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黛的呼吸越来越轻:“他将春影剑交给你了。”
“是。”华苓温笑颔首,“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白衣剑修一身的血,乌发松垮披在身上,曾经柔和的目光呆滞无光,走路摇摇晃晃,倒在了华苓的家门口。
她循声出去看到门口的血人吓了一跳,叫来自己的夫君拨开这人的发丝,认出了这张脸。
他醒来后将春影剑留给了她,彼时的剑修低下高傲的头,轻声祈求:“在下想请二位帮个忙。”
华苓知道感恩,恩人这般祈求他们,自然是一口答应。
“在下想将春影留下,请二位保管,若在下可以活下来,自会亲自来取春影,若在下十年内未来……春影,您二位可毁掉。”
春影剑被留了下来。
一晃便是一百二十二年。
桑黛哑着嗓子问:“他没有来,为何你们不毁掉春影?”
华苓眸光沉静,轻声说道:“我们曾经想过毁掉春影,在知道他摧毁了归墟灵脉之后。”
桑黛闭上眼,呼吸好似也因此困难起来。
春影剑是应衡亲自交给华苓的。
应衡叛逃剑宗后被追杀,拖着重伤的身体来到了华苓的家,明明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乌寒疏家,但是应衡却并未将春影搁置在城主府,他知道有人知晓乌寒疏和他是旧友,城主府也会被查,因此乌寒疏家并不安全。
他只能想到华苓家,一个普通的小商贩,无人知晓他们相识,也不会有人查到华苓。
华苓说:“他交给我们春影剑之时,告诉过我们,若想毁掉这剑随我们,他走后第三天,仙盟的消息传到了玲珑坞,应衡仙君是摧毁归墟灵脉的凶手,我和夫君曾经想过毁掉春影。”
“……为何不毁?”
“因为不相信。”华苓摇头,接着道:“不相信应衡仙君会是摧毁归墟灵脉、屠杀苍梧道观的凶手,我经商多年看人很准,他的心很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当时和夫君想了很久,我们担心这柄剑被发现后遭到应衡仙君的连累,我们曾经无数次想要毁掉春影。”
应衡走前看他们的眼神很愧疚,只是丢下一句:“若你们想毁掉此剑,也可。”
华苓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若为了自保毁掉春影剑,应衡也不会怪他们。
华苓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应衡仙君为人确实很好,我和夫君决定来到鬼市做生意,这里鱼龙混杂适合掩盖气息,我开了这满香阁,等了他十年,他依旧未来。”
桑黛神色复杂:“……可你并未毁剑。”
“我想过毁掉,此剑在我手中越久,我便越是觉得心不安,如今四界对应衡人人喊打,若春影在满香阁出现的消息传出去,我和夫君都会因此遭到灭门之祸。”
“……那为何不毁?”
“我夫君不让。”华苓弯起眼眸轻笑,似乎想到了自己的夫君,眼底都是柔和的笑意,“我夫君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当年没有应衡仙君,我和夫君早已没命。”
“你们又等了一百多年?”
“对,直到前一段时间,有人来了,给了我一柄假的春影剑,让我将你引过来。”
桑黛抿唇,已经能猜到是谁做的了:“是鬼市背后那人?”
华苓虽然在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桑姑娘,你可知用假的春影引你过来,是为了什么吗?”
桑黛垂下头,看着光滑的青砖,眸光一点点冷下。
“知道。”桑黛的声音毫无波澜:“为了杀我。”
“你不问为何明知你是应衡仙君的徒弟,我们还是要杀你?”
“知道。”桑黛微抬眼皮,刚好与华苓对视,满香阁中浓重的杀意她自然也能察觉出来,“因为你没有办法,你不想杀我,但有人要你杀我。”
话音落下,脚下剧烈摇晃,失重感传来。
七层高的满香阁迅速下陷,转眼间,高耸辉煌的满香阁消失在地面之上,从鬼市彻底消失。
桑黛动也未动,华苓始终端着笑。
待到剧烈的轰鸣声消失之中,满香阁中寂静无声,桑黛转身看向阁外。
木门挡住她的视线,但难以挡住无孔不入的杀意。
桑黛拔出知雨剑,冷声道:“满香阁建立在传送阵法之上,如果我没猜错,我们现在已经不在玲珑坞了,是吗?”
华苓笑道:“桑姑娘聪慧。”
桑黛问:“我师父的春影在你手中,外面那些人知晓吗?”
华苓否认:“那自然是不知晓,否则也不会交给我假的春影,让我引你过来了。”
桑黛反问:“你告诉我那些事情,如今他们知晓春影在你手中,你就不怕他们对你不利?”
华苓轻笑出声,声音缥缈恍惚:“桑姑娘,有时候被逼到绝境,我们这些小人物也会有很大的勇气去做某件事。”
紧闭的满香阁大门被轰然撞开,桑黛凝眸看去。
她看到乌泱泱的人,起码三四千人。
整栋满香阁被转移到百里之外,桑黛看到一片荒野,此刻荒野中站满了人。
桑黛微微眯眼,看清楚了他们身上的衣服:“幽云……施家?”
她知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了。
人群散去,从中开出一条小道,尽头站着一女子。
一身粉裙,眉目秀丽,明明才十月,她却穿了厚厚的袄裙,面色格外苍白。
身后跟着个身形修长的红衣少年郎,身怀神兽血脉,却在一个人修面前卑躬屈膝。
桑黛与施窈很久没见过,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那次大战之中,如今都过去四个多月了。
剑修冷脸相对,施窈捂着嘴轻咳两下,却还是端着笑意。
“桑师姐,我等你好久了。”
***
城主府内安静沉寂,今夜月色很稀松,宿玄与桑黛分开后很快便赶到了城主府。
九尾狐站立在高处,垂眸看着昏暗沉寂的城主府。
银发被夜风扬起,带动黑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城主府内的守卫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宿玄知晓乌寒疏大概在何处,没有去别的地方,径直往东南方向赶去。
竹林中无光,宿玄一路瞬移过去,林间尽头的石室外,阵法早已被桑黛捣毁。
宿玄不用破阵,直接来到了石室外面。
那间石室不大,宿玄站在门口便能看清楚一切,三面墙上悬挂着壁画,里面除了三幅画只有一人。
他坐在地上仰头看画,旁边散了十几个酒瓶,似乎是喝了两天的酒,宿玄站在外面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酒意。
他并未进去,负手等在石室外。
宿玄知晓,乌寒疏早已知晓他来了。
石室里的人还在喝酒,宿玄靠在石门边微微仰头去看三幅壁画。
除了乌寒疏,他其实并未见过这画上的其他五人,桑黛的父母、檀淮父母、应衡,这些都是活在别人话中的人。
宿玄看到紫衣青年和身旁的绿衣女子,桑黛长得很像他们两人,而一旁的应衡……
桑黛周身的气息与应衡也很像。
“你认得他们吗?”
石室内久坐饮酒的人缓缓开口。
宿玄冷声回:“不认识。”
“那夜来的那位女子认识他们吗?”
宿玄道:“认识。”
他果然记得那晚的事情,记得桑黛来了这里。
乌寒疏沉默一会儿,喝完了手里捧着的酒,酒瓶被搁置在地面之上。
他望向画上的紫衣青年和绿衣女子,轻笑了一声:“她长得可真像他们啊……”
“眉眼像了阿萱,但轮廓又像了白於,特别像,有阿萱的温柔,又有白於的坚韧。”
宿玄声音淡淡:“你与这画上的两人是何关系?”
乌寒疏重新开了一瓶酒,轻声说道:“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宿玄反而笑了:“普通朋友可不会这般供着彼此的画像,在城主府打了个石室,外围布下阵法仅仅为了护着几幅画。”
乌寒疏并未回头看宿玄,低声道:“是啊……我都不敢对外说我们是朋友……”
宿玄双手环胸靠在门上,石室内只点了几根蜡烛,光影昏暗绰约。
他急着去找桑黛,根本不想跟乌寒疏废话:“说吧,玲珑坞城内散修失踪一事、那幕后之人的身份、以及当年群英会的事情。”
他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乌寒疏身子顿住,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宿玄等了近一刻钟他都没有开口,小狐狸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
“乌寒疏,本尊不想跟你多废话,你最好老老实实开口说出来。”
“我不说你会怎样?”
“本尊会打到你说。”
这画上的六人,宿玄敬重应衡仙君,因为他是桑黛的恩师。
敬重微生萱和白於仙君,因为他们是桑黛的爹娘。
其余人与桑黛毫无关系,小狐狸本身也不是多有礼貌的人。
乌寒疏笑了几声,撑着身体站起身,因为喝的酒太多,走路有些不稳,晃悠着转过身。
宿玄并未易容,依旧是昨日白天见到乌寒疏的模样,只是将黑发变回了自己的银发。
乌寒疏从那一头银发便知晓宿玄的身份。
他的脸很红,眼神已经有些不清明了,瞧见宿玄之后挑眉轻笑:“妖王大人怎么会来我这里?”
他打了个酒嗝,宿玄顿时后退几步,眉头一皱很是嫌弃的模样。
乌寒疏捂住嘴:“抱歉,喝多了……”
宿玄越发不耐:“乌寒疏,你说不说?”
乌寒疏闲散笑着:“你是妖王……那夜来的人便是剑宗桑黛吧,如今四界人人知晓,妖王宿玄娶了剑宗桑黛,两位天级灵根觉醒者成了道侣。”
宿玄没有说话,不否认便是默认的态度。
乌寒疏的神情有些恍惚,声音也轻了很多:“桑黛……她是应衡仙君的徒弟,应衡从不收徒的,她长得与阿萱和白於那般像,所以她……她真的是阿萱和白於的孩子啊……”
应衡从不收徒,却主动收了桑黛,一个家都未成的人收了个三岁的奶娃娃做徒弟,手把手将她养大。
乌寒疏捂住眼睛,闷声笑了起来:“原来他们还有血脉啊……我一直都不知道,当时大战之时我明明也去了,可我也丢下了桑黛……我以为她只是剑宗的弟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是阿萱和白於的孩子……我若知道怎可能会抛下她……”
宿玄反问:“你很后悔吗,很愧疚吗?”
乌寒疏呢喃:“我后悔……我对不起她……她是阿萱和白於的孩子,我怎么可以与旁人一样抛下了她……”
宿玄冷嗤,只觉得这人也一样惺惺作态,不想再多废话,冷声道:“她就是来查当年的事情,你若愧疚便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本尊,若你不说本尊便拆了城主府,打到你说。”
乌寒疏叹气,“妖王大人果然与你在外的名声一般,脾气暴躁又爱打架。”
宿玄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了,来之前桑黛便说过,不用介意她,乌寒疏是应衡和她爹娘的好友,但桑黛与他没有半分关系,若一直不说可以用些手段。
瞧见某只狐狸的业火都燃出来了,乌寒疏朗声笑着,捡起了地上的一坛还未开封的酒递给宿玄。
“妖王大人不若喝几杯酒,坐下来好好聊聊?”
宿玄看也未看他递来的酒瓶:“不必,本尊不喝酒。”
这话自然是假话,说出来乌寒疏都不信。
他又盘腿往地上坐,自顾自拆了酒塞:“你要问什么啊,让我从何讲起,是说当年群英会上我们的相识,还是说我的修为进境,亦或是玲珑坞内的散修失踪?”
宿玄冷声道:“从头到尾,你都给本尊一字一句说出来。”
乌寒疏捧着酒瓶,目光晕晕乎乎:“……你来了这里,那桑黛去了哪里?”
说完不等宿玄回答,他又笑着说:“我真是说胡话了,你若是来了这里,桑黛定然是去查春影剑了……可那柄春影剑是假的啊,那真的春影在哪里呢,谁放的假剑……”
宿玄算是听明白了一件事:“你不知晓春影剑幕后的人?”
“我知晓的不比你们多。”乌寒疏抬眸与他对视,两人一坐一站,“我也是刚知道春影剑在鬼市的,去了才知道那是假的,真正的春影剑我不知道。”
宿玄眉头紧皱。
若乌寒疏与那黑衣人有合作,可他并不知晓春影的事情……那春影剑便不是那幕后人放的,就说明还有第二队人想要引桑黛去鬼市。
难道是……
小狐狸的脸色瞬间阴沉。
是施窈。
用春影剑引桑黛去满香阁的是施窈,他早该猜到的。
传言说鬼市掌权人是幽云一带的某个家族,而施夫人本家便是幽云地带最大的家族,施家的势力很大也很隐蔽,因此施夫人明明参与进了献祭弟子一事,仙盟已经定罪,施家却仍然可以保下施夫人,背地里不知道往仙盟某些长老手中塞了多少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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