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默了默,道:“太后只有沈国夫人这一个姐姐,沈国夫人也只有太后这一个妹妹,她们姐妹俩,以前,的确是互相扶持。”
李楹苦笑:“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或许,在我死之前,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知道过,我不知道姨母指使晚香的事,正如我不知道郑筠要杀我的事。”
在荷花池落水而亡前,她印象中的姨母,是对她慈爱有加的姨母,她印象中的郑筠,是尊重她、爱护她的郑筠,到死的那一刻,她都仍然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三十年后,她才惊觉不是这样,这些对她关怀备至的人,背后,却有完全不一样的机心。
李楹望着随风飘散的飞絮,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陷入了对人性的怀疑:“崔,这世上,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崔侧首,看向她迷惘的眼神,然后又静静收回目光,道:“他们刚开始对你的心,的确是真的,只是,后来,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才不得不对你说假话,如果再让他们选择一次,他们定然不会那么做的。”
李楹还是有些怀疑,她问崔:“真的么?”
崔很坚定的,轻轻点了点头:“真的。”他顿了顿,又道:“因为公主,值得任何人,去赤诚对待。”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看向崔,崔脸色,依旧是没有血色的苍白,眼眸也依旧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深邃淡漠,她看了很久,才转回头,抿了抿唇,嘴角微微上扬,然后轻轻说了声:“嗯。”
两人一路,走到离长安三四公里的一处青翠处,四周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崔的脚步,却忽停了下来。
李楹见他停下脚步,于是道:“是的,这里,便是崔氏的墓园。”
也是他母亲的埋葬之处。
李楹又道:“崔,今日,是寒食节。”
没有哪个子女,不想在寒食节,为母亲祭扫的。
崔看向她:“所以,你不是来踏青的?”
“不是。”李楹道:“我是带你来,为你母亲祭扫的。”
“为何?”
“没有为何,我就是想带你过来。”李楹诚恳道:“崔,你加入天威军之后,应该再没有为你母亲祭扫过了吧,寒食节,你不想给她祭扫吗?”
崔没有回答,李楹却说:“如果你不想的话,就不会每年上元节,去西明寺为你母亲点上一盏长明灯了。”
崔看着她,喉咙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李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或许又要说,这不关我的事,但是,我真的很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也真的很想,让你能够开心一点。”
崔紧抿着唇,他只觉眼眶一热,他撇过头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墓园大大小小的陵墓恍惚出神,李楹也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又在怪她多管闲事,但崔定定望着墓园中央一个陵墓,半晌,忽开口道:“那里,是我母亲的陵墓。”
李楹也望向那个陵墓,崔喃喃道:“十四岁之后,我就再未给她祭扫过了。”
“是不是你父亲不让?”
崔轻轻点了点头:“他说,我是崔家的耻辱。”
“你不是。”李楹道:“他身为博陵崔氏,既不能像你一样投军抵御外侮,也不能像他兄长一样入朝披心沥血,反而放任后宅纷争,致使家无宁日,他既治不了国,也齐不了家,他才是崔家的耻辱。”
她说到后来,语气有点愤愤,崔本悒郁的神色终于微微展颜笑了笑,李楹见状,也笑了笑,她抬起下巴,骄傲道:“我是大周公主,我说的,肯定是对的。”
崔颔首:“嗯,是对的。”
李楹撇头,笑着看他:“那走吧,为你母亲扫墓去。”
她顿了顿,又道:“假如,你父亲来的话,我也有法子对付他。”
崔母亲的墓前,杂草丛生,相比其他墓葬要荒凉很多,想也知晓,她的丈夫又娶了继妻,对她这个前人自然不会有太多记怀,而她的儿子又不被允许来为她扫墓,她在这崔家墓园,陵墓定然是不如其他人干净的。
崔已经俯身蹲下,为他母亲陵墓拔去杂草,他一根一根,拔的很是仔细,李楹刚想说什么,忽见到山下一队穿着文士衣冠的男子,正往山上墓园而来,几人眉目间和崔都有几分相似,但却长得不如他万分之一好,想必,那就是他的父亲和兄弟了。
他父亲和兄弟应该是来崔氏墓园祭扫的,李楹手指燃起一团绿色鬼火,鬼火腾空升起,慢慢越变越大,然后往几人方向而去,又消失不见,化成了一团白雾,将众人笼罩住。
崔抬眼望向李楹,李楹笑了笑,道:“一个障眼法,你父亲一时半会是来不了这墓园了,崔,你可以好好祭祀你阿娘了,那些讨厌的人不会来打扰你的。”
崔嘴角笑意轻泛,他低下头,继续为母亲陵墓拔着杂草,李楹也蹲了下来,帮他拔着杂草,她也拔得十分仔细,她对崔道:“崔,我帮你一起打扫,你母亲的陵墓,会很干净的。”
“嗯。”
“我还有好多好多的阴司钱帛,我都给你,你烧给你母亲。”
“嗯。”
“你母亲的祭品,会是这里最好的,她在九泉之下,会很自豪有你这个儿子的。”
崔停下拔草,他抬头看着正低头专心拔草的李楹,淡漠如水的眸中泛起点点涟漪,他看着李楹,然后轻声说了声:“嗯。”
第43章
两人下山之时,天已经有些微微暗了,暮色云霞铺满天际,将原本湛蓝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绚丽的橘红, 山下人家袅袅炊烟冉冉升起,原来熙熙攘攘的踏春人群也渐渐散去, 李楹走到一处乡间小路时, 看到两棵柳树之间, 系着彩带和一个踏板制成的秋千, 她不由停下脚步, 以前每年寒食节的时候, 宫中都会竖起秋千架,嫔妃公主、宫婢女官, 都会踏上秋千架荡一荡秋千,阿娘秋千荡的尤其好,又稳又高,她也不差,在宫中那么多人中,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
崔看着她盯着那架秋千, 问道:“公主是想荡秋千么?”
李楹点了点头:“三十年没有荡过秋千了,都有些害怕。”
“我会接着公主的。”崔道。
李楹侧头看他, 莞尔一笑:“那我就去啦。”
她走到秋千架前, 双手抓住彩带,踏上踏板, 然后手臂微微用力,秋千就前后摇摆起来。
崔站在她面前, 看着她秋千越荡越高,他起初还一颗心系在她的安危上, 生怕她会摔倒,但后来,他目光不由随着她身影移动,李楹今日上身穿的是鹅黄色半臂短襦,下身穿的是淡绯色笼裙,两臂之间缠绕着碧色纱罗披帛,每次荡起时,裙裾随着动作飞舞摇曳,衣袂与披帛飘飘若仙,腰上挂着的环佩叮当作响,笑靥如盛开的桃花一般娇妍动人,宛如天女下凡尘,崔想起,三十年前,宫中史官正是在寒食节见到了永安公主荡秋千的模样,于是写下“永安公主,光彩动天下”的记载,这般风采,的确值得“动天下”这三个字。
李楹越荡越高,她望着被晚霞染成橘色的天空,这一刻,她好像抛却了所有的心事,回到三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那个被阿耶和阿娘宠爱着,没有任何烦心事的小公主。
她闭上眼睛,去感受那徐徐的微风,整个人似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天宽地广,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还是这样。
天地无穷,而人生,须臾。
李楹缓缓睁开眼睛,她看向面前那个身穿黑色鹤氅的嶙峋身影,岩岩若孤松,萧萧若落木,她越荡越高,往前的时候,是离他很近,但身体往后荡去的时候,却离他很远,远到,都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他站在那里,孤孤单单的,好像天地间,就他一个人一般,李楹忽想起那日,她对崔说,如果真的是阿娘杀的她,她会觉得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她会自己去枉死城,等待阿娘寿终正寝她再转世。
但如果查明,是阿娘杀的她,她真的会毫无留恋去枉死城么?
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迟疑了。
李楹握着彩带的手臂也渐渐没有再使力了,她突然不想荡那么高了,荡的高,是能看见云兴霞蔚,但是,会离他很远。
离他近之后,就不想离他很远。
秋千慢慢停了下来,李楹准备踏下踏板,但是大概是太久没荡了,她下秋千时,没有站稳,整个人往前跌去。
崔及时伸出双臂,接住她,她整个人也踉跄跌到了崔的怀中,她抬起头,看向他苍白如雪,又潋滟如莲的面容。
她没有像以前一样迅速离开他,只是仰着头,看着他,眼眸璀璨如星辰,崔也定定看着她,片刻后,却忽放开扶住她的手,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平静:“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李楹心中,莫名涌起一丝失落,她抿唇,垂下头,道:“好。”
寒食节即将过去,渭河河畔,却仍旧喧嚣阵阵,十几个锦衣华服的贵族青年正围坐在一处高台前,看着台上两只斗鸡争斗。
寒食节游乐中,斗鸡尤为盛行,有人大声喝彩,有人屏住呼吸,中郎将沈阙端坐在黑檀案几前,举着金杯,饮着圣人御赐的烧春酒,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斗鸡。
两只斗鸡互相啄到羽毛纷飞,不一会,那只大的斗鸡败下阵下,一个穿着深绿常服的六品官员抚掌笑道:“沈将军,某赢了。”
沈阙父亲被封为沈国公,父亲病逝后,他就袭了国公一爵,但他向来不许人喊他沈国公,只许人喊他沈将军,他面色阴沉,他瞧了眼仆人抱来的落败斗鸡,道:“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杀了扔渭河里去!”
仆人得令,便提起斗鸡的翅膀,那斗鸡似乎预料到大难将至,拼命挣扎,叫声凄惨,但还是被仆人咔嚓一下,扭断了脖子,然后扑通扔进了渭河。
那个赢了的六品官员见状,也讪讪坐下,坐在沈阙对面的是黄门侍郎王暄和大理寺少卿卢淮,卢淮不平道:“一只斗鸡,买来要数千文钱,而一户农家,辛苦一年,所得也不过才数千文,输了一次就杀,未免太过豪横。”
王暄晒笑:“沈阙在太后和圣人处获得的封赏,不亚于崔,他会心疼一只斗鸡?”
赏春宴仍在继续,高台上已撤了斗鸡,改为教坊乐姬吹笙鼓簧,丝乐声声,但众人明显神色都有些不快,卢淮厌恶道:“此人气量狭窄,人品低劣,更甚崔,要不是我叔父让我和他结交,这赏春宴,我是真不愿意来。”
王暄也道:“卢相公向来高风峻节,不知为何对此人格外宽容。”
“他是圣人表兄,太后外甥,叔父定然不愿得罪他。”
王暄心中却是另一种想法,卢淮叔父卢裕民,最是两袖清风,嫉恶如仇,就算是李氏皇族,犯了律法他也照参不误,而沈阙骄横跋扈,贪赃枉法,在长安城几乎人尽皆知,他却从来没参过沈阙,真是奇哉怪哉。
众人心中腹诽沈阙蛮横,面容皆露出鄙夷神色,沈阙捏着金杯,冷笑一声:“诸位,某晓得你们都是世家子弟,瞧不上某这个寒门乍富,你们瞧不上某,某也瞧不上你们,但当今圣人之母,与某之母,乃是骨肉至亲,圣人春秋正盛,往后几十年,就劳烦各位,要继续捏着鼻子,和某这寒门相处了。”
沈阙这话说的狂妄,卢淮王暄等人都变了神色,卢淮几乎要拍案而起,还是王暄在桌下拽住他的衣角,他才没有发怒,卢淮愤然道:“骄狂至此!这和崔有什么分别?”
王暄道:“有分别。”
“什么分别?”
“崔至少知道谁是给他富贵之人,而此人,一边享受着富贵,一边憎恨着给他富贵之人。”王暄摇头道:“此人能活多久,归结于给他富贵之人,能容忍他多久。”
赏春宴还在继续,沈阙饮下一杯烧春酒,眯着眼睛,看着台上乐姬吹笙鼓簧,有一琵琶姬格外美貌,手指轻拢慢捻,低眉信弹,她虽是低贱乐姬,但看向台下官员的眼神,却丝毫没有其余乐姬的谄媚讨好,好像她不是被人看不起的玩物,反而是她看不起这些天潢贵胄,沈阙不由想起六年前,那个被他诱杀的天威军虞侯,明明是出身寒族的卑贱之人,在长乐驿时,却鄙夷的看着他这个天子表兄、世袭国公,他在明晃晃的瞧不上他,他知道为何他瞧不上他,因为他对天威军主帅不敬,所以一个虞侯也敢不搭理他,可是一个虞侯,他也配?
沈阙问家仆:“那个乐姬,叫什么名字?”
家仆道:“盛阿蛮。”
“盛阿蛮……”
那个天威军虞侯,也姓盛,他明明知道必死无疑,却还是拼了命的厮杀,身上伤口一道接着一道,直到重伤倒地的那一刻,还突然暴起,一刀差点砍断他的脖颈。
他惊魂未定,那虞侯最后被他的亲兵一拥而上乱刀砍死,死的时候,圆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但那些砍死他的亲兵,一个个脸上还是不由露出钦佩神色。
他最讨厌那样的神色,一个虞侯,凭什么?这虞侯不就是想进通化门为天威军求援吗,他就让他,无论当人当鬼,都进不了通化门。
沈阙思及往事,他摇晃着金杯,喃喃道:“都姓盛?”
家仆吞吞吐吐,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道:“将军,她就是,盛云廷的妹妹。”
“盛云廷的妹妹?”沈
阙一惊,他金杯都不由掉在了案几上,仆人赶紧擦掉洒掉的酒液,重新为他斟上一杯,沈阙却定定看着阿蛮,他忽冷笑了一声:“把那琵琶姬,带来陪我喝酒。”
正好一曲奏完,乐姬们准备退场,阿蛮却被沈阙仆人生拉硬拽,按着坐到了沈阙身旁。
相比于席上投怀送抱的其他乐姬,阿蛮坐在沈阙身边,身体有些僵硬,显然是不太情愿,沈阙将金杯重重放在案几上:“不高兴?”
阿蛮忍气吞声:“不敢。”
“不敢就陪我喝酒!”
沈阙之跋扈,简直是臭名远扬,阿蛮不想惹他,于是饮下一杯酒,但沈阙又倒了杯,阿蛮继续饮下,如此饮了数十杯后,阿蛮已被烈酒呛的咳嗽,她委婉道:“沈将军,奴家不胜酒力,喝不下了。”
沈阙却发了怒:“怎么?连你也敢瞧不起我?”
“奴家岂敢瞧不起沈将军?”
沈阙嗤笑:“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一个天威军败将的妹妹,人人皆可唾弃,有什么脸面装清高?”
他斟满一杯烧春酒,递到阿蛮嘴边:“喝!”
但阿蛮却面无表情的,直接将他的手一把推开。
沈阙大怒:“贱人,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阿蛮神色丝毫不惧,她讥嘲的环顾案几上放着的美酒美食,又扫视过被喂养的羽毛光亮的斗鸡:“我阿兄十五岁从军,戍边十年,他在大漠行军困饿之时,将军在长安城赏春踏青,他在边关舍命抵御突厥之时,将军在长安城走狗斗鸡,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辱我阿兄?”
沈阙被阿蛮怼的目瞪口呆,他拍案道:“这酒,你喝是不喝?”
阿蛮一字一句道:“不喝。”
沈阙怒不可遏,他拿起金杯,就往阿蛮嘴中灌酒,阿蛮拼命挣扎,却被沈阙钳制住,怎么都挣扎不开,场面顿时十分难看,卢淮再也忍受不了,他拍案而起:“沈将军,欺凌一个弱女子,非大丈夫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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