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王暄是性格使然,他卢淮呢?他不是向来自诩刚正不阿之辈,对王暄怒其不争么,他的刚正呢,他的不阿呢?去哪里了?
王暄还敢将这一段死谏如实记录进《起居注》,他卢淮难道就只敢一辈子躲在山野古寺,逃灾避难吗?
卢淮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恍惚渐渐褪去,转为痛不可忍的清明,不,他不能这样,叔父对他,固然恩重如山,可是,他除了是叔父的侄儿,还是大周的臣子,除此之外,他更是,一个“人”啊。
卢淮躲在山野古寺,崔则和李楹呆在书肆后院,三日前,隆兴帝召崔进宫,金吾卫去崔府却寻不到他人,接下来三日他都不见踪影,对外只说去寻神医治病了,让隆兴帝也奈他不得。
不过崔虽一直呆在书肆,朝中和民间大大小小的事情,他还是让暗探一一禀报,当听到何十三等人冒死告状时,他眉心微微蹙起,当听到薛万辙接下诉状时,他眉头稍稍舒展了些,当听到薛万辙在朝上拉住隆兴帝衣袖不放,只为了推动天威军一案彻查时,他漆黑双眸之中,满是动容。
暗探走后,李楹坐到他身边,说道:“他们比你想象中的勇敢。”
崔颔首。
他的计策,本只是想借雕印供状搅乱一池春水,他不愿现身,是想让这春水更乱一些,但是没想到,何十三等人居然敢舍弃性命去告状,薛万辙那些鄙视他的清流居然敢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接下诉状,这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
李楹道:“沈阙也暂缓行刑了,看来长安城的民意,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汹涌。”
崔点了点头:“忠臣被奸臣所害,之后得以平反,奸臣受到惩罚,这一直是戏班子最爱排的戏文,如今有活生生的例子在这,百姓自然感兴趣。”
李楹略显欣慰:“我们这趟岭南之行,终于没有白费。”
岭南之行,是牺牲崔寿数换来的,还好结果比李楹预想的还要好,李楹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崔沉吟了下,道:“去寻我伯父。”
“崔颂清?”
“伯父之所以对此案不发一言,是担心他若参与,就会被卢裕民歪曲成两党党争,但是,伯父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若他能进言,胜算会大上很多。”
李楹听后,本想问他怎么不去寻她阿娘,若她阿娘发话,胜算不是能更大么?但她一琢磨,也大概明白了,六年前的天威军一案,最大受益者是阿弟,六年后,如果天威军一案能够昭雪,那最大受益者,必然是阿娘,届时阿弟苦心培养的势力会一夕瓦解,阿弟也再无力和阿娘抗衡了。
所以,阿娘不能贸然出面,一方面,是为了避嫌,撇清她和雕印供状的关系,否则卢裕民等人定会攻伐此事是她一手策划,为的就是将阿弟权力收回,到时候反而被动。
另一方面,恐怕阿娘对阿弟,还存着母子之情。
虽说天家从来都无亲情,本朝杀兄杀子的事情屡见不鲜,但阿娘是个例外,她是个极重亲情的人,就连沈阙要杀她,她都没要了沈阙的命,对痛恨她的外甥尚且这般宽容,何况儿子呢?
李楹心中微叹,阿娘一生之中,只有她和阿弟两个孩子,她不在了,便只有阿弟了,阿弟的小名叫菩萨保,意为慈氏菩萨保佑,从这个名字,也能看出阿娘对阿弟的期望,那就是,不求富贵,平安就好。
阿娘这般爱子情深,定然不愿和阿弟关系彻底断绝,所以崔先去寻崔颂清,而不是阿娘。
李楹想到这里,也隐隐佩服崔揣度人心的本领,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寻崔颂清?”
“迟两天吧。”崔道:“让民意再愈演愈烈一些。”
他说罢,胸腔一阵咳意上涌,他不由又轻咳出声,李楹瞥了他一眼,说道:“迟两天也好,再多养养身子。”
她起身,端过来一个陶制药罐,崔见到药罐简直就头皮发麻:“还要喝么?”
“要啊。”
崔声音放的有些低,听起来像软语相求的味道:“真的要喝么……”
李楹抬眸,望着他笑道:“莫装可怜,我才不吃这一套呢。”
崔心思被戳破,白玉般的双颊飞起红晕,他争辩道:“自回长安以来,每日都要喝十几碗汤药,太多了……”
李楹没有理睬他,而是盈盈浅笑着,揭开药罐的盖子,只见里面不是黑漆漆的汤药,反而是一罐浅白色的百合茯苓粥。
崔不由讶异:“怎么是粥?”
李楹眼角眉梢中都盛满俏皮笑意,就如熠熠星辰般让人挪不开眼睛:“我也没说是汤药啊。”
崔这才知晓被她戏弄,思及方才不想喝药的小小心思,不由有些脸红:“那你也没说不是……”
“谁让你那么怕喝药。”李楹打趣道:“看到什么都觉得是药。”
她舀了碗百合茯苓粥,递给崔,崔道:“你不喝么?”
“这是给你熬的。”李楹道:“百合可治劳嗽燥咳,茯苓可治胃气不和,说起来,这也算是药了。”
崔一笑,他接过白瓷碗,舀了匙饮下,他喝粥的样子,慢条斯理,甚是优雅,李楹托腮看着,她忽叹了声:“我突然有个很自私的念头。”
“嗯?”
“我居然想你在这书肆多呆几天,和我多厮混些时日。”李楹苦恼道:“这个念头,是不是很自私?”
崔愣了愣,然后道:“明月珠,人都会自私的,我也会有私心。”
“真的么?你的私心是什么?”
崔望着她,慢慢道:“也是想和你在这书肆,多厮混些时日,就我们俩。”
这回换李楹一怔了,片刻后,她才笑道:“但我们俩,还是不会耽搁出书肆的时日。”
所谓私心,终是转瞬即逝,她和他,永远都不会将缱绻情长放第一位。
人的一生中,有大义,有小情,有人选择大义,有人选择小情,但即使选择大义的人,归根结底,也只是凡世间形形色色的一个人,应该允许他们大义无碍的情况下,留恋小情。
李楹拉起崔的手:“既然如此,我们便好好珍惜在书肆的这几日吧,这几日,我们什么都不去想,就我们俩,厮混在一起,好不好?”
崔静静看着她,他弯起嘴角,颔首道:“好。”
第128章
之后几日, 李楹和崔在书肆中闲风抚琴,月下对弈,倒是过了一段怡情悦性的时光, 在李楹的悉心调养下,他身体较刚回长安时也好上不少, 第七日, 在下到最后一盘棋局的时候, 崔执黑子置于天元位, 笑道:“明月珠, 你输了。”
李楹懊恼锤头:“我方才就不该下那里。”
她叹了一口气, 坦然道:“不过落子无悔,输了就输了吧, 我又不是没赢过。”
她这般磊落坦荡,倒应了那句,棋品如人品。
崔盯着她莹白如玉的面庞,一时之间,都舍不得移开眼,半晌, 他才道:“明月珠,我要走了。”
桃源再美好, 他终究还是要回到尘世的, 李楹望着他,微微一笑:“好, 我等你回来。”
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但她相信, 他一定会成功的。
果然在崔踏入崔颂清府邸的时候,崔颂清讶异万分:“你还敢来寻我?”
他道:“你知不知道, 圣人找你都快找疯了。”
崔道:“但伯父还是愿意见我。”
崔颂清哼了声,不置可否,崔道:“伯父是想知道,雕印供状一事,究竟是不是我所为?”
他承认道:“此事,的确是我所为。”
崔颂清虽然早就猜到,但崔一口承认,他还是有些诧异,思及崔在朝会替阿蛮说话,以及拖着病体请缨去岭南押送沈阙这两件事,他突然觉得,他有些看不懂这个他一直鄙夷的侄子了。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
为何要这般做?”
崔答道:“我要替天威军申冤。”
“你?”崔颂清上下打量着崔,似乎不太相信:“你何时变的这般有气节了?”
听到此言,崔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接受他的侮辱,他今日是为说服崔颂清来的,若要说服他,就必须要摒弃他心中对伯父的尊重,将伯父的私心,全盘揭开。
所以崔平静道:“人性复杂,正如伯父有白衣卿相的美名,但也能为了明哲保身,全然不顾五万天威军的冤屈,以及六州百姓的血泪,冷眼旁观一众直臣势单力薄,奔走疾呼,自己却始终三缄其口,不发一言。”
崔的话,的确说中崔颂清的心事,崔颂清被自己的小辈这样当面数落,他面子上挂不住,厉声怒道:“你懂什么?”
“我懂。”崔道:“伯父心中,有自己的道要完成,这个道,便是推广新政,造福万民,为了完成这个道,伯父断不能因为天威军一案引火烧身,倘若被卢裕民指为供状一事的祸首,将翻案扭曲为伯父党争的手段,伯父必将承受天下人的怒火,那伯父的道,也没有办法完成了,所以伯父是为了活着的人,放弃了死去的人。”
崔颂清私心被全盘揭开,他勃然大怒,抬手欲掴向崔,但手却停在半空,他愤然罢手,于厅堂内来回踱步,然后渐渐平静下来:“既然你知道活着的人更重要,又何必为死去的人苦苦纠缠?”
“因为我也有我的道要完成。”崔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日沈阙要杀我,是伯父救下了我,伯父问我,陷于突厥的时候,为何不自尽,我说,我有我的道要完成,所以我不能死,伯父当时不理解我说的道是什么,今日我便可以告诉伯父,我的道,就是替天威军五万将士,洗冤昭雪,我要让他们可以下葬,让他们活着的家眷,不再受屈辱,让戕害他们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说得明白,崔颂清不由倒吸一口气,他审视般的端详着崔,端详着这个他曾寄予厚望,之后又带给他无尽失望的侄子,他说道:“你莫要告诉我,你这六年,其实是在忍辱负重,你在学勾践卧薪尝胆,在学豫让漆身吞炭,你活着,只为复仇。”
崔静静答了声:“是。”
崔颂清愕然。
他盯着崔的眼睛,崔双眸平静如潭,丝毫没有闪躲神色,崔颂清怔愣半晌,忽缓缓说了声:“很好。”
也不知道这声很好,是在说崔回答他的话很好,还是说崔这个人很好。
他道:“说吧,你今日来见我,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崔道:“想请伯父,替天威军陈冤。”
“不可能。”崔颂清一口拒绝:“你的道,和我的道,水火不容。”
崔颂清此言,等于承认他不会为了天威军的冤情,去阻碍他施行新政的道路,在他心中,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多数人比少数人重要,在三十年前,他可以劝太昌帝为了天下人放弃李楹,三十年后,他照样可以为了天下人放弃为天威军陈冤。
崔颂清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能臣,而非圣臣、贤臣,他有私心,他的私心就是新政,为了新政,他会冷酷地算计李楹的生死,算计她若死亡,会给天下带来何种好处,他也会残忍地漠视天威军的冤情,漠视死于阴谋中的六州百姓,而且,对于他的冷酷和残忍,他根本不会后悔,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还是这样。
也可以说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典范了。
和卢裕民很是类似。
只不过,崔颂清与卢裕民还是有不同的,不同之处便是崔颂清虽有私心,但大节无亏,即使他一心要走他的道,他也做不到将国土和百姓拱手送给外族践踏,算是守住了士大夫最重要的底线,这也是崔还愿意前来说服他的原因。
面对崔颂清的拒绝,崔没有气馁:“我的道,和伯父的道,并非水火不容,我的道,反而有助于伯父的道。”
“哦?”崔颂清挑眉:“此话何解?”
“伯父以为,施行新政,在朝中最大的阻碍,是谁?”
崔颂清想也没想:“卢裕民。”
“非也。”崔道:“是圣人。”
崔颂清微微一怔,崔道:“伯父应当听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吧?自古以来,只要是想作为的皇帝,继承皇位之后,大多会重新拟定施政方针,疏远上一任皇帝留下的官员,转而培养他自己的势力,而如今的皇帝,还恰好有一个英明神武的父亲,以及一个还在世的强势的母亲,他想要证明他自己,就只能从父母留下的新政着手,新政如果错了,那就是他对了,他就是比他父亲,还要出色的皇帝了。”
崔颂清细细琢磨了下,也觉得当今圣人对新政抵触的心理,十不离九原因在此,他叹道:“圣人年少,又长期被卢裕民蒙蔽,这才有此心思,假如卢裕民得诛,再有其他老师多加教导,圣人未必不能成为守成明君。”
崔颂清虽是太后一党,但心中最忠于的,还是先帝,当今圣人是先帝的子嗣,所以他还是对隆兴帝怀抱希望,崔也没有就他这句话发表什么看法,而是顺着他道:“圣人已然被卢裕民蒙蔽了,就算卢裕民在党争中落败,甚至丧命,圣人也只会再培养一个卢裕民,继续与太后分庭抗礼,让新政朝令夕改,若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新政少不得会被圣人全盘废除。”
崔颂清沉吟片刻,也深以为是,他道:“你的想法是?”
“伯父,与其明哲保身,倒不如殊死一搏,借着天威军一案,将圣人势力彻底剪除,让圣人成为六年前那般没有实权的君王,让他无法再培养下一个卢裕民,无法再阻碍新政施行,那样就算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届时新政已深入人心,圣人想废除,都废除不了了。”
崔颂清听后,又惊又怒,一巴掌终于掴了下去:“放肆!你这是要逼宫!此绝非人臣所为!”
崔被打得一个踉跄,苍白如雪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但他好似浑然未觉,只是舌尖舐去嘴角溢出的血珠,轻轻笑道:“伯父,什么是绝非人臣所为?三十年前,伯父劝谏先帝,溺死永安公主,这难道就是人臣所为么?”
崔颂清惊愕万分:“你……你是如何知晓的?”
“金祢临死前,是被关押在察事厅,所以,我自然能够知晓。”
崔颂清脸色是白了又白,他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你想拿这件事,要挟我?”
崔摇头:“要挟?我从未想过。三十年前的事,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言明。”
崔颂清松了一口气,他似乎被抽干全身力气般,颓然跌坐于紫檀案几前,崔又道:“或许在伯父的心目中,只认圣人为君,不认公主这个女子为君,只是伯父在三十年前,尚且能为了自己的道,用一套又一套的大道理说服先帝杀女,怎么三十年后,反倒糊涂了呢?”
崔颂清咬牙,崔接着道:“况且,永安公主用自己的性命,给了先帝一个最完美的削弱世家、推行新政的借口,而替天威军翻案,只是让圣人失去权利,让朝堂不再出现第二个卢裕民,并非是要圣人的性命,比起永安公主,圣人至少还活着,伯父已经不顾人臣本分一次了,难道如今反而要为了‘人臣本分’四个字,眼睁睁看着一生心血付诸东流么?”
他最后道:“此次翻案,是让新政再无阻碍的最好机会,败的话,固然会万劫不复,成的话,却能一劳永逸,从此无人再能撼动新政,伯父应早做取舍,否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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