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团儿听罢,哭的更是厉害:“公主……公主……团儿对不起你……”
李楹摇头苦笑:“你比我走运。”
至少她知道是谁杀的她。
李楹轻叹一声,就转身欲奔赴生死道,忽她脖颈处闪耀出五色彩光,这五色彩光并不刺眼,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柔和,连奈河里本在撕咬吞噬亡魂的凶恶鬼兽都安静了下来,摆渡人惊愕:“佛舍利?你有佛舍利?”
李楹微怔,她从脖颈衣襟处扯出一串珍珠项璎,珍珠项璎的底部,挂着鱼扶危送她的佛舍利,摆渡人大喜过望:“佛舍利可以照亮虚无,有此宝物在手,你可以回人间了。”
李楹闻言,也惊喜万分,她握着佛舍利,喃喃道:“我可以回去了……我可以回去了……”
“快走吧。”摆渡人催促:“我也要送王团儿渡河了。”
他去搀起王团儿,扶她上舟,他欲撑船时,忽转头叮嘱李楹道:“小公主,此回人间,万事小心,但愿下次再见之日,便是送你渡河之时。”
第23章
李楹重新踏回生死道的时候, 她才知道为什么摆渡人说生死道有去无回,相比来的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回去的路上倒隐隐有一丝光亮,从光亮处, 可以看到漫天遍野, 都是红色的曼珠沙华, 无论是往左走, 还是往右走, 到最后, 都会再次陷入大片曼珠沙华中,曼珠沙华花瓣层层叠叠, 红到如同亡魂的鲜血染成,除了这遍地的曼珠沙华外,生死道就只有无边的阴森和寂静。
如果被永困此处,的确会发疯的,明明能看到光亮,能看到鲜花, 却永远都出不去,到最后, 不如将血肉都喂了曼珠沙华, 也好过永堕这无边的虚无。
李楹握着手中的佛骨舍利,她慢慢将舍利举高, 佛舍利光芒大盛,释迦佛座前十大尊者金身渐现于天际, 李楹看到无数曼珠沙华慢慢收起如血赤瓣,垂下高昂的花枝, 畏惧的匍匐在地,让出一条生路,顷刻间,一条羊肠小径出现在李楹面前,李楹欣喜不已,她双手对十大尊者合十致谢,然后快步走上羊肠小径,离开了生
死道。
李楹陷在幽都的时候,崔府中,崔打开李楹所送鎏金银香球,取出香丸,于火烛上点燃,然后将香丸置于香盂中,再啪的一声合上香球。
袅袅轻烟从香球镂空的花鸟纹中升起,淡淡清香萦于鼻尖,崔分明,还闻到了一缕幽幽梅香。
他握着银香球,香球已被熏的炙手,他恍惚不知,只是握着,直到掌心烫红一片,他才惊觉。
他惊觉后,反而又赎罪般的握紧了滚烫香球,掌心肌肤焦灼,如烈火焚身,疼痛难忍,崔垂下眼眸,半晌后,忽站起出府,打马而去。
崔去了西明寺。
西明寺住持不敢怠慢,亲自来迎,崔下马后,第一句话便是:“住持,某要点长明灯。”
住持微微诧异,崔这些年来,每年都会在元月十五为其母点一盏长明灯,但今年他已点过,如何又要来点长明灯?
他试探性问道:“崔少卿是要为母亲再点一盏灯吗?”
崔默了默,说道:“不是。”
住持也不敢再问,他与崔来到主殿,释迦佛端坐在莲花座上,宝相庄严,目光平静,崔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将长明灯于佛前香炉点燃,恭恭敬敬供奉在主殿。
他做完这一切后,住持才敢开口:“崔少卿,敢问这长明灯上,刻何人之名?”
崔沉默不语,片刻,才开口道:“永安公主,李楹。”
“永安公主?”住持更是惊讶,公主不是死于三十年前么?这位崔少卿与她非亲非故,为何要为她点灯?
崔并未解释,只是问:“住持,听说以血供奉长明灯,能增强亡魂念力,助其早日投胎,是否如此?”
住持愣了愣,他点头:“是有这说法。”
崔颔首,他拔出随身匕首,顺着手掌割下,殷红鲜血滴入长明灯灯油中,一滴一滴,融入淡色灯油,荡出微小涟漪,血滴下的清脆滴答声,在静谧主殿回荡,显得尤为清晰。
住持已经完全怔住,但他转念一想,崔这般做,应是为了讨好太后吧,他于是也不再问,而是双掌合十道:“崔少卿诚心可鉴,太后定然欢喜。”
崔闻言,只是轻声一笑,他随意用锦帕包扎了下流血的手掌,然后对住持道:“住持,某想一人在这主殿呆会,住持不必陪同了。”
住持会意,于是便退下了,偌大主殿,顿时只剩崔一人。
崔手指拨着长明灯燃动的暗红火焰,火焰炙痛手指,他微微蹙眉,良久,才收回手指,对着那长明灯,低低说了句:“公主,是我对不住你。”
恍惚间,那温柔少女的话语,一句一句,在他耳边回荡。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也许装了很多事,但是不管怎么样,活着才有一切可能。”
她说:“没人爱惜你,你自己也应该爱惜你自己。”
她说:“如果你真的没有投降突厥,你可以和我说,而不是将所有事情都放在自己心里,那样,会很辛苦的。”
她说:“他们都在骂你,可我却觉的,你做那些事,应该是有原因的。”
她最后说:“其实,你心里的事,我很希望你能说给我听一听的,但是我恐怕,没有机会了。”
崔闭眼,他痛楚之下,额上青筋直跳,也不知道这痛楚,到底是因为手掌疼痛,还是因为心在疼痛。
他慢慢攥紧手指,半晌,他缓缓睁开眼:“公主,是我骗了你。”
“不是王团儿杀的你,我也没有将此事禀报太后,王燃犀也没有死。”
他为官三载,手中血案累累,但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内疚过,许是那少女心境太过纯粹,欺骗她,才会这般痛疚难当。
崔抿了抿薄唇,他将鎏金银香球的链子挂在长明灯灯柱上,灯影忽明忽暗的摇曳,昏黄烛光照映的他i丽如莲的脸庞愈发苍白,崔垂眸:“公主,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去地府,亲自向公主赔罪了,届时,要杀要剐,再悉听,公主尊便。”
崔在西明寺一直呆到五更时分,才回府,准备上朝。
但是刚一回府,找他找疯的武侯就慌忙来报:“少卿,不好了,察事厅,失火了!”
察事厅狱房意外失火,火势冲天,照红了半个长安城,崔匆匆赶到时,大火已经被武侯奋力扑灭,但是狱房中的犯人,却全都被烧死了。
其中,就包括王燃犀。
王燃犀到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串小叶紫檀念珠,就好像攥着这念珠,去了地府,就能赎她一身罪孽一般。
而她的死,在朝堂也掀起惊涛骇浪,一个三品大员的发妻,无故被崔抓进察事厅严刑拷打,到最后,还被烧死在察事厅?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朝臣纷纷弹劾崔,而作为苦主的兵部尚书裴观岳因为哀伤过度,闭门不出,他虽没有弹劾崔,但为他义愤的御史一封一封奏表递到大明宫,一时之间,崔又成为了众矢之的。
崔府,崔披着黑色鹤氅,他掩袖不断咳嗽,脸上也涌现病态的潮红,那日察事厅大火后,他就病了,他心中激愤不已,他明明已经抓到王燃犀了,明明离所追寻之事近在咫尺了,但却因为一场大火,一切化为乌有。
他也查了大火原因,这火不是意外,而是察事厅一个狱卒故意纵火,那狱卒欠下巨额赌债,眼瞅着就要家破人亡,但却忽然有了笔横财还了债,之后,察事厅就失火了,那狱卒也被烧死了,想也知道,这不是巧合。
可死无对证,只能说,对方又棋高一着。
崔愤懑不已,他端坐于书案前,展开案上竹简,蘸上朱砂,不甘的将其中王燃犀三字勾去。
勾完后,他扔了狼毫,伏案咳嗽不止,锦帕上竟然已经有了微微血迹,崔捏紧锦帕,他垂下鸦睫,不,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他端起案几上苦到反胃的青釉药碗,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人给他温药,给他药汁中放一块糖霜了。
崔垂下鸦睫,他仰脖将凉透了的药汁一饮而尽,但许是药汁太凉,一到胃中,他反而更加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到眼前发黑,却忽见书案前,站着一个纤弱身影。
崔顿时愣住:“永安……公主?”
来人的确是李楹,她已经从生死道中走出,重回人间了,她回到人间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崔。
崔愣愣看着她:“你不是去地府了么?”
李楹咬牙,她湛清双眸此时竟然有一些恨意:“你为何要骗我?
崔一怔:“你都知道了?”
“对,我知道了,我知道不是王团儿杀的我,我知道王燃犀并没有死,所以察事厅的招供,就是你制造的一场骗局,是不是?”
面对李楹的声声质问,崔古井无波的眸中,闪现一丝波澜,他垂眸,痛快承认:“是。”
李楹不敢相信:“你为何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死在地府?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崔喉咙一阵腥甜,他捂着锦帕咳嗽,一滴鲜血滴到竹简上,他低头看着,竹简上的名字几乎都被勾完了,连王燃犀都死了,可他,依旧一无所获。
他心中忽然莫名涌现一种无比挫败的愤懑感,他抬头,望着李楹,咬牙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查案。”
李楹目瞪口呆:“既然如此,你何必答应我?”
“那是想早日将你打发走!省的你再缠着我!至于你去地府后,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崔冷笑:“我早就说过,让你下辈子,不要遇到像我这样的人!”
李楹红了眼眶,她实在无法相信,她这般信任崔,可他从一开始,就打着欺骗她的心思,她伤心喊道:“好!是我看错你了!我阿娘也看错你了!你崔,就像百姓骂的,彻头彻尾,就不是一个好人!”
崔捏紧锦帕,他冷冷道:“你现在才知道我不是个好人,是不是太迟了?我不妨告诉你,我为何从未想过给你查案?”
他咳嗽两声,苍白如鬼魅的眉眼染上一抹艳色,瞧起来勾魂摄魄,但说出的话却刻毒万分:“隆兴十年,江州王谋反,直指太后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他征讨太后的檄文,其中就有一句,谋杀亲女,陷害元后,人神共愤,天理不容!”
第24章
空气中一片死寂。
李楹在地府折断的指甲伤口处, 鲜血一滴一滴,滴在光凉地板上。
李楹声音轻到几乎都听不见:“你胡说。”
“我胡说?”崔冷笑一声:“难道你被困荷花池的时候,没听过?你敢说, 你的心里,没有怀疑过?若你真的没有怀疑, 为何除夕夜那晚, 太后明明出了蓬莱殿, 去参加守岁宴, 你为何不去见她?因为你不敢!你害怕自己一直敬爱的母亲, 就是杀害你的真凶!”
“你胡说!你胡说!”李楹捂着耳朵, 她情绪彻底爆发:“我阿娘不会这样做的!”
崔嗤笑:“她为什么不会那样做?你以为你阿娘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吗?你的姨母,是她同胞阿姊, 仅仅因为想送女儿进宫,侍奉你阿耶,就被你阿娘鸩杀,对待姐妹都能这样残忍,对待女儿就会格外心软吗?你阿娘她不想重复汉朝戚夫人的结局,于是选择溺毙亲女, 以此扳倒皇后,这很难理解么?”
“你胡说!”李楹已是泪流满面:“你胡说!我阿娘不会杀我!不会!”
崔讥诮道:“她是不想杀你, 她只是在她自己和你之间, 选择了保全自己罢了!”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没有证据, 你不要胡说!”
“证据?谁敢去找证据?”崔咄咄逼人:“况且有些事,不需要证据, 你只需看看,你的死, 到底对谁最有利,你便知晓,谁才是杀你的人。”
李楹怔住。
她的死,让郑皇后后位被废,阿娘顺理成章成了大周皇后,继而又成了太后,大权在握,势倾天下,而若她没有死,阿娘一个商户女,根本斗不垮毫无过错的郑皇后,更无法成为大周皇后。
李楹泪珠滚滚,连嘴唇都在哆嗦:“你胡说!你胡说!”
崔已不想再和她争辩:“你走吧,我的荣华富贵都源于太后,所以我是不可能去为你查案的,你爱找谁便找谁去,反正那个人,不可能是我崔。”
李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崔府,她恍恍惚惚在路上走着,满脑子只是崔那句:“你阿娘她不想重复汉朝戚夫人的结局,于是选择溺毙亲女,以此扳倒皇后,这很难理解么?”
不,不会的,阿娘不会为了自己,杀了她的。
她不相信,她根本不会相信。
肯定是崔骗她的!
他本就是极坏的一个人,为了逼走她,故意编造谎言,对,一定是这样的!
但她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崔那句:“你敢说,你的心里,没有怀疑过?”
她想起她困在荷花池时,那个跑来玩的小宫婢偷偷和同伴说:“你们听说了吗?传言永安公主,不是被驸马杀的,是被太后杀的!”
“什么?不可能吧。”
“为什么不可能?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但是皇后之位只有一个,为了这个位子,杀了女儿,有什么稀奇的?”
李楹一个激灵,不,不会的,他们都在胡说,不会是阿娘的,不会!
她不相信,她永远都不会相信!
李楹泪水簌簌而落,她漫无目的的走着,天大地大,她一个孤魂,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往哪里去。
她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大明宫宫门,她望着紧闭的宫门,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受:“阿娘,真的是你么?明月珠不相信,明月珠真的不相信。”
她抚摸着高高耸立的丹凤门,慢慢跪倒在地,守门的金吾卫看不到她,他们全副披挂,手持兵器,魁梧挺拔,谁也不知道,面前有一个早已死去的公主,在哀哀哭泣。
李楹不知道哭了多久,她使劲擦了擦眼泪,守门的金吾卫已经换班,年轻守卫目光炯炯,尽力守卫着大明宫内的太后与皇帝,李楹扶着朱漆木门,站了起来。
她就算哭死在这,也得不到一个答案。
与其如此,倒不如继续追寻真相,就算那个真相再怎么不堪,她也要追寻。
李楹转身,离开了丹凤门,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所以只是茫然的在街坊中走着,夜深人静,更深露重,街坊空无一人,白雾中,忽然有一个穿着铠甲的年轻将军,正匆匆打马,直奔丹凤门而来。
李楹一怔,这宵禁时分,怎么会有将领骑马去大明宫?难道边疆又有战事?
她定睛一看,又觉的不对,这年轻将军灰头土面,风尘仆仆,但是身上却刀伤处处,血迹斑斑,李楹分明看到鲜血从他身上涌出,将白马都染成了血红。
一个正常人,如果受了这么重的伤,早就没有命了,哪还能跃马扬鞭,李楹再仔细看,那年轻将军面色发青,她顿时了然。
这和她一样,是个鬼魂。
但是鬼魂怎么没有被阴司勾去?而是能在这街坊上纵马狂奔?
15/107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