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睨着谢莹苹果般的脸儿问道:“上次分开后,可有生气了?”
寿宴那天, 他用嘴唇给她换了副耳环, 耳环是他临时从别处要来的, 只因母亲汉阳郡主怪他必然惹怒到谢莹。奚四只得想出个办法来讨好。
不料谢莹竟是那般的单纯,碰碰耳垂而已, 都能羞得僵到动不了。
叫奚四这几天回味着,还觉得挺有趣。
这话问出,若回答生气,则表明她知道他含过她的耳垂;若答没有,岂不是说她轻浮孟浪吗,体统何在?
谢莹娇羞道:“不晓得四郎在说甚,你快擦擦汗。”
两人已定下了成婚日期,谢奚两家商量妥了,二公子谢宜与安国公府小姐的亲事在六月,他们的在八月。她言语间难免几分女子将为人-妻的亲昵。
奚四瞥了眼那边梁王看上的魏妆,不知是否近朱者赤,怎么觉得谢莹跟魏家美人待一阵子后,也变得更有滋味了起来。
他心想,有这等外表看着安生老实的也好,放在后宅从白纸般开始调-教,亦是件快意事。
奚淮洛攥了攥谢莹手心,温柔道:“今日梁王被你那前三嫂迷住,踢输了一场,看来你三哥这桩婚事是留不住了。”
谢莹皱起眉头,想起太后德妃钓鱼时的对话,没想到妆妹妹真的被梁王惦记了呢。
她嗔怪:“你管好你自己,我三哥的事他自个会操心。”
奚四便含笑道:“那我就一心等我莹儿,盼望快些入秋。”
男子眼带桃花,漾着深情,可把谢莹看得心口扑通通。
正说着,那边传来呼唤“芃儿,你也来了!”
这乳名除了从小一块长大的蜜友,已没人再叫了。谢莹撇过头,看到是秘书监家蔡小姐,便转而朝她走去。
对面林梓瑶气哼哼地上了马车。已经好日子不见,旷得久了,奚四稍默一默,也随后乘着车离开。
场外的石阶上,坐着几个羽林卫的郎将正在休息,身穿铁灰色球服。
这次的春赛按照惯例一共五队,除了太子东宫禁卫一队,梁王、宣王各领一队,再有便是京都羽林卫与文官组合的赛队,以及六部与医官组织的一队。
边军校尉骁牧坐在旁边,看着柳树下笑盈盈的谢莹,心里不由重复着那句“芃儿”。
“彼夕何夕,见此邂逅;芃芃黍苗,莹盈吾心。”都说女子爱喝奶茶,茗香醉的真情话意榜上,他的红石榴色便签挂得最高、也最长久,不晓得她能否看得到。
但就算能看到了,她又如何可知是自己一个低阶军官所写的呢。
旁边的好友唏嘘道:“骁牧,难得你这时从庭州述职休假,约好的来看我练球,却看起女人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骁牧左脸上一道暗沉的刀痕搐了搐,忙应道:“有吗?你别胡思乱想。”
却想起四年前,边关军队凯旋而归,谢莹从人群里穿出来,给路边的将士递帕子擦汗。恰好她的那枚帕子送到了他手上,清柔的茉莉花香,如同邻家小妹。小姑娘苹果脸庞,说不上多么漂亮,却恁的亲切,脸上笑意融融的。比刚才给她未婚夫擦汗的样子,都更要明媚盎然。
彼时听见身侧的女伴叫她“芃儿”,骁牧就记在心里。为了能够再有机会回京,他拼了命地沙场挣军功,一眨眼她竟已快要成亲。而他,脸上也多了道刀伤留下的疤。
好友说道:“你知道是胡思乱想就好。这些京中的贵女,哪一个都是配世家大族的,轮不到我们这些糙兵莽将。走,喝酒去。”
说着,拍拍他肩膀起身。
骁牧想来也是,自己不过一个前朝归附的驻边屯户后代,不论立多大战功,都达不到被朝廷看重的程度。眼下从六品校尉,能再升到五品就已然造化了。
他攥了攥贴身携带的手帕,魁梧高壮的身躯又回头看一眼,步履像擦着风,往栅栏外走出去。
*
夜里戌时过半,谢敬彦从水房里沐浴后,穿一袭肃白斜襟中衣,肩披青色提花流云滚边外袍,走进了书房。
始一进门,便看到女子正慵妆舒怠地倚坐在他桌案旁,有一下没一下地翻阅着《资治通鉴》。
大晚上的,她穿戴也随意,外覆朱红色长款对襟罩衣,内里裹沐浴后的软烟罗银丝轻纱裙。她怕是忘了自己那副身段,勾得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惹艳,像刚从榻上狐媚酥骨地滑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幽淡的花香,想来似乎等了有一会,容色感到困倦。
谢敬彦不算太意外她出现在这里,她既然是那妇人重生,对他本无多少忌讳。府上口舌多,她若有话要找他谈,在云麒院里最为合适。
成亲之前的云麒院,尚无婚后派来的那些下人。谢敬彦自己训教的小厮,嘴巴都严谨。哪怕王吉与贾衡两个,也就私下互相说说,他根本不屑往心里去。
但看到魏妆出现,男子修朗眉目却隐匿一丝柔和。
让人想起成亲后的日子,她时常借口给他送汤研墨,总要假意蹭在他桌案前厮磨。她吐血离开后,不晓得他夜夜思眷,多少痛心如锉。
只夫妻到底已寡淡到无话可说了。谢敬彦克制着,沉声道:“你来找我做甚?”
魏妆看见他来,便仰起下颌。睇见男子清挺的提花披袍,墨发松松绾束,用青甘竹与贝壳珍珠磨制成的浴皂,在周遭散开谪仙般的淳雅。与她的花香沁润,有一种昆仑之雪上开了枝牡丹的隔阂却矛盾互融。
大晚上的长话短说,魏妆可是打发走了丫鬟和沈嬷,借口说要睡觉,悄悄溜出来的呢。免得在外面说话,被谁看到了又八卦四起。
她将书合上,单刀直入问说:“今日踢球,你故意赢的他?”
他,
一个要与你私奔的男人,不配有名字是怎么。
“说谁,你心疼了?”谢敬彦拂袍在她对面落座,侧着脸庞凉凉反问。
那丝温柔被他沉敛了起来。
还能有谁,梁王啊。
魏妆咬唇,知这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一道沟壑。每逢府上怀疑非议起她,魏妆辩解或者哭诉,他便失了清凛秉性地缱绻宠溺。可总在刚刚释解没多久,梁王那边又总要搞些蛾子出来。
叫魏妆简直说都说不清。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便淡漠回复:“谢大人洞察秋毫,何必明知故问,这次的蹴鞠春赛,按原本就该是高绰赢。你便恼我,也莫用此事报复,我与他之间毫无瓜葛,你赢他又何必?”
还未向她说清那些误会,她却维护起旧事来。
谢敬彦本欲启口,话到嘴边却变成酸意辗转:“你若不关心他,何必专程来质问我。球都传空了,我红队不能掠走?”
今日只算随性演练,最后那一球他无须鼎力一拼,分明就像公报私怨。真到了赛场,意外难防。
又不是没见识过谢左相凌厉狠绝,睚眦必报。
魏妆倾身逼近了桌案,胀红脸直言道:“你押在他身上的那些注,想来不会是少数,更绝非空穴来风,前世应该没少赚吧。这件事背后的主使人定然是皇上,圣意当头,你也不好违逆。我想说的重点则是,我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赛队了,且是因为知道你押了我才押的,望谢三哥高抬贵手,最好别节外生枝。”
她没说当掉青鸾玉璧的事,毕竟昧着心干的。但她此番来京城,私房和首饰也有几百俩,不算小数目,假装当做是自己的私房吧。
花坊是她非做不可之事,谢敬彦若真把她逼绝了,魏妆必不会坐以待毙。
她总有自己可利用的便利,去达到目的。
啧,用你我的定亲和璧下的千两大注。
女人果然无情无义,在她心里,他怎么做也得不到她半分信任。她笃定了对他无爱。
谢敬彦玉容寒澈,晕开薄凉一笑:“那些注,对我陵州谢氏宗主而言,却数九牛一毛。皇上要的地,下午太后既已开了口,便无须担忧。两世赛况不同,你若单纯为这事,不必刻意跑一趟。”
魏妆知他有钱,财大气粗,簪缨显族,哪怕婚后寡淡,在用度开销方面却从来纵她丰富。
魏妆奚落地气笑起来:“是极了,大人马上要当公主驸马,人饴淳都说了,待赛事结束便当场求请赐婚。尚了驸马,三哥富贵荣华,的确更不在乎这十大庄押注了。但你的红颜知己鹤初先生,凭什么就惨了,要为你一己报复之私而亏损良多。”
王吉……这小子,几时被套了话!
只王吉现下还是十几岁毛头书童,这女人内里却麻利精明心肠,再加娇艳灼目,谁人轻易能敌。连皇帝和自己的私下口风,竟都被她算计出来。
谢敬彦心下宠怪无力,不甘示弱道:“彼此彼此,那梁王与你旧情难忘,怕是赛事结束,魏妆也要当上侧妃了。入府皇室宗亲,总归比区区谢侯府要好!”
第60章
魏妆也没能料到这一出呀, 开局竟面临赐婚做梁王侧妃。她就只想从高绰赚一笔大钱,以解心头之气,可不打算陪他日后五马分尸。
然而谢敬彦五十步笑百步。前世到底有她做挡箭牌, 亲事是谢老太傅临终前嘱托,忤逆不得。如今自己与他退了婚, 董妃母女咄咄逼人,皇帝还公然在寿宴上表明了支持, 他也休想好到哪里去!
书房里的烛火跳跃着,两人互相对看一眼。隔了十多年光影复如初的模样, 都那般的鲜活闪亮。只那闪亮在瞬间燃了刹那, 又立时黯淡地瞥开。
其实都心知肚明有个最好的办法,立刻就能迎刃而解。
魏妆却又不甘,无意二嫁前夫。她望着男子半侧肩的隽雅坐姿, 发现他凤眸里的光亮也已敛藏不见了——的确, 既然怪她前世对他刻薄、冷淡晾他, 何必再次捆绑一块呢。
魏妆沉默片刻,缓和语气问:“且说说你,左相如何穿回现在来的?”
彼此之间已无须忌惮隐瞒, 谢敬彦便把她吐血后的事件大略说了一遍。
那一年他过得甚痛苦, 曾经哪怕传言纷纷,谢敬彦亦从未想过有一天魏妆会离开自己。
他站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巅峰, 便是叫她无论攀权或图贵,都越不过他的高处, 没想到结局却。
他把谢睿接回了身边, 住在云麒院里, 罗老夫人亦恍然大悟,每日吃斋念佛倍感自责。
但这些谢敬彦没提及, 只轻描淡写略过。
男子嗓音磁醇如酒:“你倒下后,我命太医院用尽办法,却都无力挽回。之后处置了恶婢与毒妇,又清掉案子。一日深夜坐在书房看着玉璧,睡醒睁开眼,便发现与你俯倒在当街上。”
那一瞬间惊愕的悸动恍如眼前,他浓密眉宇挑起。很显然看出,他对能穿回来遇见她,是抱着荒谬与庆幸的。
他继续道:“这对远古和璧原有个传说,青鸾火凤一阴一阳,以血为引,或可脱出困境重获新生。大抵是因你的血渗入了火凤,且算是一种机缘!”说着,抚了抚桌上的半块玉璧。
竟有这种说法么?……但两人都能重生,则未尝不是真的,世上离奇之事诸多。
魏妆咳了咳嗓子,尴尬错开目光,她已把他如此家传宝物拿去当了。
而曾经也怪自己过于轻信,身边最亲近的却最吃里扒外。果然做人不能太软弱啊,与其遇事藏躲退缩,不如迎刃而解。
她含了含唇瓣,想起因陶氏而起的种种争执,又凉笑道:“还要数谢大人最是礼义仁智呢,把一个黑心的寡妇供着,置发妻于冷漠。也都怪我不识趣,若没吐血那一出,再坚持活个把月,怕下一步左相就能换新夫人了。”
那正话反说的讽意,听得谢敬彦既熟悉又无语。却又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直觉有时无法忽视。
他酸涩地嘴硬道:“我娶你魏妆便已足够,却不必拿这来揶揄我。那是开蒙之师翟老尚书所托,她进府后就安置在了祖母院里,除却打听事件并无多余接触。若非你不信任,嫉妒猜忌且甩脸,把那份关键的案卷扔火里,也能早些破掉诡计,自然不会有后来那许多事!”
关于舞弊案有许多谜团,其间牵涉众广,影响之大,不断仍有书生、考官鸣冤。以陶邴钧贪怂伏微之秉性,恐怕没那个能力,谢敬彦一直觉得应有更大的主谋。
但大理寺初始的宗卷已被不知名的谁销毁,只剩残支片影,谢敬彦好容易搜集到重要线索,还没来得及看又被魏妆烧了。虽最后竭力结了案,给各地百姓一个交代,但更深的猫腻仍未挖出。说起这事,他尚且心余不甘。
……哪是“娶她足够”,嫌她无理取闹,应该是“过够了”吧。
魏妆轻哼:“嫉妒是女人的天性,我若不那般猜忌,只怕被毒死的更早。”
她说完,忽意识到这话像是在紧张他。稍稍一僵,终放柔了语气,现出一抹为人母才有的眷念:“你这般穿回来,谢睿怎么办,儿子可好吗?”
提起儿子,空气似乎都静凝了下来。睿儿就是两人之间的维系,从她把出喜脉到出生后,皆是在彼此的希冀中成长的。哪怕夫妻有时冷场到拔剑弩张,在儿子面前都会尽力维持和谐。
谢敬彦知对不住她,应道:“朝局已在我运维之下趋稳,高纪是个英明贤仁的好皇帝,必会善待谢府。我虽一走,然大晋江山可保百年安泰,睿儿这一生能过得无忧。”
他言辞从容,丰仪绝俊的脸上淡淡温柔落寞。
到底才十岁的幼子,魏妆眼圈泛了红,想起谢睿拨开陶氏冲向自己的一幕。她的宝贝儿子是爱她的,可叹谢敬彦总算洗了她清白,没叫儿子背负那些不该。
她美玉莹光的脸颊显出怨意:“一年之间,爹爹和娘亲都走了,这种感觉谢大人没体会过,说得倒是轻巧。也是,你自个在老夫人跟前长大,大抵觉得有娘没娘都无所谓。然而,并非谁都似你谢三郎寡淡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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