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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的第十年——云炽【完结】

时间:2024-09-01 14:33:39  作者:云炽【完结】
  开店的是一对夫妻俩,女人跑堂收银,男人做面洗碗,靠里的窄桌前坐着他俩上小学的儿子,正埋头写着作业。
  听到季凡灵的脚步声,小男孩抬头,清脆地叫了声:“姐姐。”
  季凡灵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将钱放进桶里,冲后厨喊道:“江姨,二两素面不加花生。”
  “凡灵来啦,”系着围裙的女人掀开布帘,热情招呼道,“刚刚小星星还说有题不会做,我让他留着问你呢。”
  “什么题?让我看看。”季凡灵坐下来,摆出大佬的姿势,从小男孩手里接过题目,沉默了很久。
  “……你几年级?”
  “一年级。”
  “一年级就学函数了?”
  “这不是老师布置的作业,这是小学奥数。”
  小星星合上本子,露出奥数书的封面,无辜地望着她,“而且这也不是函数,这是兔子奔跑的加速度图象。”
  季凡灵:“……”
  “姐姐,你算出来了吗?”
  “没有算。”
  “啊?”
  “这么简单的题,我一眼就看出答案了。”季凡灵板着脸,“但是,姐姐我,不能助长你这种畏难的情绪。”
  季凡灵揉了揉他的头:“自己想。”
  小星星老老实实地闷头苦想,过了会,江姨说葱花和香菜都没有了,正是晚上客人多的时候,她走不开,小星星自告奋勇去附近的菜市场买。
  季凡灵的面端上来的时候,天空中刚好滚过几声闷雷。
  “是不是要下雨了?”江姨忧心忡忡,“天气预报没说啊。”
  季凡灵抄起筷子拨了一下面,抬头道:“江姨,你又给我加蛋了。我给的是素面的钱。”
  “一个蛋而已,晚上卖不掉也是浪费,你这么瘦,天天光吃白面怎么行。”
  也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雨点愈来愈密,风刮得玻璃门来回作响,一场暴雨来势汹汹。
  季凡灵看着门外,站起身:“小星星没带伞,我去接一下。”
  “害,小男孩儿不怕淋雨,又这么近……”雨声越来越大,江姨的推拒也变得迟疑,“你是客人,这多不好意思……”
  “正好面烫。”季凡灵往外走,拿起墙边竖着的直柄伞,“伞我拿走了。”
  “路上小心啊!”
  季凡灵撑着伞走进雨中,沉重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
  明明也才六点,周围却反常得黑,像是深夜,只听得四周一片震耳欲聋的雨声,转眼间被雨水淹没的马路变得光影斑驳。
  季凡灵一直走到巷口,才看到马路对面的小星星。
  男孩艰难地用身体护着菜,被暴雨淋得湿透。
  正好是绿灯,小星星迎着雨跑来,大声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那一瞬间,两道雪白的车前灯猛地甩过来。
  车头冲破雨幕,笔直地朝向男孩瘦小的身躯。
  疾驰的轿车,尖锐的鸣笛,失控的方向,打滑的车轮,放大的瞳孔。
  “小心”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季凡灵奋力扑上去,把小星星推了出去。
  周围骤然陷入黑暗的死寂。
  ……
  季凡灵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喘气。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在雨中抹了把脸,迷茫地抬头看了看。
  车消失了,小星星消失了,连她丢下的伞都消失了。
  巷子和街道都变得陌生。
  天色昏暗,暴雨如注。
第02章 悼念
  真他妈邪门。
  她一个人,突兀地立在空旷的斑马线上。
  马路空旷,积水倒映着铁灰色的钢筋水泥,红绿灯在雨幕里单调地由红变绿。
  巷口的马路边,停着一辆漆黑的轿车,车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高腿长,一身深色西装,气质清贵冷漠,撑着一把骨架挺括的黑色大伞,像是在吊唁。
  听到响声,伞沿微微上移,男人无意中朝这边瞥了一眼。
  只一眼,就好像把他钉死在地上。
  女孩立在马路中央,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迈步走上人行道,期间男人的视线一直紧紧停在她身上。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季凡灵走到他身边,忍不住歪头看了两眼。
  男人长得近乎难以接近的英俊,眉眼深邃,挺鼻薄唇,路灯的光被伞面遮住,昏暗的光线中轮廓略显薄情疏冷。
  大雨滂沱,在他冰冷的银框眼镜上蒙上一层潮湿的水汽。
  模糊的镜片像一层薄冰,挡住了男人眼底的情绪,只能看清他瞳孔的颜色。
  罕见的纯黑,宛如用硬质石墨在浅灰色水墨纸上狠狠刮出的一笔。
  季凡灵觉得男人的面孔面熟得过分,尤其是眼睛。
  她迟疑了下,开口问道:“你认识我?你是傅应呈……的哥哥?”
  男人薄唇紧抿,并不开口。
  雨水顺着伞骨淅淅沥沥地落下,遮住他近乎失控的目光。
  季凡灵等了一会,不耐烦地戴上兜帽,转身低骂:“神经病。”
  ……
  两人擦肩而过。
  季凡灵怀疑自己是被车撞晕了,也不知道晕了多久,忍不住担心小星星有没有事,顺着来时的路,快步朝江家小面跑去。
  学校后面的小吃巷总是热闹非凡,一到夜晚,烤串麻辣烫铁板烧烤冷面的香气交织,热气腾腾。
  相比之下,“江家小面”位置偏僻,店面又太小,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去,胜在便宜,江姨一家人又很好,所以季凡灵几乎天天都去。
  然而,隔着半条巷子,她就已经看见,片刻前还坐了客人的“江家小面”,此时闭门歇业,卷闸门紧锁。
  不仅如此。
  原本门帘上挂着的天蓝色牌匾,变成了木质的日式漆红鸟居,上面还悬着“草莓可丽饼”的旗帜,在风里飘来荡去。
  放眼望去,一整条街都变得陌生。从前的正新鸡排变成了肉夹馍店,文具店吞并了三个铺面,煲仔饭店改卖中式甜品。
  季凡灵脑子乱作一团,转头又往家跑去。
  她住的出租房在一片以脏乱差著称的老式小区里,斑驳的居民楼墙上爬满青苔,长久无人清理的窨井盖堵塞,上涨的雨水很快淹没了路面。
  楼还是那个楼,路还是那个路,叫人说不出哪里变了,放眼之处就是哪哪都不一样,处处都透着违和。
  回到家门口,季凡灵掏出钥匙,手急得发抖,试了几次,都捅不进锁眼,索性抬手砸门。
  “咚咚咚咚咚”一连串急响。
  “来了来了。”开门的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睡衣外披着外套,皱眉打量着她,“催命啊?你找谁?”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季凡灵撑着膝盖喘气,抬手抹去下巴上的雨水。
  “什么你家?”女人的表情莫名其妙。
  “季国梁人呢?”季凡灵往她身后望去。
  家里的陈设全都变了,通宵吵人的牌桌没了,满地乱滚的垃圾也没了,家具布置整洁温馨,和她早上离家时大相径庭。
  “什么季国梁,不认识,找错了吧?”女人不悦地挡住她的视线。
  “没找错,季国梁就住在这。”
  “我都在这住七八年了。”女人不耐烦道,“你就是找错了,去别的楼层看看吧。”
  “七八年?”
  女人作势要关门,然而季凡灵动作更快。
  她抬膝一抵,手掌扒着门框,熟练地把门重新扯开,动作有种和她长相格格不入的痞气。
  “你做什么!”女人呵斥。
  “就问最后一句,”季凡灵迎上她惊疑的目光,秀气的眉毛蹙紧。
  “——今年是哪一年?”
  *
  2022年。
  那车一撞,硬生生把她撞出去十年。
  季凡灵顺着楼道下楼,烦躁地抓了抓头,接受了现实。
  毕竟命运就是这样无情的东西,有些人的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有些人的人生则是一盒掺着屎的巧克力,时甜时苦,起起伏伏。
  还有一些人,比如她,拿到的是一盒纯粹的屎,起初微微惊讶,之后习以为常。
  季凡灵走出小区,拐进了最近的一家小超市。
  超市里看店的是个穿着卫衣的男大学生,他瘫在收银柜台后面的椅子上,低着头,在手机上猛打游戏,手机接连发出“Double Kill!”“Triple Kill!”的提示音。
  季凡灵翻了翻口袋,浑身上下只有早上从季国梁外套里偷的两元钱。
  她把硬币放在柜台上:“能让我用下固定电话吗?”
  “固定电话?那都哪一年的东西?”大学生头也不抬。
  “我去哪里能借到电话?”
  “你等我这盘打完,拿我手机打吧,没事儿,我每个月套餐用不完。”
  “谢谢。”
  等他游戏结束,季凡灵接过他的手机。
  十年后手机屏幕大得惊人,而且一个按钮也没有。
  季凡灵先是打给季国梁。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Sorry……”
  十年间,季国梁搬了家,换了号码,倒也正常。江婉病逝后,他赌瘾变本加厉,就没正经上过一天班,根本不管自己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天天通宵赌牌,欠了一屁股债,在亲戚朋友间臭名远扬,动不动就换号搬家跑路一条龙。
  季凡灵第二个电话打给了男朋友程嘉礼,提示她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她不死心,打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季凡灵最后打给了同桌周穗。
  铃声响了一会,这下总算是通了。
  “喂?”疲惫低哑的女声,但能辨认出是周穗的声音。
  “周穗,是我,季凡灵。”
  电话那边声音嘈杂,伴随着小孩子此起彼伏的啼哭声。
  周穗似乎在忙什么事,声音停了一会:“……我这边听不清,稍等,”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安全通道门吱呀一声响,周遭变得安静、空旷,掺杂着回音。
  周穗问:“您刚刚说是哪位?”
  “季凡灵。”
  对面沉默了。
  下一秒,周穗强硬地挂断了电话。
  季凡灵:“……”
  是她的错,上来就自爆,多少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她重新拨打电话,周穗挂断。
  她再打,周穗再挂。
  季凡灵还打。
  周穗接起电话,语气很冲:“你个诈骗的有病啊?再打一个试试,我要报警了!”
  “你冷静一点,我不是骗子,我是你高中同桌。”
  周穗冷笑:“装谁不好装死人?不怕半夜鬼敲门?!”
  季凡灵语速很快:“之前你还帮我把学费带回家,记得吗?你拿本子帮我记了账,加起来九……”
  “滚!”
  听筒传来挂断后的一片忙音。
  “等等周穗,周穗!周穗!!……草!”
  季凡灵看了眼手机,忍不住骂了句脏。
  从前周穗是个不敢吱声的软柿子,被欺负了,只会把头埋在胳膊肘里偷着哭。
  季凡灵听她吸鼻子吸了半节课,忍无可忍地拎着她追问缘由,她支支吾吾,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
  十年过去,脾气见长。
  再打,她已经被周穗拉黑了。
  季凡灵放下手机,垂眼盯着拨号界面,低声嘟囔道:“搞什么……我还活着呢。”
  她背不出第四个电话,也找不出第四个可以打电话的人,只好将手机还了回去。
  深秋的夜晚,气温骤降,雨还没停,如透明的细珠串从屋檐上垂落。
  从前季国梁虽然混蛋,但她至少有个遮风避雨的去处,晚上还能有张床睡觉。
  现在倒好,晚饭一口没吃上,衣服湿透了,又冷又饿又渴,季凡灵舔了舔嘴唇,她浑身上下只有两元钱,拿来买水有些过分奢侈。
  大学生打完游戏,起身左右抻了抻腰,一低头,发现女孩竟然还没走。
  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外套,衬得兜帽下的脸只有巴掌大,被冷雨洗了一遭,白得好像透明,眼睛映着深灰色的天幕,在雨丝里显得格外空濛。
  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像个走丢的小孩。
  “你打电话找谁吗?没找到?”大学生不知道她刚刚有没有哭,忍不住蹲下来软声问。
  季凡灵面无表情:“是他们找不到我。”
  “怎么之前没见过你,你科大附中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像初中生?”
  “我是看你这个子……”
  女孩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就你高?一米七还加内增高?”
  大学生红着脸抻脖子:“……一七五!我赤脚一七五!!”感觉内心中了一刀。
  季凡灵挪开目光,低声道:“……雨停了我就走,不会挡着你们做生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学生愣住,“你有地方去吗?”
  气氛微微凝了一下。
  女孩没吭声,过了会,才抠着手心里的两块钱,慢吞吞掀起眼皮:“姐姐我,能去的地方多了去了。”
  “——想当年我上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满地爬。”
  “?”
  大学生不知道她说的是大实话,嗤笑一声:“你可真会吹……”
  说话间,一辆黑车由远及近,从马路驶到小区门口,拐弯转得很急,车轮溅起一片水花。
  “我靠迈巴赫。”大学生猛地抬头,激动地苍蝇搓手,“牛逼啊。”
  “那辆车吗?”季凡灵没什么兴趣。
  “迈巴赫S680,我第一次亲眼见这车。”
  大学生一听就是个汽车发烧友,语速跟机关枪似的,“什么S400,S450,S560我都在路上见过,S680我是真没见过,双涡轮增压V12的发动机,起步跟飞一样,AIRMATIC空气悬挂,全真皮座椅,你看那大铁饼轮毂,啧啧啧帅爆了……咦,车怎么停了?”
  迈巴赫缓缓停在小超市门口,两人的正前方。
  昏暗的天,雨水从漆黑光洁的车身漆面上淌落。
  地上的两人仰头看着。
  后座的车窗缓缓摇下。
  自上而下露出男人的脸。
  一身质量上乘的黑色暗纹西装,胸前别着银灰色的领带夹,眉眼深邃冷峻,瞳孔是比乌云更浓重的黑色。
  他坐在车里,看着蹲在地上的人。
  一高一低,无声对视。
  “季凡灵?”男人嗓音低哑微沉。
  风声卷走尾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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