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任东主动端起杯子干了一口。
孔武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因为太呛剧烈地咳嗽起来,十分狼狈。
独自一个人踏出外面的世界是否也这样狼狈。
他自嘲地笑笑:“第一次喝,让各位见笑了,大家吃菜吃菜,别客气。”
一群人坐在桌子前吃菜,安静得只有筷子碰碗筷的声音,徐西桐受不了如此压抑的气氛,终于开口:
“孔武,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哇,没有你在的日子我们上学都觉得好无聊。”
孔武正夹着菜,筷子停了停,语气认真地宣布一个消息:“我不准备去学校了。”
“那你要去哪?”一帮人停下筷子,看着他异口同声地说道。
“深圳,”孔武又喝了一口酒,“我一把年纪了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在学校待了,准备出去闯闯。”
他咳了好几声用力说出这句话,嗓子火辣辣的。
陈羽洁关心地问道:“我记得你说你妈妈在深圳,去投靠她吗?”
任东摇摇头,眉宇闪过一丝落寞:“我其实一时虚荣骗了你们,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深圳了,我想去找她。”
孔武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在工地上干活,意外从脚手架摔下来死了,家里骤然失去一个顶梁柱,加上本来家里日子就穷苦,孔武妈妈撇下还在嗷嗷待哺的孔武外出打工,但后来再也没回来过。
是奶奶靠着摆摊和各种收废品把他拉扯长大,大部分奶奶为了生计顾不上孔武时,都是邻居在帮衬着,可以说,孔武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祖孙俩相依为命,加上街坊邻居多有照顾,他们才能好好地活下来,孔武是这么踉踉跄跄长大成人的。
后来,孔武听说自己的亲生妈妈在深圳打工,他就一直想去找她,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看到他会不会惊喜。
如今,奶奶去世了,家也没了,孔武也没有待在北觉的理由了,人总要长大,总要出去闯一闯。
“什么时候走?”任东冷不丁地问道。
“下午。”孔武说。
“下午?”徐西桐和陈羽洁再次吃惊地说道。
“嗯,下午四点的火车。”孔武举起杯子朝大家干了一杯酒,笑着说道。
“我们送你。”
“好。”
孔武的东西早已收拾好,一个简单的黑色背包装着他所有的家当,他准备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她的黑白照片摆在案头,正慈祥地注视着他。
孔武放下背包,朝着奶奶跪了三个响头,一个比一个响,他盯着奶奶的照片,空气中灰尘浮起,一切是那么安静,他的嗓音哽咽:
“奶,我走了,你别担心。”
“我会回来看你的。”
一行人送孔武到火车站,天气炎热,地板暴晒得发烫,几个在车站拉客的摩的师傅正躲在树影下乘凉,一看见出站的乘客,脚撑一打,骑到对方面前,用熟悉的方言吆喝着:“贸易市场走不走?八块钱。”
“走走走,我五块钱。” 摩的师傅开始了抢客。
他们送孔武进车站,检票口在二楼,一帮人在一楼候车厅送他,这个季节,候车厅只有几个零星外出打工的中年男人穿着工服坐在那里休息,落地风扇转得轰轰作响,厕所传来一阵腥味。
“好了,就送到这。”孔武冲她们露出一个笑容。
任东走上前,两个男生默契地张开手,来了一个拥抱,任东语气认真:“保重,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
“当然,等哥发达了来投奔哥,管吃管住!”孔武语气豪迈。
“好。”任东应道。
孔武松开手,发现两个女生眼眶泛红,他不想把气氛搞得太沉重,故意逗两位女生笑:
“我何德何能让两位大美女为我哭啊,我这也算名留青史了吧。你们都好好的,考个好大学,放假了来深圳找大哥玩,大哥带你们去海边玩去,免费请你们坐邮轮吃海鲜。”
“还有啊,在学校报我孔校霸的名字还是很管用的,我已经吩咐我那几位小弟了。”
两位女生破涕为笑,孔武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非常江湖范儿地冲他们双手抱拳,语气豪爽:
“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说完孔武背着背包上二楼检票口,他还是穿着那件浆洗得有些泛白的橙子体恤,后背印着英文字母where am i going。
他在走向新的征程。
徐西桐望着他的背影,红着眼睛大声地喊:“孔武,一路平安,我不会忘记你的。”
遗忘是最可怕的事。
孔武没有回头,潇洒地向后摆了摆手。
送完孔武上火车后,陈羽洁有事先离开,剩下任东和徐西桐并肩走在尘土漫天的马路上,倏地,在他们头顶上方响起了一阵宽广的鸣笛声,紧接着火车轰隆轰隆从不远处呼啸而过。
徐西桐望着远去的绿皮火车问道:“那趟火车是孔武坐得那趟吗?”
“可能吧。”任东回答。
希望他一路平安。
希望他能找到妈妈,能跟她相认。
一路上,徐西桐一直沉浸在好朋友骤然离开的悲伤中难以释怀。离别是这么突然的吗?生命不可控,意外不可控,还有什么是可控的呢。
不知怎么,徐西桐害怕起来,她扯了扯任东的袖子:
“有一天你会突然离开这吗?”
任东一下子笑了,他抬手挠了一下脖颈:“你以为外面这么好混的啊,我在北觉就待得很舒服。”
即便如此,徐西桐抬起眼睫认真看着他:“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走,一定要亲自告诉我,不要不告而别。”
任东低头看她如一泓清泉的眼睛,愣征了几秒,郑重点头:“好。”
得到任东的承诺后,徐西桐并没有松一口气,她还想说点说什么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声,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徐西桐点了接听,语气疑惑“喂”了一声,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的声音雀跃起来:“好,我马上过来。”
挂完电话后,徐西桐扭头冲任东说:“邮政叔叔刚才打电话说我的稿费单和获奖证书到了,是我上次参加比赛的奖金到了,叔叔说拿着稿费单去银行兑就可以。”
“我送你过去。”任东接话。
两个人赶回七矿家属院楼下,徐西桐从邮政叔叔手里签收了快递后,又跑回家拿了身份证,跟任东一起去了县人民银行。
银行的值班保安取了个号给他们,徐西桐等了一会儿,轮到她时,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前,语气快速:“来办什么业务?”
“我来兑稿费。”徐西桐嗓子有点哑,她把证件和稿费单递了过去。
工作人员正面无表情地忙活着,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徐西桐下意识地挺直腰背,虽然一张小脸写着淡定,内心却骄傲起来。
“你是作家?”工作人员问。
“不是,我就是参加一场写作比赛拿了奖金。”徐西桐摆摆手。
工作人员点了一遍钱后,悉数把钱交给她,表情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严肃了,笑道:“那你是年轻有为啊,小姑娘。”
“谢谢。”
徐西桐接过钱,她把钱装进文件封里递给任东,开口:“你帮我拿一下,我去上个厕所。”
“嗯。”任东接过钱。
这家银行不算大,任东坐在黑色沙发里,头顶的冷气一阵一阵地往外冒,还挺凉快的。
另一位穿着红色制服工作人员过来借同事的办公用品,给徐西桐办业务的工作人员拉着同事说:
“刚才有一个高中生来兑稿费,厉害吧,还未成年呢,光靠笔杆子就能挣钱。”
“是吗?咱们县还能出这样的人才,可真厉害,我是她爸妈我不得乐死,上辈子烧了什么高香。”同事接话道。
工作人员突然冲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任东开口:“哎,小伙子,那你妹妹吧?啧啧,年轻前途大好,不知道以后有谁能配得上她啊,对方得有多优秀多厉害啊。”
“那小姑娘,眉眼透着一股冲劲和韧劲,以后是干大事的。”银行工作人员说道。
工作人员还在那八卦着徐西桐的事,给原本安静的氛围坠了几枚硬币似的,声音不响却让人难以忽略。
发黄的空调还在上下嗡嗡地摆动着扇叶,往外输送着冷气。本来是很凉快的,可不知怎么的,任东觉得有点冷,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任东轻点了下头没有说话,原本落在男生身上的太阳光此刻随着时间的移动向西走。
光走了,他的肩头只留下对面枯山水投射过来的阴影。
徐西桐上完厕所出来,任东把钱递给她,两人走出银行。徐西桐偏头对任东说:
“能不能陪我去商超看看,我想买点礼物给我妈,这是我人生第一笔稿费。”
“行。”
徐西桐在超市左逛右逛挑了一套护肤品给周桂芬,刚好柜台对面有一家卖手表的柜台店,她拉着任东进去,指着其中一块黑色的手表,笑着说:
“你去试试?”
任东摇头,明显不买她的账,徐西桐软磨硬泡,他才勉强戴上,徐西桐眼前一亮,睁大眼睛说:
“你好看。”
任东随意地摘下手表还给导购,开口:“看看得了。”
“明明很好看,”徐西桐歪头看着他,“这支手表我送你啦。”
“我不要,钱你留着。”任东抬手挠了一下脖子,头颈连着后背的线条流畅漂亮得像一只豹子。
徐西桐看他态度坚决心里正发愁该怎么办,看到走廊外面有小孩哭闹着要买玩具车,大人不肯,小孩一不坐二不休直接躺地上不肯走了。
“如果没有你,我也参加不了这个比赛,这个礼物你必须收下,”徐西桐仰头看着他,她指了指外面的小孩,威胁他说,“你要是不肯收,我就跟他一样,也躺地上打地铺。”
任东一下子被逗笑,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他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开口:
“谢了啊。”
买完手表后,徐西桐又豪气地请任东去吃了麦肯基,还点了什么全家桶套餐。她坐在二楼餐厅,吹着冷气感到惬意极了,徐西桐咬了一口鸡翅,想到什么问他:
“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任东正背靠着椅背喝着可乐,闻言呛了一下,他本想开个玩笑敷衍过去,但看见她眼睛里透着严肃,下意识说道:
“把我妈的病治好,然后给家里盖一套房子。”
徐西桐眼睛里透着心疼,固执地问道:“那你自己呢?”
不是家人,也不是你身上的责任,而是你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任东好像被问倒了,大脑一片空白,他摇了摇头,坦然地开口:
“我没有什么梦想。”
“我讨厌这里,厌倦冬天,北觉一到冬天就无休止地下雪,他妈的冷透了,一到冬天就要交该死的暖气费,日子也变得艰难贫穷,我还得时刻提防着我爸这个酒鬼。记得有一年冬天,他把钱偷走了,我妈还要钱去透析,就没钱交暖气费——人都冻僵了,骨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任东想起记忆里的场景,讥讽地扯了扯唇角。
“我没有什么梦想,非说的话,只有愿望,冬天别下雪了吧,暖和一点。”
第40章 月亮代表谁的心
九月第一天, 他们正式进入高三,学校发下来的试卷越来越多,红色标语贴满了各个角落, 原本松散, 无所事事的氛围陡然变得凝重起来,好学生变得更加认真,坏学生也不玩不打闹了, 大家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 竟也学着听课后和交作业。
任东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心里总有一种抽离感,游离在这帮为未来挣扎努力的学生之外。
周末,任东在家倒水喝时扫了一眼日历上的红色圈圈,想起来今天是任母定时去医院透析的日子。
任东放下水杯,进了房间从抽屉里找出医保卡以及拿起桌上的一直没有走过针的闹钟, 他上次往这里放了透析的钱, 抠开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眼神一凛, 任东盖上盖子, 走出去问任母:
“妈, 我藏在闹钟里的钱呢?”
任母坐在小板凳上正在折数据线, 桌上叠满了厚厚的一大摞数据线,闻言她站起来,有些局促地看着任东:
“前几天你爸一身伤来到家里,他说很多人追他债,不还钱就砍掉他的手……我实在不忍心, 就把钱给他了。”
又来了,层出不穷的新花样。
日光底下, 每天竟有本质一样的新鲜事发生。
“那你是治病的救命钱,你想过吗?”任东看着她问。
任母伸手抹掉泪,不经意露出手臂上造的一个篓,整条胳膊都是青紫交错的针孔,语气哀求:“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我总不能眼睁睁……”
一直以来,所有直面而来的争吵,疲惫,伤痛;他都选择麻痹自己,不去想,不要追究,再难也要走下去。可在此时,累积了太多太久的情绪终于爆发,胸口似有怒火在灼着他的心口。任东攥紧手里的医保卡,锋利坚硬的卡片勒虎口生疼,他仰头闭了闭眼吼道:
“那你想过他还会拿着这笔钱去赌吗! ”
说完后,空气一霎寂静,任母似乎清醒过来一些,她脸上的表情懊丧又愧疚,乌紫的亮片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
最后任母回房在里面找什么东西又走了出来,她把两个红色的盒子递到任东面前,哭腔里带着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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