祸首出来,”谢神筠迎着沈霜野的目光,神色如常道,“昨日禁军押解俞辛鸿下狱,今日三司会审,让北军狱留意俞辛鸿的口供。”
  阿烟道:“娘子,定远侯自回京之后便在朝上装聋作哑,但他比我们早到庆州,说不得手里便握住了什么证据。”
  “他即便握着证据,也不会拿出来,这几日他在矿山案里置身事外就已经表明了立场。”谢神筠道,“无主的刀要想用得趁手,果然还是得再磨一磨。”
  “走吧,”谢神筠抬手拢雾,下了点凤台,“定远侯为查矿山案入庆州,既然祸首已经归案,也该给他一个结果。”
第12章
  谢神筠提裙入廊,在沈霜野看来时屈膝道:“侯爷。”她已至沈霜野身侧,谨慎地隔着一臂距离,明知故问道,“侯爷今日怎么得闲入宫?”
  沈霜野侧首,谢神筠自雪中来,鬓边似乎还笼着寒雾,愈发显出人清寒。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沈霜野简短道:“圣上召见。”
  “圣上风疾未愈,便急着召见侯爷,看来圣上待侯爷,果真亲近。”谢神筠顺着沈霜野目光望去,落在宫城以南一角,她道,“那是北衙六所。侯爷对禁军感兴趣?”
  延熙七年以后,皇后复用禁军戍卫宫城,又设北衙六所建立刑狱,而北司原只负责审理暗窥宫禁之案,到近年来却逐渐插手三司事宜,已让许多朝臣闻之色变。
  便是沈霜野远在北境亦有所耳闻。
  谢神筠偏头,眉心梅瓣嫣红,话却冷淡:“还是说,侯爷感兴趣的是昨夜被押入北军狱的俞、颜二人?”
  非重罪不入军狱。俞辛鸿原本该被押入刑部大牢,皇后却命北司审理此案,明显是要绕过三司。皇帝要保谭理,陆庭梧背后站着太子,只有俞辛鸿,在两方倾轧中被当作了弃子,随手可抛。
  “庆州山崩是朝中大案,我亦有所耳闻,”寒风袭面,沈霜野声音却淡,“山崩案当真是俞侍郎主使的?”
  “主使谈不上,”谢神筠说,“俞侍郎勾结矿山主事私开矿山,不巧被下到庆州巡察的陆大人发现端倪,矿山主事担心事情败露,索性炸掉矿山,可惜,陆大人命大,竟在坍塌的矿山下被救了出来。”
  谢神筠道:“昨日俞侍郎下狱,禁军在俞府搜出了财物和账册,人证物证俱在。”
  沈霜野盯着朝中的动静,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结案,侯爷可满意?”谢神筠语气轻飘飘的,忽地朝他近了一步。
  寒风乍盛,拂过谢神筠衣裙,裙边朱红渐隐,那起落的弧度如一朵花骤然盛放又凋谢。不过短短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被骤然拉近。
  “同我有什么干系。”沈霜野没退,不动声色道。
  “侯爷亲往庆州,难道不是为了矿山之下的冶所吗?”谢神筠低声说,犹如情人絮语。
  沈霜野姿态沉稳:“我取道庆州南下入都,不知郡主说的什么冶所。”
  “哦?”谢神筠微微歪头,她臂缠朱披,上绘青绿团花,这样的浓墨重彩也在谢神筠身上失了颜色。
  她故作苦恼道,“那燕州城外走货一十三车珠玉彩帛的商队,侯爷也不知道了?”
  谢神筠面上含笑,眼底是大局在握的笃定。
  沈霜野神情骤冷。
  “你的手笔。”沈霜野慢慢道,谢神筠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理得清楚明白。
  去年冬月,沈霜野在燕州城外截获了一批走私的兵甲,明面上以运送彩帛珠玉作为掩饰。正是因为那批兵甲,沈霜野才详查北境各州走私之事,最后查到了庆州。
  如今谢神筠旧事重提,只代表其中内情她都清清楚楚,包括沈霜野为何去到庆州。
  那些蛛丝早在去年沈霜野截获兵甲时编结成网,沈霜野同样在网中,被谢神筠一网打尽。
  谢神筠并不作答,反而又近了一步。
  沈霜野见过她执剑,龙渊出鞘,湛若寒水,她执剑的手却隐在帘后,窥不分明。
  谢神筠按住了他腰间刀,只说了四个字,意味深长:“刀是好刀。”
  她缓缓抽刀出鞘,刀光映出她眼波,寒芒乍现。
  没人碰过沈霜野的刀,此刻却被握在谢神筠掌中。
  她握着的又何止是刀。
  沈霜野垂眼看她,暴虐之意陡生。
  刀出鞘一寸,便被沈霜野重重按下!
  他拇指擦过谢神筠手背,刀鞘相击的金石之音划破雪幕,刺得人心头一跳。谢神筠被收刀回鞘的力道带动,几乎就要跌进沈霜野怀中。
  他们已离得太近。
  近到这种时候,沈霜野方能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美。
  寒雾攀着谢神筠眉眼,始终没散,她眼却如藏天光。谢神筠眼尾一点红痣似血近妖,丽得惊人,被浓密长睫掩盖,非得要居高临下、亲密无间,才能窥见那点惊心动魄的颜色。
  那颜色没能融化沈霜野眼中寒冰,冰中照出的是同样一张冰雪雕砌的面容。
  太冷,也太艳。
  或许谢神筠已习惯了旁人的仰视,她越是冷漠孤寒,便越是让人心生摧折与疯狂。
  谢神筠站得太高,一定有很多人想把她拉下来,俯视她、把玩她。沈霜野想。
  一如此刻。
  “刀和剑都是凶器,”沈霜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侵略,剐过谢神筠眉眼,试图剥下那层画皮,“郡主若要寻玩物,可找错东西了。”
  谢神筠处变不惊的姿态一如既往,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境地,就着这个姿势手指一寸寸抚过刀柄雕花,刀上睚眦嗜血,张口就要去咬她指尖。
  沈霜野冷眼旁观,便见谢神筠指尖已被凶兽睚眦咬出了血。
  他本该挑开她手,此刻却盯着没挪眼。血色刺目,在谢神筠身上只会让人生起更多的破坏欲。
  沈霜野尝到了血腥味。
  谢神筠抬眼,声音若有似无:“你这刀好凶。”
  那尾音被她咬得软绵绵,像是在说刀,更像是在说人。
  沈霜野猝然以刀柄格开谢神筠,没叫她多想:“这刀随我征战已久,自然凶戾,郡主小心伤手。”
  他话说得太迟,因此显得很没有诚意。
  “既持刀剑,哪有不伤手的,”谢神筠说着,指腹翻转,上面已渗出血珠,“痛一痛,便长记性了。”
  谢神筠给的教训,沈霜野确实难忘,他道:“可惜这点痛,怕是还不够。”
  “我却觉得刚好。”谢神筠抬了指尖,看那血珠缓慢渗出,道,“玩儿嘛。人生在世,就图个乐子。”
  沈霜野按住刀柄,拇指擦过谢神筠留下的血迹,眼却一错不错地盯紧了前者,沉沉的戾气都翻涌上来。
  “郡主嗜好特别,”他咬字极重,冷声道,“当心自作自受。”
  “是吗?”谢神筠含了伤口,一双含情眼横波,轻飘飘地说,“我受着呢。”
  她抿掉了唇上血珠,笑起来,“况且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1,谁让我痛了,我必是要还回去的。”
第13章
  况春泉在宫外迎上沈霜野,照面便觉沈霜野似乎心情颇为不豫。
  “侯爷入宫,可是遇上了什么事?”他问。
  沈霜野摩挲指腹硬茧,同谢神筠伤的地方在一处,那里似乎还残着痒。他说:“我听说庆州随行的官员是谢神筠亲自点的人,包括俞辛鸿和颜炳。”
  “是瑶华郡主点的人?但那俞辛鸿不是陆仆射的学生吗?”况春泉一惊,“今晨俞侍郎和颜主事才入长安,未入台院自辩便直接下狱――”
  “谢神筠在一开始就算好了。”沈霜野握着缰绳,眼也不眨,“去年我们在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那些走商运的是是什么?”
  况春泉不察他冷不丁问起这个,当时他们前后查获了数批兵甲,皆以寻常货物加以掩饰,他们心神都放在那些兵甲身上,对面上用来遮掩的货物倒是一时想不起来。
  他细想了片刻,才说:“那是我们查获的第一批兵甲,走商用来遮掩的是大批彩帛丝绸,还有一些金饰珠玉。丝绸的话蜀锦南丝,从庆州方向来,要么是绕过长安入北州,要么就是过灵西二州往西南方向去。西南是敬国公所辖,我当时去信给宣将军,提醒她细查西南境内走私之事。”
  况春泉不解其意:“侯爷,是有什么问题?”
  此刻谢神筠幽深语调在沈霜野耳边响起:“刀是好刀。”
  人也当真是美人。遑论她还那样狠。
  “我今日遇见谢神筠,她向我提及燕州城外查获兵甲一事。北境查获的那批兵甲,根本就是她递到我手上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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