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魏妆也不免后怕, 若然牛角真的撞上来,她这一世倒不如别重生,直接合眼算了。
只想到谢敬彦危急关头掠起自己的一幕, 心下也倍感意外和庆幸。
意外是因他竟能不顾惜自个安危, 而那般珍重她,原以为在谢三公子心里, 世间唯有谋权为重。庆幸则是,莫论他或者自己, 但凡其中一个人出点事儿, 又得生生捆绑一世了。
好在他能文能武, 技艺超群。魏妆想,还他一件袍服就不必了, 女子送男子衣裳唯恐平添人口舌,便在半路停下,去医铺里买了两盒擦伤药。
并不亲自送。待回到府上后,让映竹给云麒院的小厮递去,就说感谢三哥鼎力相救的。
而后便把两盆香玉牡丹搬进了倾烟苑里。
两盆牡丹,一盆植株略小,但叶子稠密,遭受孢子侵染较重。一盆植株稍粗疏,叶子受害少一些。所幸乌堂主一直在照料,使得茎杆尚且康健。
魏妆用小剪刀把病害的枯叶都剪掉,又喷洒了自制的百菌清,再上了层薄肥。
她这次入京一共带来六盆花,本是为给罗老夫人的六十寿辰应景。考虑北上路途需用,还捎上两箱子的花肥与营养壤。如今已把五盆花都送出去,剩下的黑牡丹生命力亦顽强,这些带来的宝贝正好可用来派上用场。
算算离斗妍会的时间还有一个月余,但凡那日能开出一朵香玉牡丹花,便相当于拔了头彩,谢莹能赢前三的机会就可大增。
她心中还是甚有把握的。
一直蹲在通风的檐下,忙忙碌碌到酉时。魏妆用过晚膳便沐了浴,早早疲倦地睡下来。
罗老夫人那边晓得姑娘受到惊吓,也就暂未传她说话,送去了一盅百合乌鸡汤安神。又派人去瞧过三郎,得知刮了轻伤,虽心疼到底舒了口气。
*
深夜子时的云麒院里,谢敬彦打发走了王吉,端坐在藏书满格的紫檀木龙璃纹书柜前。摇曳烛火打照在落地屏风,映出男子清逸挺括的身躯。
他脸庞上还写着难以置信。
自新帝高纪登基起,身兼左相与尚书令的谢敬彦,桌案上便卷册如山。
此刻他凝着书房四壁的布置,还有面前的一方长案。熟悉的白茶木枝引燃薄香,这并非早已搬去寝屋对面的那间大书房,竹夹里也无谢睿日常的功课作业。
诚然,
一切都还是他未与魏妆成亲前所用的!
男子修长手臂松弛地搁在桌案上,但看着那净白如雕塑的左手面,了无烫烧的疤痕。让他有一瞬间恍惚,漆晶的瞳孔里溢出森暗光芒。
下午在瑞福客栈里,因情况未明,谢敬彦就先照着印象中的记忆行事。
从天池山来的司隐士乃第一次见鹤初先生,先行诊脉识毒蛊,开出了天价酬劳,尚未开始施针。
随后回到谢侯府,府上张灯结彩,回廊挂着贴寿字的喜庆灯笼。院当中摆放待用的红木桌椅,正值谢府刚解了丁忧,预备祖母的六十寿辰之际。
而衣架上撑着自己的绿色朝服,他现在还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尚待选部调职。
种种都在说明,谢敬彦重生到了十三年前的时候。
呵,好生荒谬。
俗语说聚沙成塔,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前世他雕心雁爪,孤注一掷,煞费机关,总算才打理好朝廷上下,把大晋从分崩离析的险境扭入正轨。还不待或褒或贬地史书留名,半途就穿回来了。
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付诸如打水漂!
男子在书房坐了两个时辰余,很快便把枝节都疏通清楚。包括前些日发生的诸事,已与记忆重合。
自升为权倾朝野的左相后,彻夜操劳未眠已为常态。谢敬彦多年自律勤严,并不觉得困。
他没想到的是,两世却也不尽然相同。
昔年尚能秉持风骨的自己,竟在马车里对魏妆动了情告白,不仅被她推拒,还讨她打了一巴掌。
她到底是从始至终没真心爱过他。
谢敬彦满腔无言,不自觉伸手抚了抚脸骨。
那妇人走了一年了。自萃薇园的亭间下,她倒在自己怀中吐血离开,已过去近三百六十五日。
女人合眼前勾住他的衣袖,眷恋地凝了身侧儿子,看向他时却蓦然空泛。她情愫近淡,吃力弯起沾血的唇瓣说:“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谢敬彦震惊万分,他心知她贪喜昳美,惯谋营嗜财,即便夫妻早已情淡,也一直给她供着名贵补益,连宫中宠妃都未必有她奢养用度,她原不该突然吐血。他迅速抱起魏妆,寻了御前太医用最好的方子。
圣上视左相为肱骨,特将已告老的御医通通召回,围绕她用尽良方妙药,但皆回天无力。
随后他审讯了院里的婢女与陶氏妇,才知道这些年到底疏忽了多少。
比她临终前所说的都更甚。
原来并非魏妆惧凉,而是喝的药被作了手脚;
原来她醋起时,把他辛苦搜集到的案卷丢去火炉,害他匆忙捞出时被烫伤。乃因婢女与毒妇陶氏作梗,误使她以为那是陶氏送的画作。
甚至婢女还在战兢中坦言,魏妆从未与梁王有过私-通,是贱婢想上位,存心在人前含糊其辞。
而北契郡王的私会,却分明是一场布置好的陷阱。谁又能想到呢,那小了她七岁的郡王刚巧衷情于她?
谢敬彦一直却以为,起初谢府奢荣,魏妆嫁给自己尚且安分守己。当焦皇后突然故去,朝局诡谲莫测,谢府如砧板鱼肉时,她转头就投靠了梁王。
更暗地里瞒着他持续了许久,甚至不顾及他吏部要职的身份。
而那梁王实际早已垂涎她,到五马分尸死期临头了,都还念念不忘她媚惑的红痣,更叫人误会加深。
却以为她不愿再为他孕育骨肉,私下吞服避子丸。因莫须有的妒火,烧他搜集到的礼部舞弊案卷。用中馈的忙碌躲避不见他,给他下药塞婢女……
殊不知他曾多么奢望,能与她再有个可爱小囡。
他以为她没有满足的时候,想要的永远从这处跃往那处。纵然他已站在位极人臣的至高巅峰,就是不肯转脸认真看看他。
然而,总总皆为误会。
在他印象里的魏妆心机繁复,擅长谋算钻营,更擅不择手段、凉情寡绝。而能力就更不用说了,她打理中馈四清六活、井然有序,连祖母都挑不出甚错处。她该是个心够狠,也够有能耐有手段的妇人。
怎能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将个恶婢留在身边轻信,弄得性命不保。
婚后十三载,男人良工苦心地专注朝局,唯恐一步行差便将谢府拖入刀山火海。本是为护全她母子无虞,却没想到,一处后宅却藏污纳垢,容了这些不堪。
谢敬彦痛心自责,为着对魏妆的误会,也为着自己的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他亲自扬鞭百十,剜了贱婢与毒妇口舌,丢去死牢生不如死。又查清那场举国震惊的科考舞弊,了断咎由自取的陶邴钧。
这一年里,他沉浸在对魏妆的思眷中,反反复复。连她的寝屋都保持原样,只因生怕哪里动了,她的气息便随着年月而消散。
可又有何用,她已经故去,甚至两人连把话说清楚的机会都不能够。
昨日忙完朝政,辅导完谢睿功课,谢敬彦看着台架上的一枚火凤玉璧,却又忆起了魏妆。
昔年成亲的誓词犹记于心,“执此合璧,结发夫妻,穀异室,死同穴,永不辜负……”
在魏妆撒手离开的那日,火凤玉璧竟隐隐裂开来细缝,女人殷红的血渗进了玉隙里,谢敬彦一直没忍心涤去。他忽而沉沉睡着,仿佛过去许久,一睁眼竟却揽着她倒在了街中央。
额上的擦伤是真切的,他竟重回到初见未娶前!
谢敬彦向来俊美清绝,但未将容貌当做一回事。并非不知旁人对他的追崇,只谢氏肩负重责,他的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
再度年轻十余岁的感觉,对他来说并无多大差异。总不过是伏案到夜半,不会因习惯了汤羹犒劳,而思想女人的厨艺与按揉肩脊。
他盯了眼桌面叠得整齐的六张手帕,还有小厮送来的两盒擦伤药,露出萧冷的笑弧。
前世手帕是魏妆交给自己的,为了高嫁,少女眼中盈满羞慕,唤他一声“彦哥哥”,使他沉凛的心底抓挠。只谢敬彦中了饴淳公主下的媚-药,看不得她的娇妩惹艳,所以大步拂袖离开。
这一世,却是那个贪昧阿谀的婆妇私下巴结,而魏妆却坦诚,只是用他来做备胎。
谢敬彦将膏药拂去了筐里。
男子沏茶慢品,回顾了一番这个时期的朝局。而后拨开长案下的一块地砖,取出一枚极小的钥匙,打开了书柜中的暗屉。
内里是一道明黄的卷轴,乃熙德帝留下的亲笔传位遗诏。当年谢太傅临终前曾屏退旁人,郑重地交到谢敬彦手中的。
今上淳景帝,乃先帝仁宣帝之子。而仁宣帝与庆王高迥的父王高勉,皆为熙德帝的儿子。
前世熙德帝驾崩后,朝中有传说皇位本该是传给高勉的,但高勉禅让给了仁宣帝。
然而事实却是,高勉试图假造遗诏篡位,被仁宣帝及时制止了一场动乱。仁宣帝自幼生母早逝,受照拂于高勉母妃的膝下,情同一母所生。
仁宣帝不想要高勉的性命,因念及风声若放出去,恐难能保高勉周全,遂便藏起了先皇留给自己的传位遗诏。仁宣帝对外放话,是高勉让位给了自己,保全了高勉一王府安定。
朝中自此便一直隐隐相传,说皇位本该是高勉的,仁宣帝占着军功,而抢走了皇兄的帝位。
后来高勉之子庆王高迥,在边疆那场大战中被箭射伤而死,人们便猜测是淳景帝为了巩固皇位,及抢走庆王的未婚妻,而存心射出的暗箭。
庆王高迥擅征战,手下有一只骑兵营,自此便失踪了,再也不见回中原。
可是却要问了,仁宣帝若有心取高勉一脉的性命,早就可以“篡位谋反”而名正言顺地除之,何必留给儿子淳景帝去处置?
等到焦皇后生下了太子高纪,高纪便一直困扰于是否庆王遗腹子的蜚语之中。
谢敬彦从太傅手里接过这份遗诏起,就开始命人打听那支骑兵营的轨迹了。
前世查了几年后,才确认那只骑兵营已化为游散于北契的部落,时常自发与厥国的跖揭单于挑衅。
谢敬彦本欲将这支队伍找回,以求证当年一事。然而绥太后的势力也在暗中周旋,致使那一支散部阵亡于一场莫名的游击中。
太子的身份便不得为证。
既能再活一次,谢敬彦倒不必迂回,可直接照着后来寻出的线索,去找他们的踪迹。
昔年仁宣帝感念高勉母妃的抚养,始终不允许拿出遗诏为自己正名。如今要说服朝臣们相信太子的出身,那就只能去求证,淳景帝并未射出暗箭这个环节了。
他想了想,将卷轴搁进了暗屉中。夜已渐深,便起身回卧房去睡觉。
卧房……已经多年未容他就寝的某妇人禁地。
第40章
这时的书房还不在后来的位置。前世是在成亲后, 谢敬彦才将书房搬到了卧房的对面。
他现在的这间书房,阳光充裕,通风尤好。因知晓魏妆自幼喜花, 且又远嫁入京,有些喜好傍身也好, 便腾出来给她用做花厅。不露声色地把书房搬到了卧房对面,只须一开窗, 便能与她正屋赫然相见。
奈何魏妆却未领这份情,花厅几乎空置着, 很长时间内都不见她对花卉的喜好。
她出身低, 生母是商户,乍然嫁进谢侯府,便急于掌握中馈。三日新婚期一过, 就从母亲手上领过了钥匙串, 此后沉湎于琐杂事务, 难得见她抬起头来瞧一瞧谁。
便连夫妻间本该的旖旎缱绻,她都变得稀疏应付。
谢敬彦一直都清楚魏妆在入京以前,早就已心有另属——这可是她两世都亲口说出的。
前世在魏妆进京前夜, 谢敬彦也正好运送祖母的贺寿花瓶途经沧州。因念及魏家长女的行程或将至, 便让贾衡去察看粮船,顺道把人接回。
谁知贾衡下到舱板上, 却听见里头女子媚糯的嗓音说道:“既然入京,从前贺小爷的事儿便了断, 奶娘莫再提, 免得彦哥哥猜忌……强扭的瓜不甜, 我分明无意于他,便是委屈从嫁, 也只为了攀谋奢荣,那样的日子可有甚乐趣呢?”
贾衡火冒三丈,当即调转马车,人也不接了。
回到府中报与主子听,谢敬彦便晓得了魏女不喜悦自己。
只是等到见了她,女子分明娇矜怯懦,遇事躲藏,肌肤莹嫩如雪,生得人畜无害。他便又忍不住,总以为她该是需要精心呵护的。
他始终记着少年初见时的一幕,又及祖父的谆谆叮嘱,便还是娶了她,专情待之。
新婚花烛夜,魏妆却不知何故未落红,她蜷起娇姿箍紧在他腰间,羞红着双颊,晶莹泪珠与嘤咛不断。谢敬彦隐忍着汹涌的醋意,瞒过她,自己划破手指滴在了床褥上。不管她是真情或假意,至少第二天收拾的婆子看去,也好堵住众人口舌。
心说筠州府军屯之地,惯常学骑射,兴许是什么其他意外,且不必去计较。他与她五指相扣,却将她视作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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