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跑了再捉便是,何须动怒。”他语气淡淡,不以为意,“父亲若是捉不住,我去捉。”
其实,也怪不得他如此漠然,不将此事当一回事。
少年成才的哪吒,此生唯一真正的挫折便是自刎东海。除此之外,他从没打过败仗,也从未低人一等,自然视一切都如蝼蚁浮云。
伸手可摘星,覆手可翻云,说得便是他这样的神。
是她怎样也高攀不上的神。
喜恰心中一涩,不由自主拽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含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哽咽与艰难:“不要去捉了......小主人。”
她的声音太小了,哪吒没听清。
只是见她牵住了他的手,微微一顿,若无其事般挡在了她身前。
李天王见状,指着他二人,好半天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
“你...你......”这叛逆孩儿,气煞他也!
哪吒只是冷冷轻哼一声,又将喜恰往他身后拉。
“罢了罢了......”看着好大儿这副“你能奈我何”的叛逆模样,李靖终究只得长叹一声,“好歹是佛祖送来的闺女,我也不会真重罚她,随你带走去吧。”
跑走一只妖而已,如哪吒所说,的确算不上太大的事。
李靖实则不过是觉得一向乖巧的小老鼠精,竟然这样胆大包天,敢去动他的玲珑宝塔,总归要训喻一番。
思及于此,他又一顿,冷着脸叮嘱哪吒:“但是......哪吒,昔年她偷盗灵烛,如今又擅动宝塔,实乃屡教不改!也是你管教不力,此次你带她回去,怎样都得施以惩戒。”
哪吒瞥了李靖一眼,此事的确是喜恰理亏在先,于是他面上应下,“晓得了。”
但被他拦在身后的喜恰,脸色蓦地一下白了。
难言的羞愧与迷茫,似乎在一刻就将她的心溢满,带她回想起了当初为何自己会离开灵山的缘由。
她偷盗灵烛,妄动佛祖之物。一如如今,她擅动自己义父的玲珑宝塔。
虽然此次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杏妖本是为了救人,她便也救下她。可往事与如今重叠,似乎戳着她的脊梁在告诉她,多么如出一辙,本性难移......
后面的话恍惚听不太清了,她只看见李天王拂袖离去,而面前的红衣少年轻轻瞥了她一眼,姿态闲散随性,微仰下巴,示意她跟上。
她静默地跟在他身后,听到他倏然问道:“玉镯,是你自己摘下来的,还是不小心遗落了?”
是了,她去找孙悟空前,将哪吒赠的镯子搁在了水华苑。
喜恰垂眸,惝恍应道:“......我摘下来的。”
有些事她只是不愿说,不愿多想,埋藏在心底却不代表她并不知道。那镯子中的同心咒可以搜寻到她的踪迹,不然从前他怎能那么快在百花仙子那儿找到她。
即便是这样,她也依旧戴了许多年。
直到此刻......
少年冷笑一声,看似平静的眉眼又重新染上怒意,沉着声问她:“为何,你是不是还去了其他地方?”
喜恰不说话。
她只是抬眸看他,眼中是尽然的平静,没有任何伪装掩饰,犹如一滩深不见底的墨潭,仿佛任凭旁人如何旁敲侧击也没有意义。
与哪吒想象中的反应如出一辙,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总是这样。
“不想说?”他心里的怒火,逐渐被勾勒得更加清晰,“软软,你如今的确是胆子越发大了。瞒着我,避开我,不但偷偷跑出去,还私自放走妖精——”
原本清亮的少年音,只要稍稍寒下声,就会显得犀利又冰冷咄咄逼人,在喜恰眼里,哪吒的话几乎算得上是诘问。
可为何她一定要将诸事相告,要这样如履薄冰。是因为她是他的灵宠,还是因为她无足轻重,任由操控?
“不要再说了。”她的眼尾洇上一点微红,声音极轻,带上点哽咽,“是我犯了错,我不该私放妖精,不该擅自离开云楼宫,我认罚,我真的认罚。只是,我不想......”
不想,再做他的灵宠了。
她嘴唇轻颤,那双譬如沉墨的黑眸中,终归酿开无法止荡的涟漪,又紧紧抿起唇,不想叫自己的失态让他发觉。
但哪吒还是发觉了。
他的诘问戛然而止,只不过沉下的脸色尚未能变好,眉眼依旧透着冷意,看了她一眼。
“回水华苑吧。”
只要他不说话,喜恰便不会再开口,她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清瘦的背影遮蔽了金乌日晖透射的光芒,叫她整个人都犹如笼罩在阴霾里。
平静只是一时,可阴霾却越发扩散。
水华苑内,原本无波无澜的莲池却忽地激起一层波浪,哪吒率先察觉到不对,轻皱了眉头,快步踏入苑中。
这片莲池是他与喜恰一同养护的,正中的金莲花瓣微张,早已半开了许多年,却迟迟没有完全生长开。
近日来他还在琢磨此事,或许是他错算了,天灯台的灯油还是不及佛祖寺前的香花宝烛,或许还得再下一剂猛药——
因为,他已经不想等了。
他的灵宠也不能一直是妖精,这样会让她遭受诸多闲言碎语,还会叫她如今日一样偏激妄为。
喜恰随他之后踏入,只是每一步却都迈得艰难苦涩。
“......花要开了。”
见她神色低落,哪吒只得犹自开口,似乎有心破开这一层似有似无的冰冻,但心下却仍是别扭的。
喜恰仍未说话,她恍惚想着,花开之后,便会迎来花落,一轮生长一轮落下。
金瓣重莲周身已泛着淡淡金泽,随着池水泛起的涟漪,它也轻晃着,花瓣也眼见更加舒展,绽放勃勃生机。
但哪吒的眉头却仍皱紧,他凝视着不断激荡的莲池,眸色一深,拉着喜恰退后了两步。
佛莲要开却不开,似乎有什么抑制着它,池水因此激起三尺浪。少年只得单手施诀,利落施法,赤色法咒覆盖一池激起波澜的池水,却惹得金瓣莲更加摇曳起来,灵气躁郁无比。
“时机不对?”哪吒眉头紧缩。
或许也非时机不对,是当真少了香花宝烛加持,才叫这金瓣重莲如此不对劲......
“软软。”身后一直没有动静,是喜恰一言不发,但毕竟是关系到她的事,哪吒决定向她解释,“这正中的佛莲,原本便是为你栽——”
待它盛开,取其花心服下,便能是喜恰成仙之时。
“......这是,什么?”喜恰在他身后蓦然出声,打断了他。
哪吒一怔,转过身看她,却发现她僵在原地,一双杏眸里全然是错愕。
她是微微垂目着的,看向的是他的腰侧。
向来诸事据高临下的小少年,此刻心生却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也随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原是腰间的豹皮袋闪烁着灵光,有什么灵宝要挣脱而出。
他也愣了一瞬,如黄豆大小的金烛趁此飞窜出来,想往莲池飞去,又被他手疾眼快拦下,掩在袖中。
是那朵该死的金瓣莲,分明即将开花又被莫名的力量抑制,灵性却已生了出来,察觉到了香花宝烛的气息,想要尽快吸收。
“软软......”不好的预感加深,他下意识喊了她一声。
喜恰紧紧抿着唇,一张脸苍白着,轻声呢喃:“我看到了,我......”
是她当年偷偷咬下的香花宝烛,她曾转交给金吒,求他交还给佛祖的香花宝烛。
可是,为何会在哪吒的豹皮袋中?
“为何,在你这里?”她也这样问了,脸色肉眼可见逐渐惨白,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猜测着,“是佛祖大法不要,还是金吒大哥没有给......”
也是,当初是她偷拿的,是她犯下的错。就如李天王所说,她本性难移,屡教不改......怎么能奢求大法一定要原谅她呢?
哪吒看着她眼底流露的不敢置信与挫败失落,恍惚间想到了金吒当日与他说过的——
若她有所察觉,定会伤心失意。
“不是佛祖不要。”他沉默一瞬,只觉得此刻莫名心慌,又克制着将声音放平静,“是......”
喜恰看着他,她眼眶微红,瞧向他的神色极为复杂,又似乎正迫切地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是什么?”
哪吒却忽然顿住了。
方才她无心的猜测,实则给了他可以脱口而出的借口。
是金吒没有交给佛祖......可是,是他自己非要将香花宝烛拿回来的,大哥劝过他了,他怎能因自己做的事反诬大哥。
若香花宝烛还在大哥手中,她怎样都不会发现的。
千年前就会在东海面前一力承当的小少年心高气傲,此刻自然也不屑撒谎。
他只是抿了抿唇,想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终于开口道:“有何好执着的,此香花宝烛佛祖本也赐下给你,大哥与我说了此事,我便代你保管着了。”
喜恰看着他,久久的凝视让人恍惚觉得其中含了很多情意,但哪吒却眼见着,她杏眸间清澈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
许久,她呼出一口气,细声道:“原是这样。”
三百年的相处,哪吒并不算极为了解她,却也知道这小老鼠精表面懵懂,有时又心细如发,只是喜欢什么都藏着不说。
此刻,她不相信他的话,亦或者说并不满意他想的这个理由。
但她为何不满,哪吒嘴唇紊动,心想着她本是他的灵宠,该事事唯他是从,有什么好一直追着问的。
不过他还想再补救两句,喜恰却已浑浑噩噩转身想走。
难得生起的心慌愧疚又被搅散,哪吒顿生焦躁,似乎瞧不得她这样,下意识就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你又要去哪儿?”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喜恰又一贯的沉默,什么也不愿意说。
哪吒越发生气,他抬眸看她,不虞地追问着:“软软,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软软。”
喜恰乍然惊醒,眼中赤色蔓延,唇色却是苍白的。
她重复,且哽咽着,抬头看他:“我不是软软......哪吒,我可以不做你的灵宠吗?”
她不是软软,她有自己的名字,不想再做被呼来喝去的随意就可以敷衍的宠物。
天庭修行三百年,究竟是佛祖大法赐予她赎罪的机会.....还是,无人原谅她,而为她降下的劫数?
眼前浮现的水雾朦胧,眼尾酸涩,恍惚叫她有点分不清又想不明白,为何要执着在这里。
她只知道自己无能又软弱,不知何时起,在天庭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小心翼翼,痴心妄想,又被囿困于此无法离开,生出不甘生出怨怼。
她一遍遍自问,一遍遍妥协,说到底,就是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要做你的灵宠了。”这一遍,她的声音笃定又决绝。
周遭似乎寂静如冰。
红衣少年紧紧盯着她,他那双宛如琥珀的眼眸阴沉下来,压抑至今的怒火似乎在一瞬间找到了爆发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的声音寒彻如冰,“昔年我从灵山救下你,你拜我为义兄,做我灵宠,皆是你自己在佛祖大法面前允诺的——”
喜恰眼眶微红,原本明媚的瞳孔此刻犹如蒙袭一层阴霾,赤色妖纹诡谲涌现,一寸寸淹没了光。
她怎么也不肯落下一滴泪,可她无从反驳。
是她亲口承诺要做他的灵宠,是她在佛祖面前默认拜他为兄,是她自愿来天庭修行,也是她贪恋不该有的感情,恋慕上不该恋慕的人。
咎由自取。
她的嘴唇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在一瞬间浮现心头,来形容她如今现状的唯有这个词。
“你说不想便不想?”
哪吒仍在说,但他的声音在此刻于她而言就如一把悬在心上的刀,虎视眈眈着,想要寸寸没入她的骨肉。
“事早已成定局,你在天庭修行都将有三百年,难道我不曾对你好过,难道做我的灵宠就这样委屈了你?”
委屈吗?
喜恰神思恍惚,又似乎在一刻之间恍悟。
哪吒于她有教导之恩,知恩则必报,她好似不该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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