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荀玄微倚坐在软榻边,衣袍褪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胛。孔大医坐在他身侧仔细探查,不住地摇头。
“老朽早就说过,伤筋动骨一百日。郎君身上伤势不轻,本就需要卧床静养。昨日又开弓!”
“五石散可以入药,适当服用行散,其实有助于恢复疮伤。郎君却不知如何想的,直接断了服用!原本身上就伤重,又硬捱着解散[1],这么多日子苦熬下来,何必如此啊。”
荀玄微神色不动,任由孔大医念叨,最后只道了句,“最艰难时已经过去了。孔老不必顾虑。”
孔大医气恼道:“过去了?后背的伤处表面结痂,筋肉肌理还需调养愈合。昨晚门楼上那么多的部曲护卫着,何必郎君亲自开强弓!你看,又崩坏了几处。这个冬月是难养好了。”连连叹息着拿烈酒擦拭。
“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 荀玄微平淡解释,“平卢王此人性情狂妄自大,需得先镇压了他的嚣张锐气,方不会造成大祸端。”
孔大医年纪上来了,眼睛不如早前好,手里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叹了口气。
“郎君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老朽也不好说什么。肩胛发力部位有几处崩裂伤颇为严重,得用羊肠线缝起,郎君忍着点。”
寂静的书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孔大医边处理边嘀咕着:“还好小阿般自己跑出去了,否则还得找个借口把她支开。那小娘子性子有点拗,不好糊弄啊。”
荀玄微露出一点隐约笑意,“今日东苑暂停武课,改上一日文课。杨斐送她去东苑进学,不到傍晚不会回来了。孔老慢慢医治,不必着急。”
――
阮朝汐在书房门外不见白蝉,只看到葭月在耳房忙碌。无脚短案上裁剪了几方雪白的纱布,几个小锅子里热腾腾煮着水。
“坞主还在书房里未走?”她站在耳房门外,询问葭月,“可有要紧的事在商谈?我可以进去练字么?”
葭月手里剪裁纱布的动作不停,春水般的眼波潋滟抬起,睨了她一眼。
“郎君既然允了你随意进出书房,又何必特意来问我。”
她不冷不热地道,“我做不了你的主。自己把门帘掀开,探头往里看一眼,估摸着里头的情形能进,你便进罢。”
阮朝汐便走去书房门外,掀开门帘,探头往里瞧。
云母片的绚丽光影里,她一眼看见大屏风挪了位置,遮住了迎面靠墙的绮罗软榻。
靠窗的书案处无人,自己刚才习字的纸笔依旧散乱放在案上,并未被收起。
她仔细听了顷刻,屏风后传来孔大医的叮嘱声。
“郎君这药汤的喝法,老朽看得头疼。既然习惯喝一半倒一半,那一副药里的药材分量只能加倍了……哎,别动手臂!牵连到肩胛啊。”
阮朝汐放下了心,在门外脱了鞋履,脚上只穿足衣,轻手轻脚地入了书房,惯常走到黑漆书案处坐下。
大屏风遮挡住门口方向的窥视,却并未完全遮挡住窗边长案的方向。
阮朝汐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耳边孔大医喋喋不休的动静忽然停了,安静地反常。她反倒诧异起来,抬眼往屏风后看去。
迎面看到孔大医匆匆忙忙站起身,从小榻旁的木架上取下一袭玄色领缘的雪青色长袍,披在荀玄微的肩头。
她向来目光敏锐,只惊鸿一瞥的功夫,便看到了大出意料的场面。
荀玄微在屏风后解开衣袍,袒露出整块后背,赫然列有许多道已经结痂的纵横疤痕,从肩胛一路往下,伤痕交叠,有几处愈合中途又裂开了,未擦净的血迹淋漓往下滑落,只片刻功夫,血痕便濡湿了雪青色的袍子。
阮朝汐心神大震,执笔的手一颤,紫毫笔掉在长案上,啪的一声响。
响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她后知后觉地猛低下头,重新拿笔,接着自己才写下的两个字继续往下写。映入眼帘的大片淋漓血迹新伤却再也难以从脑海里擦去。
她笔下写着意境雅致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心里却混乱如混沌旋涡。
满心混乱地想,怎么会是伤?原来不是病?颍川荀氏的郎君,出入上千部曲护卫,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耳边OO@@的穿衣声。她低头陷入混乱时,屏风后的人已经整理好了素纱单衣,一件件套回外裳。
耳边忽然传来孔大医的嗓音,低低地叹着气。
“――她年纪还小。这么小年纪的娃儿,遇事过一阵子便忘了。郎君若不放心的话,交给我带出去罢。老朽亲自看着她。”
片刻后,屏风后传来熟悉的温声。
“孔老莫忧虑。阿般是我带在身边的人,看到了也无妨。今日有劳孔老了。”
听到委婉的辞令,孔大医立刻起身告退。
出去时经过阮朝汐身边,他侧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隐约的怜悯惋惜不忍,脚步踌躇了片刻,摇摇头,深深地叹口气,还是出去了。
阮朝汐被孔大医临走前那一眼盯得有些不安。她向来是个知觉敏锐的人,虽然不知坞主的身上的病为何变成了伤,但她隐约感觉到,被自己窥破的秘密不是一件小事。
她把笔放回笔架,身子跪坐得笔直,小巧的下颌不自觉地绷紧。
碎步声匆匆地从后门回廊处走近。
白蝉从书房后方的小院赶来,站在门边,一眼窥见书房里的意外场面,登时惊得面色发白,踌躇不敢进屋。
荀玄微倒是镇定地吩咐下去,“外袍染了血。拿身干净的来。”
白蝉神色复杂地瞥过阮朝汐,低头应下,匆匆回去小院取干净外袍。
阮朝汐并未察觉白蝉的复杂视线。
她自觉做错了事,也正心虚地低着头,眼睛盯着书案上字纸的淋漓墨迹。
“坞主,”她小声道,“我……”
下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接着道,“我瞧见了。”
荀玄微有力的手指系好衣带,穿戴妥当,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还是走回书案对面的位置,靠着隐囊坐下。
“知道你瞧见了。心里有什么想法。”
阮朝汐想了想: “我在想……背后伤得好重。有那么多护卫的部曲,到底是谁伤了坞主。是徐二兄,燕三兄那种,自小习武的刺客么?”
荀玄微莞尔。“不是刺客。此事说来话长。”
他斟酌了片刻说辞,放缓语气跟她商量:“此为荀氏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便是阮郎那边,我也未提起。你有什么疑问,今日当面问我,我当面说给你听无妨,但是莫要再告诉旁人了。”
阮朝汐郑重地点头。
她身子往前倾,声音谨慎放得极轻, “我想知道谁伤了坞主。南苑剑法最厉害的燕三兄也不能为坞主报仇么?”
荀玄微想了想,“燕斩辰的剑法……唔,足够对付了。但伤我的人谈不上仇怨,所谓‘报仇’也就无从报起。”
对着不解瞪大的眼睛,他轻描淡写道,“数月前忤逆了家父,在荀氏壁受了些家法。”
“……”阮朝汐露出了明显的震惊表情。
她难以想象,一个父亲,能为了何事,把自己血肉相连的亲子责打至此。
她思索着,沉默了许久,似乎领悟到什么,一双明亮善睐的大眼睛里渐渐浮现了同情神色。
“坞主……不是荀氏壁的那位郎主亲生的,是么。”
荀玄微笑得低低地咳了起来。
“不是阿般想的那样。是亲生父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悟,“阿般会这样想,你那位于司州过世的的父亲……生前应该是对阿般极好的了?”
“我自己不记得了。但阿娘说,阿父从前对我是极好的,经常抱着我不放手,还备下许多的玩具给我玩儿。”阮朝汐如实地说。
荀玄微噙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阿般虽然年幼失怙,但你阿父阿娘都怜爱于你。他们天生有灵,都会看护着你的。”
阮朝汐表情严肃地抿着嘴,浓长的眼睫轻轻眨了眨。
下一刻,她后知后觉地啊了声,懊恼地说,“孔大医走得太急。坞主身上的药是不是还未涂好?”
荀玄微安抚她说, “上好了。孔老的动作快得很。”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阮朝汐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开始如常练字。
练了半张纸,没头没尾地说,“我没去东苑,因为刚才追着周屯长问事情。”
荀玄微抿了一口药汁,“追到人了?”
“追到人了。但周屯长不愿说。”
“可是追问他昨晚从门楼上跳下那人的相关事?你不必再问了。周敬则不会说的。”
阮朝汐点点头。
她今日误窥了秘密,心里极为不安, “坞主,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
荀玄微又抿了口药,不甚在意地把瓷盅放在旁边,“我的云间坞里,阿般想问什么,问就是了。你能知晓的,自然会告诉你。”
阮朝汐没再继续问下去,重新执笔研墨,开始练字。
一口气写完整张大纸,她放下笔,又跳开话题提起另一件事,“进来的时候,听孔大医在屏风后说,坞主总是喝药一半倒一半。我以后会盯着坞主喝药的。叫孔大医不要把药再分量加倍了。加倍的药汁好苦的。”
荀玄微笑应了声。
“继续喝药吧,坞主。”阮朝汐盯着放下的瓷盅,“我看见了,里头还有小半盅没喝完。”
回应带了些无奈,“天生一双利眼。”
白蝉就在这时回返,抱着干净的玄底茱萸纹直裾绛缘袍,在后门外轻轻敲了下门,声线隐约不安。
“郎君,新衣拿来了。奴……奴可方便入内?可要奴去南苑召人来?”
荀玄微道:“进来。不必。”
白蝉低垂着头进门。转过遮挡视线的屏风,瞥见长案边好好对坐的两人,神色又似吃了一惊,站在屏风边发愣。
荀玄微回眸瞥去一眼,白蝉急忙碎步近前,双手奉上衣袍,服侍着换下了沾血的雪青色外裳。
才换好衣袍,外头的周敬则匆匆赶来求见:
“郎君,东边诸山点起七道狼烟,荀氏壁回应,命我们坚守!”
第24章
平卢王元宸的心情不算好。
人当面跳下摔死了, 死无对证。他明知那人就是他要找寻的钦犯,但从那么高摔下来,脸划花了, 尸身摔得粉碎,拼了半天都拼不齐, 他凭什么指着一堆烂肉说他是朝廷钦犯崔十五郎?
不能确定钦犯身份,不能定下云间坞的包庇罪名。就算发兵踏平了云间坞, 还是没占到一个‘理’字。师出无名。
平卢王不喜欢师出无名。显得他土匪做派。
元氏本就是庶族豪强出身, 出身上不得台面。就算坐稳了天子宝座, 元氏顶着皇室宗亲的身份, 站在那些源远流长的士族门第面前,还是矮了半个头。
那种无声的轻蔑, 显露在士族们格外彬彬有礼的做派里, 显露在审视宗室仪表举止的挑剔视线里, 显露在元氏求娶士族女时、各种客气拒绝的托辞里。
元宸尤其喜欢‘天子王师, 师出有名’的打法。
踏平士族的坞壁庄园, 让传承百年的高门贵血流淌满地, 还要揪住他们的错处,一件件细说给他们听,说他们今日的绝路都是自找的, 看那一张张矜贵文雅的脸孔布满了绝望悔恨。
而不是现在这种,占不到理,师出无名。
钦犯的身份不能确认,揪不到荀玄微的错处,踏平了云间坞也无甚意思。
“那么大一个活人, 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确认身份?”他烦躁地询问帐下文掾,“胎记, 疤痕之类的印记一个没有?”
几名文掾汗出如浆,“根据崔氏乳母供词,崔十五郎的身上应是有一两处胎记。但眼下的情形……殿下恕罪,实在无法辨认……”
元辰怒道 :“废物!再去翻找!”
文掾们诺诺而退,麾下一名将领疾奔进来,“探哨来报,荀氏壁方向点起狼烟,不知是不是要发兵!”
“昨晚围了云间坞,荀氏壁今早才有动作。”元宸冷笑,“呵,看来荀樾老儿也不怎么看重他这位名声在外的儿子嘛。”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亲兵疾奔进帐,“殿下,荀氏壁遣来信使!荀氏家主询问殿下为何出兵,可有粮草财帛要求,只消殿下息怒退兵,都可以坐下好好商谈。”
“哟。”元宸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本王发兵围了云间坞,荀氏壁居然没出兵马救援?还遣人送信和谈?这对父子有意思。”
心腹将领劝诫,“殿下,要打么?山路难走,荀氏壁的信使一来一回就是整日,即使他们决定发兵,兵马赶来至少又需一日。我们现在全力强攻云间坞,未必拿不下。”
元宸一挑眉,目光缓缓转向不远处矗立的山间坞壁。
正思虑间,忽地又有一名将领疾步跑来,“殿下,探哨来报,阮氏壁发兵!兵马直奔云间坞方向而来!”
元宸嘶了声,勃然大怒,跳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他X的!老子还没往阮氏壁发兵,阮氏壁敢冲老子发兵!来了多少兵马?”
“至少六千精锐部曲!”将领急报,“消息确凿,阮大郎君亲自领兵,已经在半道上了!”
先前报讯的将军还未走,“殿下,如今我们是打还是……”
元宸冷冷道,“阮氏壁距离不远,六千兵马在半道上,急行军大半日就到了。云间坞里还有三千部曲,我们只带来八千兵马,前后夹击,打个鸟的仗!”
他原地琢磨了片刻,吩咐道, “拿纸笔来!本王写封信给荀氏壁,讨要点东西再走。”
――
傍晚时分,守卫云间坞的部曲赫然发现,平卢王撤军了。
荀玄微站在高处,目送大军撤退离去。长蛇般一条黑压压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充塞了整条下山道路。
阮朝汐站在他身侧,安静地看着。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气势汹汹的强兵铩羽而归。
身侧的目光转过来,“看得那么专注,想什么呢。”
“我在想……昨晚坞主站在这里时,是不是就已经预计到,平卢王肯定会退军?”
“世事无绝对,哪有那么多笃定的事。”荀玄微注视下方撤走的兵马, “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就会不计后果,直接发兵强攻坞壁。那种情况下,当有一场苦战。”
阮朝汐凝神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吸了口气。
山风呼啸着吹过头顶,毛茸茸的氅衣在半空里飘起老高,荀玄微抬手替她拉下,又把大风里鼓胀的氅衣扯平,“看来平卢王只是外表狂妄疯癫,内里行事不失理智。――门楼风大,我带你下去。”
周敬则亲自提着灯,护送两人下去,一桩桩地回禀后续事宜。
“……已经遣探哨尾随。跟到历阳城外,眼看着兵马入了城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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