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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完结】

时间:2024-08-31 14:36:16  作者:芸香青柠【完结】
  李楹真心实意道:“先生虽是商贾,但能穿梭人鬼两界,为人排忧,为鬼解困,靠自己攒下这偌大的家业,为众多无家可归的胡女提供容身之处,自然担得起这先生二字。”
  “别给某戴高帽了。”鱼扶危晒笑,他上下端详着李楹:“瞧小娘子这穿着打扮,也不像个穷鬼,说吧,你是何人?”
  李楹微微一笑:“我是永安公主,李楹。”
  李楹话音刚落,鱼扶危已经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他喃喃道:“永安公主?是那个三十年前,坠水而亡,导致长安城血流成河的永安公主?”
  他这话更有些失礼,李楹眸中划过一丝困窘,但她仍旧未动怒,只是轻声道:“是。”
  “听闻太后在大周四万座佛寺都燃了长明灯,为何公主还未转世?”
  李楹笑了笑,不轻不重的回了句:“先生不是只做买卖么,没有必要打听的如此清楚吧?”
  鱼扶危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礼,他敲了敲自己的头,陪笑道:“是某多言了,公主勿怪,勿怪。”
  李楹道:“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将阿娘烧给我的钱帛换成阳间的钱财,这桩买卖,不知先生可否相接?”
  “某做的就是阴阳互市的生意。”鱼扶危道:“自然可以接。”
  这三十年,太后烧给李楹的钱财不计其数,李楹打开锦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十根金铤,鱼扶危接过锦盒,他掂了掂金铤,金铤每根重一斤,色泽明亮,成色十足,上面还雕刻着“太昌二十年铤”字样,富丽华贵,鱼扶危道:“公主虽然身份高贵,但是做买卖,还是要按照某的规矩来,某换十根阴铤,要收一成的费用,换言之,还给公主的,是九根阳铤,公主若能接受,这桩买卖便成交了。”
  李楹颔首:“就按先生的规矩来吧。”
  鱼扶危于是收下锦盒,他道:“不过,这几日生意不错,库房中阳铤已换完了,某须去筹措,不知公主可否等待些时日?”
  李楹沉吟了下,道:“我虽有急事,但长安城能做阴阳互市的,只有先生一人,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却不知,要等多长时日?”
  鱼扶危掰着手指算着:“在公主前面,还排着三十个阴司鬼魂,等着换阳财呢。”
  这个数字,让李楹先是惊了一下,然后苦笑:“没想到这过节时分,先生生意还这般好。”
  “过节时分生意才好呢。”鱼扶危娓娓道来:“过节法会多,祭祀也多,阴间无法投胎的鬼魂想借十方僧众的威神之力超度,便要拿钱帛去贿赂鬼差,让鬼差放他们去听法会,而鬼差得了钱帛,在阴司又用不完,便来换阳间钱帛,送予其在阳间的子孙。”
  李楹听的瞪大眼睛:“鬼差这般做,阎王不管么?”
  “世道如此,阴间不干净,难道阳间就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了?”鱼扶危嘲弄道:“若真这样,公主就不会来找我换钱帛了。”
  李楹这才记起自己来找鱼扶危换阳铤,乃是为了去贿赂大理寺小吏,这样一看,阳间的确没有比阴间干净多少,李楹苦笑:“先生说的是,永安常居深宫,对天下之事不甚了解,让先生见笑了。”
  李楹这般客气,鱼扶危反倒觉的有些歉疚了,他忙道:“公主对不住,某又失礼了。”
  他想了想,又道:“公主宽和大度,某不甚惭愧,这样吧,某会将筹措好的阳铤优先供予公主,以表某的歉意,明日一早,公主就能收到九根阳铤了。”
  李楹一喜:“如此,就多谢先生了。”
  “却不知某将阳铤送到何处呢?”
  李楹道:“送到宣阳坊的崔少卿府邸吧。”
  这回轮到鱼扶危讶异的瞪大眼睛了:“宣阳坊,崔少卿?莫非是那个察事厅少卿,崔?”
  李楹颔首道:“正是。”
  鱼扶危默了下,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说出来了:“公主天人之姿,怎么会和那……那声名狼藉的奸佞搅合到一起……”
  李楹只是道:“他能帮我。”
  “帮你?”
  “是,他是唯一能看见我的人。”
  鱼扶危有些懵了:“某也能看见公主。”
  李楹摇了摇头:“可先生帮不了我。”
  鱼扶危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他眼中掠过一丝失落,他自嘲道:“某虽然能看见公主,但某只是一介商贾,而崔就算声名狼藉,可他是四品少卿,所以,某帮不了公主,他能帮公主。”
  李楹默不作声,但恰是她的默不作声,印证了鱼扶危的话。
  鱼扶危苦笑,他摇了摇头,喃喃道:“一介商贾,连科举都考不了,更别提为官了,可笑,可笑……”
  他说到最后,哈哈一笑,语气中尽是愤懑,李楹这才惊觉面前此人,虽轻佻浅薄,可初见她时,却出口成章,交谈之时,也能引经据典,对阴司阳间之事,更能侃侃而言,加上此人名扶危,扶危扶危,扶危定倾,尽忠拂过,或许此人的志向,不仅仅是做一个商贾。
  但就算他志向再怎么远大,他的阶层,从娘胎之时就已经固化了,大周沿袭前朝的九品中正制,按门第高下选拔与任用官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门阀的子弟永远是门阀,寒门的子弟继续当寒门,如鱼扶危这般的商贾之子,就永远只能做商贾。
  这种九品中正制,让士族门阀的地位都超越了皇权,时人若娶五姓女,其荣光胜似做驸马,大周历任皇帝都有意改革,在先帝之时,终于创立了科举制,不论士族寒族,都可以参加科举,寒族于是开始渐渐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过在士族的压力下,科举制还是有很多弊端,比如科举的考卷不糊名,考生就有了作弊的机会,再比如商贾之子,还是不能参加科举,但比起之前,寒族的命运,还是有了很大的改变。
  鱼扶危神色已然渐渐镇定下来,他道:“某虽不能参加科举,但士庶之际,已非天隔,说起来,这还是公主的功劳呢。”
  李楹有些疑惑:“我的功劳?”
  鱼扶危颔首道:“先帝推科举,选人才,以士族反对最为激烈,但太昌血案后,士族被整治的元气大伤,科举也因此顺利推行,所以,是公主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也改变了大周朝的命运。”
  李楹听后,并没有因为鱼扶危的赞誉而高兴,反而脑子轰的一声,她真的,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改变了大周的命运吗?
  所以,她的死,原来对天下和大周,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么?
第6章
  元月初九。
  尚在家中养病的崔一大早就收到了察事厅小吏送来的锦盒,小吏道:“这是鬼商鱼扶危派人送来的。”
  崔打
  开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九根金铤。
  崔扬眉,没想到那娇滴滴的小公主,居然真能成功换到阳铤。
  他从锦盒里取出一根金铤,掂了掂重量,然后递给小吏:“你将这金铤送给大理寺的曹坤,就说,我这次要太昌三十年,永安公主的卷宗。”
  小吏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敢问,而是捧着金铤,恭恭敬敬答应了。
  小吏走后,崔又唤来哑巴老仆,他指了指锦盒中余下的八根金铤,然后将锦盒关上:“这里面的钱财,还是老办法。”
  哑仆点了点头,抱着锦盒就出了门,崔跪坐于案几前,他轻轻咳嗽着,案几上摆放着一卷竹简,竹简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崔手握狼豪,蘸上朱砂,在“王良”两字上画了个叉。
  他合上竹简,沉思良久,此时小吏也回来了,还带来了李楹的卷宗。
  小吏绘声绘色道:“那曹坤一看到金铤眼睛都亮了,马上就答应去取永安公主的卷宗,少卿说那曹坤贪财好利,果然不假。”
  崔接过卷宗,他打开,细细看了起来,小吏又递上一壶葡萄酒,恭恭敬敬放在案几上:“少卿,这是卢司业所赠,他今日调任大理寺,特赠葡萄美酒与少卿,下官猜想,这是卢司业向少卿示好。”
  崔瞟都没瞟葡萄酒一眼,而是随口道:“放着吧。”
  小吏退下后,崔继续研读李楹的卷宗,不知不觉,天已金乌西沉,六百下暮鼓从承天门响起,坊市喧嚣渐退,崔合起卷宗,他轻咳两声,忽觉有些奇异。
  那小公主不是急着想查出到底是何人杀的她么,她费尽心思去换了阳铤,为何整整一日都未出现?
  他不由看向窗外,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不是李楹,是哑仆。
  哑仆将盛着热气腾腾的药汁的青釉碗小心放在案几上,然后比手画脚,崔道:“让你去办的事,办好了?”
  哑仆点点头,又比划了一阵,崔默然:“你说,曹五郎的母亲去世了?”
  哑仆又点点头,从他的比划中,可以略微看出“不堪受辱”、“上吊而死”的字样,崔沉默无语,良久,才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哑仆走后,崔静默良久,木窗没有关好,凛冽的凉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冷的彻骨,崔喉咙腥甜,他剧烈咳嗽了几声,案几上盛着药汁的青釉碗放的都有些凉了,药汁散发着桂枝麻黄等药材混在一起的辛辣气味,崔端起青釉碗,准备饮下药汁的时候,那扑鼻的酸涩苦味令他作呕,崔未饮下去,而是将青釉碗丢弃一旁,转而随手提起案几上卢司业所赠的葡萄酒,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了木门。
  门外原来下起了大雪,雪花如柳絮一般漫天飘落,庭院内白雪皑皑,纯净无暇,厢房廊下挂着的六角灯笼中燃着的烛影投射在雪地上,为银雪渡上一层柔和光晕,一轮圆月挂在天际,与这寒夜白雪相互映衬,美景如斯,崔披着白貂裘衣,盘腿坐靠着廊柱,他望着飞舞的雪花,恍惚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少年爽朗的笑声:
  “十七郎,这雪这么大,咱们还是明日再比试吧!”
  “你怕了?”
  “笑话,谁怕了?比就比!”
  雪花之中,少年如松,剑如游蛇,周围不断传来众人的喝彩声:“十七郎!曹五!好剑法!好!好!”
  雪越下越大,雪花与银剑的颜色渐渐交织在一起,崔望着雪花,胸腔忽觉闷胀,这份闷胀让他瞬间无法呼吸,崔剧烈咳嗽起来,他咳的厉害,苍白脸上也染上一抹艳色,瘦到嶙峋的手腕不由去抓地上的莲花纹凤首酒注,但许是手腕无力,他抓了几下都没有抓起来,到最后,才勉强握住酒注提手,崔颤抖着手,也不再将葡萄酒倒入金杯中,而是直接用酒注将葡萄酒灌入口中,灌了几口后,却咳的更是厉害。
  他咳了几声,却还想再灌,只是握住酒注时,却看到了酒注上的莲花纹。
  崔顿住,他抿了抿唇,也不再灌酒,而是如触蛇蝎,嫌恶的将酒注远远扔到一边,身上披着的白貂裘衣因为沾上了酒注里洒落的葡萄酒,本来洁白无暇的貂毛已经染了血红杂色,崔索性又直接解开裘衣,奋力抛开。
  白茫茫的大地,穿着绛红常服的崔坐靠在廊柱上,掩袖剧烈咳嗽着,他望着漫天的雪花,目光虚无,似乎在透过雪花,望向遥远的大漠黄沙。
  雪花纷纷扬扬,月色下,忽然出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女,少女身上披着白色狐裘披风,安安静静,脚步不快不慢,踏雪而来。
  李楹徐徐走到崔身边,她收起油纸伞,抖落一伞的雪花,然后瞧了眼地上洒落的莲花纹凤首酒注,还有抛到一旁已经脏污的白貂裘衣,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到剧烈咳嗽的崔身边,道:“我这里也有酒,你敢喝吗?”
  崔停住咳嗽,他平静道:“有什么不敢的?”
  李楹的酒,是祭祀时的祭酒,李楹盘腿坐在崔身边,她倒了一杯绿蚁新醅酒,递给崔,崔一饮而下,李楹也端起金杯,饮了下去,一杯下去,她呛的咳了两声,崔扬眉看她,嗤道:“原来公主不会喝酒。”
  李楹老老实实承认:“我确实不好酒。”
  崔独酌一杯,他仰起脖颈,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对李楹淡淡道:“不好酒,又何必要喝?”
  李楹瞥了眼饮完酒后低头轻咳的崔:“你有病在身,不喝药,却喝酒,与我又有什么分别呢?”
  崔闻言,倒是难得轻笑了一声,李楹又倒了一杯酒,这次没有一口喝下,而是细细抿了抿,李楹喝的很慢,崔则喝的很快,两人没有再多言,而是拿着金杯,盘腿坐于廊下,安安静静看着清辉明月,看着如絮雪花,一壶酒很快见了底,李楹抿下最后一口酒,忽道:“我昨夜去见了鱼扶危。”
  崔也开了口:“此人狂放不羁,愤世嫉俗,尤恨世家贵族,想必,没说什么好话。”
  李楹道:“他说话的确很不客气,但他告诉我,说我的死,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也改变了大周朝的命运。”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看崔:“是这样吗?”
  原来她整整一日都未出现,是被这句话伤了心。
  但崔眸中神色依旧冷淡如水,他道:“是。”
  李楹抿唇,她苦笑:“看来我的死,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她忽觉有些冷,她拢紧狐裘,喃喃道:“我一生没做过一件坏事,到最后,连死都能福泽万民,这是我的幸么?”
  崔没有安慰她,只道:“大理寺送来了你的卷宗,如果你不想看的话,就不必看了。”
  李楹握着手中的金杯,不管她握多久,金杯上都不会出现如人一般的温度,掌心金杯冷寒如冰,李楹扯了扯嘴角,她摇了摇头:“我要看。”
  她轻声道:“我想了一天,想通了,虽然这三十年,天下可能都在庆幸我的死,庆幸我的死,让大周有了革故鼎新的机会,但是,这不代表我有做错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不应该死,我要追查真相,我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她说到最后,话语已愈发坚定,崔不由侧目去看她,片刻后,他移开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就来看看卷宗吧。”
  酒已尽,局未破。
  崔与李楹走进里屋,崔走在前方,绛红常服被雪花打湿,贴在身上,显得系着蹀躞带的腰身更加如竹般清瘦,李楹忽顿了顿脚步,她转身,关上木门,又去关上开了条缝隙的木窗,将那呼啸的寒风和纷飞的雪花都隔绝在屋外。
  崔已经拿起案几上的竹简,他咳了两声,然后递给李楹道:“这就是你的卷宗。”
  李楹没有去接,反而瞟了眼桌上盛着药汁的青釉碗,药汁已经凉透,李楹俯身端起青釉碗,掌心萤光微现,碗中药汁慢慢变的热起来。
  李楹微微一笑,自嘲道:“当了鬼魂,好像也不是全无好处。”
  她将青釉碗递给崔:“你好像病的很重,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崔瞧了瞧青釉碗,他抿唇,不发一言,李楹怔了一怔,忽想起什么,她从腰
  带上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中翻出一块糖霜,放到药汁之中,然后道:“阿耶也怕喝药,他是怕苦,我就在阿耶的药里放糖霜,放了之后,药就没那么苦了,你试试?”
  崔依旧没有接的意思,李楹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也许装了很多事,但是不管怎么样,活着才有一切可能,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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