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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完结】

时间:2024-08-31 14:36:16  作者:芸香青柠【完结】
  按照左仆射卢裕民和右仆射崔颂清的意思, 是要杀了阿蛮,以正清风,以儆效尤,卢崔两派,分属朝中两大党派,两人都要杀了阿蛮, 就等于群臣都赞同杀了阿蛮,圣人也有此等想法, 不过敕旨将下之时, 珠帘后的太后却悠悠说了句:“两个男人打架,倒要杀一个女人了事?”
  众人面面相觑, 因为太后这句话,阿蛮的性命是暂且保住了, 但左仆射卢裕民最是固执严肃,他说道:“先秦有西施用美人计葬送吴国江山, 汉朝有貂蝉施美人计挑起董吕矛盾,自古红颜最是祸水,盛阿蛮被崔和沈阙相争后,名声必定大噪,将来门庭若市,少不得还有其他官员效仿崔沈二人,长此以往,我大周朝堂还有宁日?”
  杀不得,又放不得,群臣激烈争论后,一致认为既然沈阙占了阿蛮身子,那就让他将这个红颜祸水带回家去,好生管束,对于一个教坊乐姬来说,能脱离贱籍,做国公的侍婢,算是她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至于崔沈二人,应该一人罚一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群臣商榷出这种解决方案,崔颂清和卢裕民两个宰相都表示同意,珠帘后,太后久久未语,良久,她才对站在帘后,乌泱泱的男人们意味深长说了句:“这天下的道理,都是诸君定的,笔墨纸砚,都在诸君手里,诸君说盛阿蛮是祸水,她便是祸水。”
  正当众人揣摩她话中含意时,太后顿了顿,又道:“沈阙可以带走盛阿蛮,但不是为婢,而是为妾,也不是一顶小轿,接回家去,而要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娶进门。”
  群臣哗然,哪有堂堂国公迎娶妓女为妾的,但群臣又转念一想,迎娶妓女为妾,反正丢的是沈阙的脸,而沈阙骄横跋扈,仗着是圣人的表兄,眼睛长在头顶上,就没看得起几个人过,所以又何必为他的颜面再去向太后据理力争?
  圣人于是一道敕旨,将盛阿蛮赐给沈阙为妾,但让所有人没预料到的,沈阙欢欢喜喜接了旨,一点也不觉得难堪,还真的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娶了盛阿蛮。
  国公府纳妾那日,接亲的轿子敲锣打鼓,经过了察事厅,李楹听着屋外的鼓乐喧天,她皱了皱眉,阿蛮住在平康坊,沈阙住在安仁坊,按理来说,接亲的轿子根本不会经过位于义宁坊的察事厅,所以,沈阙定然是故意的。
  崔在办公的二堂,他这两天不眠不休,一直在督办武侯找寻老道玄诚的踪迹,一刻都没合过眼,此时他正伏在紫檀木书案上,翻阅着长安城所有道观的卷宗,明明是阳春三月,风和日暖,崔却仍然裹着一件黑色鹤氅,因为连日劳累,他面色愈发苍白,犹如山巅皑雪,他不断轻咳,但翻阅卷宗的手指却一直没有停歇。
  当听到喜乐声声时,他翻着卷宗的手指停滞了下,李楹担心的看着他,这几天,崔不眠不休在察事厅办公,她也不眠不休的陪着他,她不说话,也不苦劝,就是安安静静的在这里陪着他,崔听到锣鼓声后,本就苍白的面容又失了几分血色,李楹微微抿唇,她手掌绿色鬼火闪现,鬼火化成荧光,飞到窗棂和木门边,将锣鼓声挡在了外面。
  整个房间瞬间静悄悄起来,崔没有抬眸,波澜不惊的神情也没有变化,只是鸦羽般的长睫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下,他纤长手指继续翻着卷宗,房中只能听到竹简被翻开时的清脆哗啦声,李楹一直用鬼火封堵外面动静,等锣鼓声终于散去,她才撤去鬼火。
  她使用鬼火的时间有点长,此次念力损耗不少,加上她也两日都没有合眼,头晕乎乎的,她扶着额头,想起身缓解下晕眩感,但是她刚刚站起,眼前就一片漆黑袭来,她身躯晃了晃,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昏昏沉沉间,李楹似乎感觉到有一双臂膀将她抱起,是崔么,她迷迷糊糊的想。
  但是她却睁不开眼睛,她好像还听到崔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她抱到房中的镂雕矮榻上,又牵起榻上锦衾,盖在她的身上,他似乎还在榻前守了她一会,等确定她没有大碍后,才转身,准备回青檀桌案办公。
  但他的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崔回首,李楹侧过身子,她费力睁开有些迷茫的眼睛,她好像要起身,但头晕目眩之下,身子软的根本动不了,崔眉头微微皱了皱,说道:“不要动。”
  他又说:“你休息吧。”
  可他的衣袖仍然被李楹轻轻拉着,李楹眼神如雾霭朦胧,不是很清明,但白玉一样的柔荑扯着崔的衣袖,始终不肯松开。
  崔低头看她,她也望着他,朦胧双眸中,还带着一丝小鹿般的怯怯和恳求,崔心弦轻微拨动,他抿了抿唇,没有离开,而是盘腿坐于李楹榻前。
  李楹侧躺在榻上,睁眸看着他,屋内门窗紧闭,还燃着火盆,温度能让人沁出薄汗,崔却仍裹着一袭厚重鹤氅,李楹想起两日前,斜风细雨中,崔身上暗绯官服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形伶仃如鹤,相比两个月前,她初见他时,他好像又清瘦了许多,是的,这两个月,他经历了听到盛云廷嘱托时的痛极呕血,经历了要了他半条性命的一百笞杖,还有他伯父的事,阿蛮的事,桩桩件件,都是诛心之举,他又怎么能不清瘦呢?
  李楹鼻子忽然一酸,她悄悄垂下眼睑,乌黑睫毛遮住眼眸,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神色变化,崔却忽说了句:“你先休息吧。”
  李楹睫毛微颤,她抬眸,轻轻摇头:“你不休息,我也不休息。”
  崔沉默半晌,道:“又何必呢?”
  李楹也沉默了,片刻后,她忽问道:“崔,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崔大概是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没有说话,李楹轻声道:“我以后,不会不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李楹说到后来,神情有一丝紧张,崔定定看着她如一汪清泉般的眼眸,他从来不愿跟人解释什么,也从来不愿意跟人敞开心扉,就如李楹之前所说,他总是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面对她清泉般的双眸,他终于开口,说道:“其实,也不是。”
  “不是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是有点生你的气。”
  “后来呢?”
  “后来……生我自己的气。”
  “为什么,要生你自己的气?”
  崔自嘲一笑:“大概是,气我找不到猫鬼,气我需要一个弱女子以身作饵,气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李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了,他还是在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正如此次阿蛮
  的事情一样,明明是沈阙作的恶,他却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为此自虐般的两日不眠不休,只为了早日抓到玄诚,将阿蛮从沈阙处解救出来。
  这种事情,六年来,他想必已经经历了千次万次,那颗心,也早已伤到痛无可痛,李楹忽然隐隐有些明白,那日酒醉,他为什么跟她说,她救不了他,这世上所有人,都在骂他,骂他贪生怕死,骂他辱没家声,骂他以色惑主,他们都厌恶他、唾弃他、鄙视他,包括他一直保护的阿蛮,以及天威军的家眷,他们都在憎恨他,却没有半个人,愿意停留下来,问他一句,这些事,是不是真的?
  他大概也挣扎过,求救过,他应该也想让人帮他过,他跟他自幼敬仰的伯父试探性的说起盛云廷的案件,但只换来冷冰冰一句:“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他大概是彻底绝望了,所以宁愿一人扛起所有的事情,宁愿将一颗心永远封闭起来,宁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辩,这样,或许能少受些伤害。
  李楹望着他,他盘腿坐于榻前,离她很近,i丽如莲的脸上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厚重鹤氅里的身躯病骨嶙峋,修长如玉般的脖颈隐隐还能看到狰狞伤疤,但那双眼眸,神色却淡到仿佛什么伤害都没发生过一般。
  李楹鼻子一酸,她垂下眼眸,不敢看他,声音中,却带了些许酸涩:“崔,你以后,可不可以 ,不要像这次一样,生了气,就躲在察事厅,十几天都不见我?”
  似乎是怕崔拒绝,不等崔回答,她又继续说道:“不管你是生我的气,还是生你自己的气,都不要像这次一样不见我,你心里自责,可以告诉我的,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什么都不知道,我会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我会很难过的。”
  她垂着眼眸,轻轻吸了吸鼻子,睫毛遮住眼睑,试图藏起眸中的心酸和难受,她可能以为崔没有看到,但崔看到了,他定定看着她长如纤羽的睫毛上挂着的细碎水珠,忽轻声说了句:“好。”
第51章
  崔两日不眠不休, 倒真让他找到了玄诚踪迹。
  原来玄诚一个道士,居然剃了头发躲在和尚庙里,让察事厅武侯一顿好找, 武侯将其抓回察事厅后,用刑拷问, 但玄诚倒是嘴硬, 一连三日, 都硬是不吐一言。
  刘九没了法子, 请示崔该如何行事, 崔正在翻着书案上一幅联珠团窠纹织锦, 红色织锦灿若云霞,更衬得他手腕洁白如冷玉, 崔眼都没抬,只是道:“你们抓到玄诚的时候,他是什么神情?”
  “他有点惊讶,但又不是太惊讶,可能是知道我们会来,但没想到我们会来的这么快。”
  “既然知道你们要来, 若真的忠心为主,就应该提前自尽, 以免秘密泄露, 他既不愿自尽,就不会嘴硬到底, 继续用刑,一定要他吐出实情。”
  刘九回了声“诺”, 便领命离去,他走之后, 李楹便从外面进来,她一进来,便看到书案上那幅联珠团窠纹织锦,这织锦,似乎有点眼熟……
  崔的书案上,还放着之前蒋良临死前塞给李楹的巫蛊人偶,木偶所穿宫装,和织锦的花纹,是一模一样。
  崔见她进来,于是拿起那幅火红织锦,递给李楹:“你仔细看看。”
  李楹捧着织锦,翻了翻图样:“这好像是太昌十九年,阿耶赐给我的织锦。”
  崔颔首:“这是扬州彩衣坊进贡的织锦,只在太昌十九年进贡,而且只进贡了一匹,之后,彩衣坊两个兄弟因为争夺家产分崩离析,绣女也四散而去,再做不出这如云似霞的织锦了。”
  李楹道:“你的意思是,这木偶所穿的衣服,和阿耶赐我的织锦,是同一匹布?”
  崔不置可否:“你手上的织锦,是从沈阙府中搜出来的。”
  “沈阙府中?”李楹喃喃道:“难道这巫蛊人偶,和沈阙有关系?”
  “这织锦,已是三十一年前的事了。”崔提醒李楹:“你可还记得,这织锦你有给过谁?”
  李楹蹙眉,耳边似乎回响起了那个端庄少女抿嘴轻笑的声音:“明月珠,这织锦红的像火,鲜艳夺目,可真是好看。”
  她盈盈笑道:“蓉姐姐喜欢?”
  “这么漂亮,谁能不喜欢呢?”
  “既然蓉姐姐喜欢,那我就把这匹织锦送给蓉姐姐了。”
  “这怎么能行呢?这是圣人赐给你的东西。”
  “赐给我的,就是我的了,我自然有权将它送给蓉姐姐,而且,姨母给我做了那么多双鞋,我送织锦给蓉姐姐,是理所应当的。”
  李楹咬了咬唇,她对崔道:“这织锦,我送给了我的表姊,沈蓉。”
  崔拿起书案上的巫蛊木偶,木偶穿着的宫装颜色褪去,陈旧斑驳,和李楹手中保管完好的如霞织锦形成鲜明对比,崔道:“这木偶,应该不是最近做的,而是三十年前做的。”
  三十年前做的?三十年前,这织锦在沈蓉的手里,李楹惊了惊:“你的意思是,这木偶,和我表姊有关?”
  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道:“或许,你姨母和表姊的死,并不全是因为你表姊要进宫争宠,而是另有因由。”
  “另有……因由?”
  崔点了点头:“等玄诚松口后,一切自将真相大白。”
  但玄诚松口,尚需要一些时间。
  李楹摊开掌心,她莹润掌心放着一颗细小香丸,原来她今日不在,是去做香丸去了。
  李楹道:“既然你现在找到了玄诚,巫蛊木偶的事情也有了眉目,那,总能够休息了吧。”
  崔微微一怔,然后他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我知道你睡不着,但是这五日你基本没怎么合过眼。”李楹望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颦眉蹙额:“我怕再这样下去,沈阙没事,你先有事了。”
  她是真的在担心他,剪水双瞳中也盛满了关切和忧虑,她又说道:“这香丸,是用安神的药材调制而成的,点燃后,你能睡着的。”
  她顿了顿,说道:“崔,我想让你休息。”
  崔看着她掌心的香丸,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李楹微微笑了笑,她将香丸放于火烛上点燃,置于房中黄铜镂空仙鹤薰炉之内,一缕烟雾从仙鹤口中袅袅飘出,淡淡香气在房中悄然弥漫,崔卧于榻上,只觉在柔和香气之中,疲惫不堪的心情慢慢归于平静,困意终于来袭,他眼皮也开始变的沉重,他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崔睡下后,李楹便来到黄花梨镂雕矮榻前,她盘腿坐了下来,看着睡梦中的崔,他似乎睡的不是很安稳,眉头紧锁,仿佛有无尽的事情没有处理,李楹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紧锁的眉头,但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她安安静静的,趴在榻边看着崔,这几日太过劳累,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清瘦病弱的如同伶仃白鹤,其实,他也不过才二十三的年岁,如他这般年纪的五陵年少,还在银鞍白马度春风,还在一曲红绡争缠头,可他却好像没有过过一天快活日子,阿蛮曾说,五万天威军,都死在了落雁岭,他为什么能活下来?可李楹却觉得,他也早就死在了落雁岭,他的理想,他的骄傲,他的自尊,都随着那五万天威军,一起葬送在了落雁岭。
  有时候,活下来的人,反而更加生不如死。
  崔似乎在被梦魇惊扰,他眼睛紧闭,眉头愈发深锁,长如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他手指也在颤抖,似乎想拼命抓住什
  么,再这样下去,他马上就会惊醒,李楹犹豫了下,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冰寒如雪,比李楹这个鬼魂手掌温度还要低上不少,而屋内门窗紧闭,还在燃着火炉,李楹吃了一惊,怪不得他这种天气还裹着厚重鹤氅,看来他体内寒气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是三伏酷暑都会觉得阴冷不堪,他的身体孱弱到了这种地步,却还是没有放弃过为天威军昭雪,更是一力担起了五万天威军家眷的生活,这荆棘满途,他病骨沉疴,踽踽独行。
  李楹心里,一时之间,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手掌放在崔掌心,梦魇中的崔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牢牢握着不松开,李楹没有挣扎,她看着崔苍白如雪的面容,轻声说了句:“崔,我在。”
  崔好像听见了这句话,他慢慢安静下来,眉头也渐渐抚平,那痛苦的梦魇似乎终于离他而去,他呼吸稍稍平稳,重新安眠起了,只是手掌仍然抓着李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崔这一觉,从朝阳初升,睡到了暮色西沉。
  他几乎睡了整整一日,他自六年前落雁岭一战后,便从没睡的这般安稳过,醒来之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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