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臣在旁边闷不吭声扒拉了半碗,一抹嘴说,“我觉得还行。比小时候吃的猪糠食和麦麸饭好吃。”
姜芝捧腹大笑。
阮朝汐在吵吵嚷嚷声里踏进门去,“三弟煮了羹?给我半碗尝尝。”
陆适之气鼓鼓地添了半勺肉羹,捧给阮朝汐,“别理老四那个刁嘴货。新鲜的羊肉莼菜羹,尝尝。”
阮朝汐谨慎地闻了闻,肉香里混着新鲜菜香,她舀起一小勺肉糜羹,安慰说,“闻着还不错,吃起来不会差到哪里去……咳,咳咳。”
嘴里的半勺羹在舌尖滚动,艰难地咽下。
“四弟,羊肉要放调料去腥……莼菜也需先放盐水里沥一遍,引出了鲜甜味才好吃……”
姜芝哈哈大笑,“我就说难吃,这小子不认!”
陆适之一脚踹过去,“晚食你煮!”
傍晚时分,姜芝满脸烟灰地蹲在灶台边生火,晚食的缭缭香气在小院里四处升腾,随之弥漫的是仿佛烧了整个院子般的黑烟。
宫里的圣旨就在这时颁下了。
青台巷正门大敞,迎进传旨内监,阮朝汐跪倒在香案后,耳听着圣旨一字字念诵。
正是国丧期间,梵奴还未登基,居然下诏给她赐了一座宅邸。宅邸的地界在长桑里。
“寿春郡主大喜。”传旨内监双手捧来圣旨,满脸堆笑,“这可是圣驾颁下的头一道圣旨。长桑里是个好地方啊,比青台巷这处更靠近皇城。”
阮朝汐接过圣旨,心里默想,圣驾……如今指代梵奴了。
“敢问大监,眼下国丧期间,为何会突然赐宅邸?”
“圣驾今日守灵时,不见郡主,便追问郡主在何处。荀令君答,郡主在京城并无住所,暂住在青台巷荀宅。圣驾便传下口谕,赐一座靠近皇城的宅子。又说,日后可以经常去登门拜访。”
传旨内监笑道,“荀令君和萧使君都无异议,赐宅邸的圣意就定下了。对了,圣驾思念郡主,另传口谕问,郡主何时能入宫探望哪。”
阮朝汐微微地笑了,卷起圣旨,放置在香案上。“劳烦回宫替我转告一句,等国丧期过了,定会入宫探望圣驾。”
送走了传旨内监,回去荼蘼院,继续用了半碗姜芝做糊了的粳米饭。
阮朝汐谨慎地尝了一口,公允地说,“满口焦香。虽然卖相不好,其实味道还不错。”
李奕臣吭哧吭哧扒了半碗,一抹嘴,“吃起来倒还不错,但这卖相连猪糠都不如。”
陆适之捧腹大笑。
白蝉找来荼蘼院,在满院子弥漫的焦糊味里,哭笑不得地把她拉走。
“随他们几个如何折腾去。你身上带着伤,如何能随他们一处折腾,过来用点清粥,莫闻铮等着给伤处换药。”
阮朝汐回了主院,在枝叶浓密的梧桐树荫下用了半碗清粥,半碗鲈鱼羹,右手重新换了伤药。
掌心模糊的血肉黏在纱布上,莫闻铮拿剪刀剪开,白蝉在旁边看得脸色发白,阮朝汐从头到尾没吭声,视线抬起,眼看着天色逐渐昏暗下去,主院后方的小木楼在黄昏暮色中展露四角飞檐的剪影。
主院里的众多仆僮忙忙碌碌点起廊下的众多灯笼,又点亮庭院里四角半人高的石座灯。
纱布换好了,她推开粥碗,站起身来往木楼上走。
――――
荼蘼院里四处飘扬的浮灰沾染了衣裳,白蝉坚持给她备下热水,擦洗身上沾染的烟尘,洁净伤口。
浴房里水汽蒸腾,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绝。阮朝汐的心思被浓重的暮色牵引着,低声催促了几次。但白蝉洗沐仔细,花费的时辰不少。
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她在氤氲水汽里睁开了眼, “什么声音?可是三兄回来了?”
白蝉过去朝南的窗边,打开一条细缝朝外远眺,“郎君哪有这么早回来的。是霍清川回来寻东西,等下还要往尚书省送。我看郎君二更天都不得回了。”
“……是么。”
白蝉助她穿了衣,送去床边,放下帐子,吹熄了所有的烛火,只剩下月牙墩上的一盏烛台。
阮朝汐盯着屋里唯一的朦胧灯光,积攒的疲累涌上,心神松懈,逐渐阖拢了眼睛。
被惊醒时不知是几更天。荀玄微坐在床边,身上入宫的官袍尚未换下,肩头带着露水的湿汽,不知何时掀起了纱帐,凝视着她的睡颜。
阮朝汐倏然睁开了眼,清澈眸光直勾勾盯着看了片刻,“三兄回来了。”
“回来了。进院门时不见你,上楼也未听闻动静,起先以为你不在。后来掀开帐子,见你在帐子里入睡,我便安心了。”
吹了户外夜风的手微凉,手背搭在阮朝汐的额头,细致探查温度。“看你睡得脸红扑扑的,有些担心你发热。”
阮朝汐反手摸自己的额头,指尖又探过去碰触荀玄微的额头。
荀玄微的眼里带了笑意,捉住柔软的指尖捏了捏。“可是吵到你了?继续睡罢。”
阮朝汐闭上了眼,带着困倦的嗓音问,“娟娘子……”
“安排妥当了。国丧期间挪动不得,等二十一日国丧期满,就能把人接出来。”
“嗯。”
一个鼻音浓重的“嗯”字后却又没了动静。荀玄微一只手撩开纱帐,缓缓附身下来。
昏黄的灯光带着暖意,灯光映亮了沉睡中的少女的姣色眉眼,他哑然失笑,她看似清醒的几句对话,竟然又睡着了。
荀玄微深夜有些倦怠,凝视着面前安睡的宁静场面,略疲倦的眉眼间不经意地显露出温柔缱绻,平静心湖起了动荡波澜。
他往前倾身,动作里带了亲昵,指腹拂过沉然安睡的眉眼脸颊。
低头望下来的眸子里涌动着亮色的光,仿佛天地散碎的星光聚拢,星湖中心倒映着她。
纱布裹住的右手原本侧放在枕边,被松松地牵着,搭在床边的月牙墩上。
青色纱帐放下了。
阮朝汐不知自己是何时睡下的。只记得半梦半醒间等到人回来了,似乎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些什么却又忘了。
再次睡醒时,纱帐外的油灯还是亮着。
荀玄微面前摊着一幅白绢画样。细狼毫握在手中,笔下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只尾巴圆滚滚的长耳兔儿。
阮朝汐困倦地揉着眼睛,对着灯下伏案的侧影,又看看窗外暗沉的天色。如今是几更天了?
“三兄……你都不睡觉的?”
第123章
“人生苦短, 更要争醒时长。”
荀玄微拨亮了书案上的油灯,“趁今夜得空,加紧把兔儿雕出来。”
阮朝汐趿鞋下地, 站在书案边打量几眼,把勾勒图案的笔抽走了。
“我以为‘得空’的意思, 是真正清闲下来的‘得空’。半夜三更不睡硬抢出来的功夫,哪里叫得空?”
荀玄微失笑, “今夜注定睡不成。”
他给她看书案上堆了整摞的文书, “这些都是要连夜赶写草拟的文书。咬文嚼字写到半夜, 四更天又要入宫守灵。如今已经二更末, 头尾只差一个时辰,睡也睡不安稳, 索性趁着这点间隙替你雕只兔儿。”
阮朝汐借着灯火, 迎面看见他手边摊开的一份官府黄纸书上密密麻麻写满官职和人名, 末尾处写了“以谋逆朋党从重论罪, 拟定――”几个字, 似乎尚未写完, 剩下半卷空白。
还未看清楚哪些人名,文书已经左右合拢,卷轴慢悠悠卷起, 放去旁边。
“瞧,”荀玄微改而拿起书案边搁着的一支玉簪。
“今日寻来的玉料。山里新开出来的一块上等玉石,玉质通透,可堪为赠礼。”
阮朝汐借着灯光打量着玉簪,心神却发散出去。
不知为何……眼前看似平和的场面, 却让她突兀地想到了前世那些不好的场面。
不知前世他病重过世时多大年岁,只记得自己似乎还很年轻。
探究的视线在明亮灯下越过玉簪, 仔细打量面前的郎君。平和眉眼隐藏倦怠,不知是灯光明暗的缘故,还是深夜里疲倦,气色显得不大好。
心里升腾起细微的不安。
她接过玉簪,层层包裹的受伤的右手抬起,未被纱布裹起的指尖吃力地挽发,发尾绕着玉簪盘了几盘,随意把簪子斜插进乌鬓里。
“瞧,没有兔儿的玉簪,也能先用着。” 她当面展示给他看。“簪子我收下了,得空时你再拿去慢慢地雕兔儿。“
荀玄微的目光里带了担忧,立刻起身,抬手托住她的右手腕, “手指勿用力。莫要牵扯了掌心。”
阮朝汐攥着簪子往卧床边走,引着荀玄微随她过来,受伤不能用力的手掌搭在他肩头,往下虚虚地一压――还未发力,右手腕已经被圈握住,直接拉去旁边。
“胡闹。“
阮朝汐索性往前一扑,整个人都撞入他的怀里。荀玄微靠坐在床头,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掌挣开,亮光下抬起,在荀玄微的注视下,明晃晃往他胸口处一搭。
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别动。当心碰了我的手。”她的唇角往上翘了翘,闭上了眼睛。
书案上的油灯发出细微的燃烧声响,灯油逐渐见底,一阵夜风吹过,熄灭了。木楼内外彻底陷入黑暗中。
即将困倦地陷入梦乡时,忍耐多时的指腹捏了捏她的耳垂。
“就这么压着我睡?”
“就这么压着睡。”她不肯挪窝, “不压着你,谁知道何时人又半夜起身了。”
指腹放开耳垂,轻轻地拂过脸颊、柔软的唇角处,不轻不重蹭了蹭。
“你对我倒是放心。我对我自己都不那么放心。”
说话间,今晚四处惹事的右手腕被轻轻握着,放到月牙墩上去了。
长指握住了唯一能动弹的左手腕,摩挲了几下,衣带随意卷了两圈。
阮朝汐原本困倦阖拢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黑暗,窗外朦胧的月光下,两人对视一眼,荀玄微的声线隐约带了笑。
“今夜留了我,阿般,明日你不会杀我罢?”
“……”
阮朝汐挣脱了松松的衣带,抬手捂住那双意味深长的清幽眼睛。凑过唇角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谁留你了?闭眼睡觉。”
荀玄微睡下了。
搂着她略翻了个身,变成了拥抱侧卧的姿势。他确实疲倦了,平稳的呼吸很快转变为均匀绵长的鼻息。
陷入黑沉梦乡之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想。
这似乎是他们头一回一起入睡。
前世睡一次设埋伏杀一次的事……就留在前世罢。
――――
她在山峦间独自前行。
前方有一只巨大玄鸟展翅飞掠过天地,由北往南,巨翅罡风刮得人立足不稳,罡风引燃熊熊山火,火势蔓延,脚下的大片山林染上血色,她在山顶驻足四顾。
那只玄鸟自天边回旋飞翔而归,一声清鸣,从她头顶掠过,幽深的黑眸俯视山崖边的少女。
她仰头望着那只玄鸟的展翅黑影。
熊熊山火在她脚下停了。
左肩处不知为何,在她抬头仰望的同时,忽然又起了一阵灼痛。
她从梦里猛地清醒过来,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胛。灼痛消失了。
“怎么了?”身边的人睡得极浅,已经惊醒过来,在黑暗中探出有力手臂,揽住了她。
“睡得好好的,突然全身抖了一下。可是做噩梦了?”
阮朝汐有些恍惚,还在抚摸着自己的肩胛。
“梦里有些疼。好像被针扎了似地,又有点像是被山火撩到一点……”
探过来的手摸索几下,准确地按压到肩胛靠后的部位。“这里?”
确实就在那处。部位过于精准了,阮朝汐反而觉得诧异。“三兄如何知道的?”
带着薄茧的指腹反复地摩挲着那处肌肤。黑暗里没有应答。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郎君,该起身了。”白蝉轻柔地喊门,“四更天了,霍清川在门外等候。”
“你继续睡。”身边的人轻手轻脚都起身,把衾被拉起,体贴地替她挡住耳朵,又亲昵地捏了捏脸颊,离开了。
阮朝汐起身时,书案上空空荡荡,文书都被收拾走了,只剩那支素玉簪放在白瓷枕边。
――
国丧期间,京城处处麻布白幡。不可奏乐,不可酒宴。距离青台巷不远的桃林游客绝迹。
青台巷主人早出夜归,越发地忙碌起来。
阮朝汐有时半夜醒来,两人可以说几句话。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只从身边落下的少许痕迹看出人夜里回来,清晨又走了。
国丧第七日,宫里办了整夜法事,荀玄微寅夜未归。第二日清晨,桃枝巷送来一只精巧的小笼,交到阮朝汐的手里。
阮朝汐把笼子打开,拎出一只黑白毛色的乖巧兔儿,抿着唇,摸了摸兔儿粉色的长耳朵。
兔儿在主院里散养,满院子地蹦Q。
木楼的长书案上,玉质通透、毫无雕琢花纹的一只素簪,在她面前一日日缓慢地增添雕琢纹样。
某天早上起身不经意地查看,玉簪上多了一只长耳朵。
又一个清晨,多了可爱的三瓣嘴,还特意拿朱砂点红了。
和绢帛勾勒的图案及相似的,尾巴圆滚滚的长耳绒兔,逐渐出现在发簪尾。
眼看着兔儿玉簪就差最后一只眼睛就要雕成的时候,雕工停下了。
接连三日不动。
这天早起便是个阴沉的天气。莫闻铮过来荼蘼院换药时,小院里聚了满院子的人。
黑白兔儿被拎到荼蘼院里散养,四处蹦蹦跳跳,满墙的蔷薇花藤被掏出一个大洞。
陆适之蹲在花架边,手里拿干草逗弄着兔儿,一边和姜芝低声议论着什么。
白蝉守着小石锅生火煮酪,李奕臣蹲在另一侧的蔷薇木架前,指着木柱上的几道新鲜划痕嘀咕,“阿般,每天划一道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没吭声,手里的匕首又划上一道。
五道划痕。连续五天没见着人了。
莫闻铮在长木案上依次放下药膏、剪刀、清水和纱布。
伤口换药的间隙,阮朝汐抚摸着左肩,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什么样的伤口,会让人感觉针扎一般的绵密,又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楚?”
傅阿池这两日正在学针灸认穴,莫闻铮深受其苦,想也不想就道,“针灸。”
“针灸?”阮朝汐思索着古怪的梦境,摇头,“感觉不像针灸。”
“那就是刺青了。” 莫闻铮随口道,“军中许多儿郎身上都带有刺青。刺图纹的当时针扎绵密,刺完了又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楚。这里谁要刺青?给傅阿池练练手。”
军中刺青为黥,街坊儿郎身上刺青者多为浪荡子。寻常人谁愿意轻易毁弃体肤?阮朝汐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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