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被迫仰首:“是。”
“你来找我对付你爹和圣人,你觉得我会信吗?”
“你不需要信任我,”谢神筠缓缓推开了刀锋,指腹划出一道血痕,落在刀侧宛如红花,“最想完成荀樾遗愿的是他儿子,不是你我。”
宣盈盈看着她,片刻后粲然一笑:“我信你了。”
三年后,她们之间已无信任可言,但在荀樾这件事上,宣盈盈不怕谢神筠算计她。
谢神筠道:“谢氏不倒,太后身边就不会有我的位置,朝堂龙争虎斗才有我出头之机。”
“我以为似你们这种世家大族,最看重家族的兴旺与传承。”
“那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求人生百年。”谢神筠很是平静地说,“更何况我是个十分善良的人,见不得这世上有人蒙尘含冤,真相不见天日,愿意大义灭亲。”
宣盈盈和她对视片刻,蓦地放声大笑。
“我果真没有看错你,”宣盈盈道,“合作也不是不能谈,你说得不错,我不想留在长安,因此我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
她目光灼灼,里面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河西节度使一般由凉州都督兼任,宣盈盈这是想从沈霜野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谢神筠缓缓道:“成交。”
再度谈好了合作,关系便不同以往,宣盈盈率先表露了善意,将都知娘子切好的雪梨推到谢神筠面前。
谢神筠自然也要有所回应,她以银签拿起一块,还未放进嘴里,画舫船身忽然猛地一动,那块梨顿时滚落在地。
宣盈盈轻啧一声:“怎么把他招来了。”
另外一艘画舫撞过来,站在船头的正是沈霜野。
宣蓝蓝可怜兮兮地躲在他身后:“阿姐!我不想出卖你的,都是疏远逼我的!”
沈霜野已经跨上船来:“两位今夜是在密谈何事?”
宣盈盈不想和他说话。她平生最不待见的人,沈霜野当排第一。
沈霜野十二岁的时候到黔州,住了半个月,骗走了敬国公大半的私房钱,说是要拿去买马。可就黔州那块破地,马根本跑不起来,最后全部让沈霜野折价又买了回去。
后来他随口念叨了一句想看看黔州节度使的鱼符长什么样,宣蓝蓝那个胳膊肘朝外拐的,跑去偷了他爹鱼符,当个宝贝似的拿给沈霜野,气的敬国公要大义灭亲。
谢神筠也不想和他说话。
“你怎么来了?”宣盈盈问。
“你用我的名义上花船吃酒,问我怎么来了?”沈霜野温声道。
哦,宣盈盈险些忘了,沈霜野还是个贞洁烈男,最恨别人败坏他的名声。
宣盈盈敷衍道:“对不住,谢谢你。”
“阿姐怎么请人吃酒就光吃一盘梨?”沈霜野点点桌上的梨盘。
姐弟多年,宣盈盈还是了解他的,他笑得越温和便代表越生气,叫她阿姐也是被气得狠了阴阳怪气,要报复了。
“她就爱吃这个。”宣盈盈决定祸水东引。
才敲定好了合作,谢神筠不会转头就和宣盈盈翻脸,当下认真点了点头。
沈霜野又环顾了一圈四周:“怎么也没个唱曲陪酒的人?”
这话就问得很有些古怪了。
宣盈盈惯经风月,那点幽微深怨的味道被裹上了冷静自持,让宣盈盈品了又品,终于咂摸出来那么一点。
她目光落到对面的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只烛火照进眼底,隐约有点笑意,再一细看,便半点痕迹都捉不到了。
宣盈盈便气定神闲道:“唱曲陪酒的人,这不是来了吗?”
她起身,拎着宣蓝蓝走了,留下一句,“好弟弟,酒钱记得帮姐姐付了。”
――
宣盈盈拎着宣蓝蓝去了他们来时的那座画舫,临靠岸时宣盈盈让他在船上等着,自己燕子点波抄水顷刻钻入了另一艘小船。
船上黑纱糊窗,笼起的灯下坐了个风骨如玉的人,裴元Z等候许久。
“劳裴大人久候,”宣盈盈坐在他对面,那点落拓不羁的气质顷刻收敛,神情沉冷如渊,“在你之前,正好谢神筠来找过我。”
裴元Z握着竹扇的手骨节也如玉:“她许了你什么位置?”
“河西道节度使。”
“她拿不出来。”竹扇一点,裴元Z笃定道,“河西道节度使如今是由宗亲遥领,实际控制在定远侯手中,将军若想要这个位置,除非燕北铁骑换个主帅。”
宣盈盈道:“若是燕北铁骑当真能换个主帅呢?”
“宣将军要赌吗?将军勿要忘了,大周天子姓李,非是姓谢。”裴元Z从袖中拿出一块毫无瑕疵华光通透的白璧,轻轻搁在了两人之间的几案上,“如今陛下虽潜龙在渊,但仍是大周正统。”
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1。
裴元Z送她一块白玉璧,便是要她效忠天子的意思。
宣盈盈没有动:“据我所知,裴谢两家早定婚约,而你昔年领东宫左春坊学士,是昭毓太子最为信重之人。”
昭毓太子死后,裴元Z不日又要同谢神筠完婚,怎么看他都应该是太后的人。
裴元Z神色平静,担得起昔年先帝赞他其骨如雪竹:“在为裴氏子之前,我先是大周臣,自当维护大周天子与正统。”
他一瞬望过来,眼神竟锋利如刀,“宣将军,你呢?”
宣盈盈沉默片刻,缓缓道:“臣乃李氏臣,自当效忠陛下。”
回去时宣蓝蓝还等在船上,倾着耳朵去听挹翠楼中传来的笙歌曼舞,见她回来顿时眼巴巴地看着她,讨好道:“阿姐,我……”
宣盈盈冷酷无情地打断他:“不行,没钱。”
宣蓝蓝只好乖乖地坐好。
水波轻晃,画船驶入星海,隐约翠楼袖舞,歌声渺渺。
夜色中宣盈盈摸着袖中那块温润白璧,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坐庄的人才能通吃全场啊。
――
画船随波,潋滟千里。
“说来有桩蹊跷事,”沈霜野道,“那日我送你回去,见了你如今住的那座宅子,竟十分眼熟,有些像是我从前购置的私宅。”
“是吗?”谢神筠面不改色。
“更蹊跷的是,我回府之后想要找一找我那私宅的地契,发现竟然不见了。”沈霜野紧盯着她,“连带着不见的还有我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银子。”
“郡主,你知道它们去哪儿了吗?”
谢神筠迎上他目光,慢条斯理道:“我怎么知道。”
沈霜野轻轻笑了,那声轻笑被屏风围挡,似乎直接钻进了耳朵,听得人心里一颤。
“我那银子藏的地方隐秘,”沈霜野淡淡道,“在我放里衣的箱子里。”
“谢神筠,我的衣服,你都摸过了吗?”沈霜野斜过桌上杯盏,看那澄亮茶汤横流,他伸手,将茶水抹在了桌上。
嘀嗒、嘀嗒,水声淋漓。
谢神筠的脸色细微变了。
欲是两个人的事。沈霜野的眼神让谢神筠想起了被侵占的时刻。
只在这种时刻,只有沈霜野能俯视她的美。
“你说的是哪件?”片刻后,谢神筠隐约笑了。
她轻轻点了点茶汤,指腹蹭得晶亮一片,意味深长道,“你如今穿的那件,我没摸过。”
第57章
燎原的欲望在她这句话里烧起来。
“要摸吗?”沈霜野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说。
他目光很深,吞噬过谢神筠冷淡的眼、雪白的颈,最后从她衣袖滑下去,落去了她搁在桌上的手腕。
她没佩金玉,雪白的腕落在檀木小案,沁出了玉色,仿佛在诱惑着人去把玩。
谢神筠果真抬了手,缓缓落在了沈霜野的凝夜紫[衫上。细白指尖如同上好的美玉雕成,毫无瑕疵。
“你今夜来得这样快,是盯着宣盈盈还是我?”谢神筠有些漫不经心。
她垂眸,目光顺着自己的指尖滑动,点过[衫的纽襻扣,却只肯在边缘摩挲。
“宣盈盈可不像我这样对你不设防,”沈霜野喉结滚动,那领子似乎紧了些,带起一阵细微的痒,“你和她合作,是在与虎谋皮。”
“可我没办法啊。”谢神筠蹭着[衫上的纽襻,像是束手无策,只能思索要怎么进去。
太可怜了。
她垂下的睫仿佛含着水光,让沈霜野想到她可怜无助的时候。
“你有的是办法。”沈霜野抵着她的手,教她两指探进去,摸到了细滑的里衣,“你和宣盈盈合作私囤兵甲,但太后要掌权,控制皇城和京畿附近的卫兵即可,没有必要去拉拢远在黔西的敬国公,对此只有一种解释。”
谢神筠要养的那支兵,是她自己的。
所以她才会在和宣盈盈的合作破裂后迅速派瞿星桥去了锦州。
“什么解释?”谢神筠却说,“我解不开。”
太卡了,她动不了,只能用手指徒劳地绕过扣子系带,试图摸得更深。
沈霜野替她解开了领上的第一粒扣,露出了里面一寸月白。
“不管是拥兵自重还是私养亲兵都是意图谋反的重罪,你就不怕宣盈盈反咬你一口?”
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谢神筠指下的皮肉烫得似乎能将她融化。
“谁说我是在私养亲兵了,”谢神筠的目光落去了手指摸不到的地方,“我是世家贵女,又有郡主品阶,按例可以有自己的部曲。我不过是以银钱相许,请宣将军为我训练一支护卫队罢了。蜀中乃天府之国,物资丰饶,可惜天堑太险,又多山匪,我想做黔蜀一带的茶马生意,自然需要一支能保护商队的人。”
沈霜野被她摸得热了。
他不信谢神筠的话:“那宣盈盈呢?”
“宣盈盈自然也有她的难处。”谢神筠意味深长道,“毕竟黔州宣氏的宣,是宣从清的宣,可不是宣盈盈的宣。”
做个将军,可不止是只会领兵打仗就行了。军费粮饷支出,兵甲武器损耗,桩桩件件都要操心。底下的士卒都是在提头卖命,自然是谁能让他们过得好,就更听谁的话。
黔州由来贫瘠,又不似北地东南能与外通商,靠榷税填补漏洞。宣盈盈这些年在西南的经营,离不开谢神筠在背后的大力支持。
但她当然也没有完全信任宣盈盈,送去黔州的所有兵甲和军费谢神筠都有数,这是她能拿来威胁宣盈盈的东西。
宣盈盈今夜还肯来见她,就是知道撕破脸谁也得不了好。
更何况,谢神筠轻描淡写道:“你养兵多少,也是如实报给朝廷的那个人数吗?”
谢神筠蓦地收手,沈霜野却强行按住她的手腕,没让她动。
她被迫倾身过去,抵住了沈霜野的肩膀。
谢神筠说到了重点。
昔年藩镇之祸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募兵制的实施。各地节度使将军政财权一揽,能募多少兵、能养多少兵几乎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贺相以州府治藩镇、改兵马调遣的方式才勉强缓解了藩镇割据的局面。
“太聪明不是件好事。”沈霜野眸光已然冷下去,“你给了宣盈盈什么承诺?”
拇指贴在她手腕内侧,摁出了一片绯色。
谢神筠手指微蜷,揉皱了领边,又被他一根根松开。
“她向我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这个姿势让谢神筠悬在他上方,跪不住,膝盖隐隐发颤。
“你在发抖。”沈霜野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困境,岿然不动,他声音低下去,“要我帮你吗?”
“不用。”在落下去之前谢神筠强行挣脱了他的手,重新坐回原位。
沈霜野接着方才的话:“你答应了。”
“你猜?”谢神筠的呼吸不似方才平静,绯红蒸出了雪白双颊,染上了桃色。
“我猜你答应了。”沈霜野道,“她是空手套白狼,你是慷他人之慨,做的都是无本买卖,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谢神筠取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拭过手指,对此不置可否。
沈霜野望着她,目光再度冷了几分,她擦拭手指的动作就像是方才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可是更多的地方沈霜野都碰过了。他不仅要碰,他还要绝对的占有。
沈霜野伪装得很好,没有流露出更多的占有欲:“你找宣盈盈,不如找我,毕竟我要价比她便宜。”
谢神筠似是在考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倒是你,”沈霜野意有所指,“骗得我好惨。”
“是吗,”谢神筠不为所动,“那你下次得多留个心眼。”
“可对上你还是毫无胜算怎么办?”沈霜野食指轻叩桌沿,“毕竟你八百个心眼子,得有一半用在我身上了。”
想明白谢神筠的举动太难了,她是个极端自负冷静的人,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与推拒或许是裹在她冷酷手段外面的糖衣,甜头让沈霜野尝完了,就该露出她凉薄无情的本色。
人心和欲望都是谢神筠可以肆意玩弄又随手丢弃的东西,不值得一提。
那夜更像是她的酒意上头,或者是一时兴起,得手后便不再珍惜,仓促得如同沈霜野的错觉。
“你要的东西我才是给不起。”谢神筠冷漠地说道,“我记得某人曾经说过他不卖身的,怎么,你如今是改了主意,准备挂牌接客了吗?”
“那得看客人是谁。”
“好男不侍二女,烈夫不嫁二妇,我深以为然。”谢神筠毫不留情地扔开帕子,就像是轻飘飘地扔开了沈霜野,“沈侯爷,别忘了你有妇之夫的身份,请自重。”
――
画舫靠了岸,重新回到红袖翠楼、笙歌曼舞的销金窟。
谢神筠戴好帷帽,紫纱曳地,便自将红尘俗欲都挡在了外头,也将沈霜野窥探的目光悉数挡了回去。
她太冷。
谢神筠是瑶台仙、天上月,落下来就是掌中物、帐中娇。
无数人想把她拉下来,俯视她、把玩她。
沈霜野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薄纱拂过沈霜野膝头,他忽然道:“宣盈盈如果向你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十有八九是在诓你。”
他收敛了方才的佻达放纵,重新做回了正人君子。
“怎么说?”谢神筠停步。
沈霜野平静道:“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把这个位置拱手让人。”
河西道节度使如今由河间王遥领,凉州都督一职却还空着,军政一向是由灵台镇将燕流云暂管,他是沈霜野一手提拔的心腹。
“话别说得太绝对,”谢神筠挑开帘纱,看过来的眼尾薄情又讥诮,“毕竟想你死的人可不少。”
“也包括你?”沈霜野问。
谢神筠没回答,自顾自下船了。
――
数日后,敬国公宣从清再度上书恳泣,表示力不从心,无法再领黔州节度使一职,乞请告老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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