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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4-08-28 23:02:19  作者:香草芋圆【完结】
  他这个历阳太守,和刺史府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卢王同在历阳城内,两边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几乎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个场合。如今城门周围持刀防卫的都是阮氏部曲。
  阮朝汐起先抵触这位天上掉下来的长兄。但五年来,阮荻待她亲厚,寒暑节气,关怀备至,得空了亲自探望,当真把她当做了自家幼妹。
  人心是肉做的,时日久了,她心里寒冰消融,也渐渐起了亲近之意,当真把他当做兄长看待。
  她撩起一角布帘,遥遥地见阮荻气色不错,笑容爽朗热烈,最近显然过得不错,安心地放下了帘子。
  不远处的一辆车传来咚一声响。声音不大不小,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不少部曲目光立刻转过来。
  那是载了钟少白的货车。
  燕斩辰立刻快步过去查看。
  众目睽睽之下,那辆货车居然晃动了起来。
  城下的阮荻瞠目瞧着。“那辆车里装着……”
  荀玄微谈笑间转身,睨向车的方向,“带了些京城行猎时猎获的野味来。都是活物,动静不小。”
  士族出游行猎,将捕获的野味活物馈赠友人极为平常,阮荻并未起疑。
  他生性疏朗,不怎么在意这些小节,道谢几句就撂开了,改而询问起好友这几年在京城如何,怎么突然回了司州。
  装载钟十二的牛车细微摇晃,咚咚撞壁之声不绝。
  阮荻看得稀罕,慨叹了句,“司州过来至少得七八日车程吧。可是临行前才打的野味?至今活蹦乱跳。”
  荀玄微淡笑,“赶路途中自投罗网,主动撞来的野味。刚刚捕获不久,确实活蹦乱跳。”
  阮朝汐:“……”
  另一辆车里细微的咚一声。这回是荀七娘。燕斩辰又过去查看。
  阮荻笑道,“究竟带来了多少车野味?从简,你太过客气了。”转身当先邀他入城,言语间热情邀他参加城内的佛法大会盛事。
  “城里那位殿下这几年安分不少,彼此互不干涉。城东几处城门都是我的人,你入城休整一两日无碍的。若是不放心,你的部曲带五百入城无妨。若太多了,只怕会被那位找借口弹劾。明日我带你去寻那位会梵语的高僧。高僧佛法精妙,实乃盛会哪。”
  “佛法大会之事不急。眼下有一桩急事,需要在入城之前先办妥了。”耳边传来了荀玄微平和的嗓音。
  “不知平卢王殿下可在历阳城内?我自京城远道而来,除了挂念旧友,登门叙旧之外,还从京城携带一道圣旨,要颁给平卢王殿下。”
  平卢王三个字出口,所有的交谈声,寒暄说笑声,细微的捶窗声,同时瞬间消失。
  阮荻瞠目站在原地。
  眼见荀玄微竟不是在开玩笑,当真从袖中取出了黄纸圣旨,他抹了把脸,喃喃道,“好你个荀从简。”
  转回身吩咐,“去一个人去刺史府。京城有圣旨,速速通传平卢王殿下出来迎旨。”
  ――
  平卢王元宸,和阮朝汐记忆里并没有相差太大。
  穿了紫袍公服,王爵玉带,如果说和当年城下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当年肆意如狼的眼神,换成了如今假惺惺的寒暄微笑。
  “多年未见,荀郎风姿灼灼,更胜往昔啊。”
  “平卢王殿下同样风采过人。”荀玄微含笑致意,“犹记当年坞门下,殿下一身红袍如火,动如疾风,令人难以忘怀。”
  元宸放声大笑。
  “年轻时不懂事,到处乱跑。这几年懒得动弹了,就在城里喝喝小酒儿,听听小曲儿,抱着美人儿,偶尔听个佛经。哎呀,最近城里来了个会讲梵语的大和尚,佛经讲得精妙!精妙绝伦!我听大和尚说‘不净观’,美人如玉,不过是血肉囊皿。一场佛法听下来,怀里的美人儿都失了颜色,我回去就把美人儿杀了。果然是红颜白骨,皮囊而已。剥了皮囊,放干净了血,骨头瞧着都差不多。”
  阮荻脸上顿时变色,露出欲干呕的表情,站在原处强忍着。
  荀玄微泰然自若地接了句,“佛家戒杀。恕下官直言,殿下的佛理还需精进。”
  元宸纵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还是荀郎说话有意思。本王多少年没遇到像荀郎这样的妙人了。哎,你去京城这几年,本王怀念得紧。”
  好容易笑完了,斜睨旁边脸色难看的阮荻。
  “阮荻,别在本王面前整日挂了个张锅底脸,瞧都瞧腻味了。你放心,那天杀的美人是个新得的寻常货色,不是你心心念念记挂的崔家美人儿。崔家美人儿可是你们士族公推的第一高门出身的稀罕货色,本王好容易才弄到手,怎么舍得杀了。崔美人儿被小王养得极好,下次带出来让你瞧瞧。”
  阮荻忍着气道,“不必如此。下官并无不敬的意思。殿下误会了。”
  元宸还要说话,荀玄微便在这时从袍袖中取出一幅黄纸卷轴,吩咐身侧部曲,“掌灯。圣旨下。”
  元宸嗤了一声,撩袍跪倒迎旨。
  阮朝汐的耳边终于清静了。
  嘈杂声消失了个干净,天地间只余下一道清冽嗓音,泠泠如山涧流泉,以极舒缓的语气逐句念出圣旨。
  阮朝汐侧耳听着,逐句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她并不怎么熟悉圣旨的用词制式,虽然念圣旨的语气舒缓,但她听来听去,仿佛字字句句俱是严厉训斥言语?
  斥责平卢王身在豫州,荒唐浪荡,不恤妻室。京城高门士族:太原王氏出身的发妻不到一年便病逝。
  同样京城高门出身的续弦,竟然也在嫁过来半年内急病过世。导致皇帝在京城试图为他这个幼弟再次议亲时,“群臣色变,寂然无声。”
  但要说论罪,却也没有。洋洋洒洒数百字的训斥言语之后,最后轻轻落下:
  “宜在豫州本地,寻品望灼然之大族,良质贤淑之佳女,应备婚嫁事宜,再结秦晋之好。”
  阮朝汐越听越惊异。
  这五年里,平卢王在豫州安分了不少,再未领兵攻破坞壁,她听得最多的不过是平卢王各处游猎的浪荡事。这厮居然成了两次亲,死了两任夫人?
  平卢王的第三任夫人……要在豫州本地大族里找?
  她心里突地一跳,想起了比她大一岁、至今待字闺中的荀七娘。
  指尖悄然撩起布帘,递过担忧的一瞥。不远处荀七娘的大车安静下来。
  灯火通明的城门下,平卢王被当众骂了个狗血淋头,若无其事起身接旨,还能说笑几句,“这回怎的骂得如此之狠。这道圣旨,该不会是荀郎起草的罢?”
  荀玄微把圣旨两边合拢,交付过去,“圣上亲自口述,下官当日正好随驾,奉命草拟的圣旨,句句都是上意。对不住殿下了。”
  平卢王嘿笑,“小王天生命硬,克死了两任夫人,皇兄还逼着我娶第三任,何必催逼至此,小王心里有苦难言啊。荀郎,听闻你精擅玄学命理,不如随小王去刺史府,给小王批个命格?”
  嘴里轻佻说着,抬手往后一挥,身后跟随的府兵将领上前两步,做出相邀的手势。
  阮荻,阮氏跟随出城的众多部曲,脸色齐齐大变。
  阮朝汐无声地倒抽了口气。对面的车帘掀起细缝,露出荀七娘惶然的眼睛。
  荀玄微抬手把黄纸圣旨往前递,元宸本能地一把接住,就在这个短短空隙瞬间,徐幼棠和燕斩辰迅速提刀上前,一左一右挡在府兵将领面前,毫不掩饰满身杀气。
  荀玄微含笑推辞, “殿下误会了。下官略通玄儒清谈而已。批命云云,都是乡野谬传罢了。”
  “嘿,荀郎不给小王面子。”
  “不敢欺瞒殿下。”
  两人在明亮火把下客套几句,荀玄微从容告辞,回身往阮荻处走来,元宸目光阴恻如狼,绕着城外不见头尾的荀氏车队和随行部曲打量几圈,原地捧着圣旨,转身进了城门。府兵们潮水般跟随进入城洞。
  阮荻站在原地半晌没动,用力搓了把脸。
  阮朝汐放下帘子。自从平卢王出现,城下瞬息万变,短短几句交谈隐现杀机,她头一次遭逢这种场面,一颗心砰砰地跳动不止。
  她和白蝉互相看着,目光里都带着余悸,两人半晌没说话。
  车轮缓缓滚动,向远离城门的方向驶去。阮荻带着阮氏部曲,沿着官道一路远送。
  “天色已晚,原想留你入城一两日,设宴洗尘,再好好叙叙旧。但没想到……今日会是这么个局面。哎。”
  远处城墙在夜色天幕下若隐若现,阮荻叹息回望, “毒蛇蛰伏洞中五年不出,出则噬人。之前是我大意了。今晚我就不留你了,相逢有期。”
  双方在车队护卫的空地中央行礼告辞时,阮朝汐在车里站起身。
  白蝉惊问,“十二娘要做什么?郎君吩咐了,好好坐在车里,不要出去。”
  “不下车。”阮朝汐果然并未下车,抬高嗓音唤道,“长兄。”
  匆忙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片刻后,车帘被人猛地掀开,阮荻震惊的面容出现在车外。
  “十二娘!刚才听着声音就像是你。你怎么坐在这辆车里,荀郎说这几车都是野味……”阮荻嘶了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疑回身看了眼不远处的荀玄微。
  时机紧迫,阮朝汐不想再计较什么‘野味’之类的话头了,难得见一次长兄,她只想当面道个谢。
  “我马上就走。”阮朝汐歪了下头,露出头上簪的兔儿玉簪,“多谢长兄的及笄之礼,我很喜欢。”
  阮荻绷紧的神色舒缓下来,在火把亮光下打量她乌黑发间的玉簪,目光里带了赞赏笑意,
  “我就知道定然适合你。不枉我花了大力气搜罗来。”
  阮朝汐抿着嘴,冲他笑了笑。
  她刚才在车里小睡,玉簪有点歪斜,阮荻怜爱地替她扶了下簪子,叮嘱说,“历阳城里有那位凶神在,我也不好留你。还好你在车里未现身,原路快快回去。”
  “长兄在城内也小心,出行多带部曲。”阮朝汐放下了车帘。
  马车后方的官道边,荀玄微停下即将登车的动作,远远地盯着这边兄妹言笑和睦的场景。
第40章
  阮荻送出了几里地, 依依惜别,正要回程时,忽然想起了什么, 又转回来特意嘱咐。
  “刚才城外的那道圣旨,你可听清了?最近多事之秋, 只怕会有乱事。等荀郎送你回去云间坞,你就留在坞里, 近期莫出坞壁一步。”
  阮朝汐点头应下。
  夜色里, 两辆牛车混在荀氏车队里, 连夜翻山越岭, 逐渐远离历阳城。
  车顶逐渐响起了雨声。山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
  或许是下午睡了一觉的缘故, 阮朝汐直到深夜也毫无睡意。白蝉已经撑不住合衣睡下了, 沙沙击打车顶的雨声里, 昏黄蜡烛灯火如豆。
  前方车辕坐处传来了姜芝的声音, 他在和陆适之低声议论。
  “这条路不对。如果回返云间坞的话, 应该从刚才那条三岔路口往西边走。现在怎么往东走了?”
  “别惊动阿般, 我去问问。”陆适之跳下车,脚步匆匆远去了。
  人不多时便回来,急促地唤姜芝, “燕三兄说车队往荀氏壁去。”
  姜芝打了个喷嚏,声音闷闷地说,“不好,郎君不放我们回去。今日之事不会善了了。”
  他以为阮朝汐睡着了,并未刻意压低嗓音, 在滚轮行进声响里听得清楚。
  “这次运气不好,直接撞在郎君的手里, 早上我见郎君的眼神就知道事不好……等明日进了荀氏壁,我们要不要劝阿般去主动请罪?”
  阮朝汐心里一沉,坐起了身。
  “她请什么罪?”陆适之的声音说,“你觉得阿般的性子像是会自己偷跑去历阳城玩的?多半是七娘想去,求到她跟前。这里没外人,我跟你小子说句实话,若不是撞到郎君车队,我们无声无息在城外转一圈,早回去坞壁了,什么事也不会有。”
  “但现在就是撞上了。” 姜芝的声音说,“我也跟你小子说句实话,就算绕城一圈安然无恙回去,被郎君知道了,阿般还是得挨罚。罚的是什么?四个字,自作主张。”
  身下的牛车忽然一晃,车驾缓缓停下。
  燕斩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夜雨山路难行,郎君下令,就地扎营,在野外过夜。明日清晨日出后再赶路。”
  有一道脚步声走近,车壁被人从外头敲响。
  “十二娘可睡下了?”
  阮朝汐掀起了帘子,“何事?”
  周围点起了驱逐野兽的火把。腾跃火光里,视野里出现一个眼熟的黑檀木长盒,由徐幼棠双手捧着递过来。
  “郎君嘱托,将这个木盒交给十二娘。”不等阮朝汐开口说话,已经直接将盒盖打开。
  里面果然安静躺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
  最上等的和田玉,玉色通透如水,簪头雕刻了十二只活灵活现的兔儿。正是早些时候被她当面拒绝的那支及笄礼物。
  “郎君的原话,送出的赠礼没有收回的道理。十二娘若喜欢便留着。若不喜欢,扔了,砸了,随便十二娘处置。”
  活灵活现的兔儿玉簪杵在面前,阮朝汐愕然扶坐在车门边,几乎难以相信通传的是荀玄微的原话。
  檀木匣往她面前催促地伸了伸。
  徐幼棠站在车边,摆出不得准信不肯走的架势,“请十二娘处置。”
  阮朝汐烦恼地盯着玉簪。
  这还是头一次她赌气不肯收礼,却被硬送了来。
  精心准备的玉簪,毕竟是一份馈赠心意,怎么可能扔了,砸了。
  但叫她若无其事地收下戴起,她心里有疙瘩。
  这么多年了,一次次地盼望和失望,她积攒的情绪太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长木盒里的玉簪上,许久没动静。旁边的白蝉早已被惊醒,焦急地低声催促,“十二娘!”
  眼角传来火把晃动的亮光。阮朝汐抬眼望去。
  车队围拢成护卫阵型,数十辆大车把载人的马车和牛车团团围在中央,披甲部曲在周围来来去去。她的牛车距离荀玄微的马车并不很远。
  车里映出烛光,熟悉的颀长侧影在伏案书写什么。
  五年时光如流水,一千多个漫长日子过去,她已经和五年前大不同了,他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在她的心里,似他这般清雅出尘的人,就该以文人的手执笔握卷,就该身处于现在这样的平静场景里。
  而不该是入夜后的历阳城门下,手执黄书圣旨,言语暗藏玄机,陷入一场不见血的尖锐交锋。
  这漫长的五年,她在坞壁默念着‘骗人’,心情低落地听着每一年的新年爆竹声。
  杨先生是她亲近的长辈,见她每年过年时都郁郁不乐,坞里种种新年欢庆盛事,新衣,美酒,饴糖,爆竹笑闹,其他童子人人欣喜雀跃,独她不能开怀。
  杨斐看破几分她心情低落的缘由,委婉劝她,郎君虽然人不能回来,但心里记挂她。阿般,你看,郎君从京城给你送来了如此厚重的年礼。承载着厚重心意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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