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才给她送了生日礼物不是么?她会看在礼物的份儿上,接他的电话,没准还会抽空跟他说很久的话,直到她觉得已经足够扯平那份“不值钱”的礼物。
男人的指尖在她的名字上悬了很久,最后也没有按下去。
用钱来换取相处的时间。
简直就好像是一种,处心积虑的利用。
太不堪了。
傅应呈锁上手机,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沉沉吐了口气。
今日的遭遇牵扯出记忆深处一些往事。
就像温蒂说的那样,因为傅致远给他带来的事业上的质疑,这不是第一次,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早在刚创建九州集团的时候。
或者更早。
……
高三的时候,北宛一中开始评选区级三好学生。
本身三好学生只是一个荣誉,没有奖金,但是学校自掏腰包附上了五千元奖学金,所以这唯一一个竞争名额争抢异常激烈。
傅应呈也在其列。
和其他人不一样,比起荣誉,他更在乎的其实是那份奖金。
在他小时候,傅家的确是北宛首富。
他父亲成日花天酒地,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他母亲嫁入豪门只为了当阔太太享福,不喜欢带孩子,关心他的方式就是给他买奢侈品。
这一切都在2003年化成泡影。
公司破产,天价赔偿,父母离异,他像个垃圾一样被丢到奶奶家,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被严格限制。
所以高中时,傅应呈比别人想象中穷得多,穷到过年也没有压岁钱,在食堂点荤菜都要考虑性价比的地步。
所以。
当他想给季凡灵钱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钱。
囊中羞涩的少年开始暗中攒钱,包括参加学科竞赛的奖金,平时节省的生活费,加上他私下接了不少家教的工作,到高三上学期开学的时候,他已经攒了一万五了。
如果拿到三好学生的五千元奖金,他就能攒够两万。
他想以借钱的方式都给季凡灵,让她在高中的最后一年里吃点好的,买点衣服,专心学习,考上大学。
然而事与愿违。
傅应呈的名单刚被报上去不久,区教育局还没审批,不知从哪走漏了消息,当晚竟然冲上了热搜第一。
“假药事件董事长之子评市三好前途灿烂”
教育局很快出文辟谣,说市级三好学生还在评选中,名单系媒体杜撰,并不属实,然而舆论已然爆发。
网友指名道姓的辱骂铺天盖地:
“互联网没有记忆是吗?傅致远的儿子都能洗白?”
“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没不让他读书,没不让他考大学,但是评三好,他也配?”
“整个北宛市是没别的学生了吗?轮得到这么个败类?”
“合理猜测他家有关系,搞不好傅致远早就不在牢里了。”
“傅应呈是前途灿烂了,躺在病床上跟他一样大的小孩呢?”
“说他无辜的圣母,能不能先去给受害者家属磕个头?”
……
校外的舆论很快波及到了校内。
那阵子北宛一中流言四起,连其他年级的老师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傅应呈走在校园里,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四面八方射来非议的视线,仿佛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从前那些钦佩羡慕的目光全变了。
年级第一又怎样?学习成绩好了不起啊?
他爸害死了好多人呢!
老唐为此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苦口婆心的唐僧一样东扯西扯地说了很多。
一会儿说他在老师心里是好孩子,一会儿又夸他是朵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总之核心思想只有一个。
傅应呈知道。
这笔奖金,他大约是拿不到了。
离开老唐办公室的时候,傅应呈和进门的季凡灵擦肩而过。
女孩耷拉着眼,困恹恹的,一眼也没看向他。
“一千零二十一,学费加书本费,”身后传来女孩的嗓音,“你点一下。”
老唐:“哎,我跟你说了学费不急……”
“两个月前就收了。”
“我不是帮你垫了嘛,老师又不急着用这个钱,我知道你家……”
再之后的对话,傅应呈已经走出办公室,听不到了。
但他听明白了一点。
季凡灵连学费,都是自己想办法省吃俭用挤出来的。
这笔三好学生的奖金,没有也无所谓。
他不想等了,现在就想把钱给季凡灵。
在学校给钱太过显眼,傅应呈站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等季凡灵出来,想约她晚上见面,结果被程嘉礼打断,没能把话说完。
傅应呈气得有点不想跟她说话,就托周穗给季凡灵传话:“等季凡灵回来,问她有没有时间,跟她说晚上七点见面。”
周穗:“啊?”
傅应呈:“等季凡灵回来,问她……”
周穗慌忙道:“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在哪儿见啊?”
傅应呈答:“她知道。”
——只有他俩知道的地方。
傅应呈向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笃信世上没有人力不可及之事。
她不应该只活一瞬间,她应该活在美好的未来里,就算她自己做不到,他想尽办法也要给她。
那个时候,天高地远,阳光明亮。
仿佛一切都要变好了。
第28章 匿名
下午放学,傅应呈回了趟家,把辛辛苦苦攒出来的一万五千元,装在牛皮色的信封里,塞在书包里面。
晚上六点半。
傅应呈已经背着书包,站在烂尾楼的天台上了。
放学的时候天气还是晴朗的,然而转瞬之间,厚重的乌云黑压压地聚拢,狂风尖啸,山峦般的云层撞出轰鸣的雷声,雨水瓢泼般一阵阵砸下。
他忘记看天气预报,没料到居然会下大雨。
他带了伞,但他不知道季凡灵有没有带伞,可季凡灵没有手机,他也没有,两人根本无法联系。
傅应呈只能站在天台上等。
青白的闪电划过天际,一瞬自上而下映亮少年苍白的脸。
隔着一条街的地方,季凡灵推开门,走进江家小面。
六点四十。
狂风卷挟着漆黑的伞面,傅应呈艰难地攥着伞柄,全身湿透。
他把书包换到身前背着,护在怀里。
因为不想让钱被淋湿。
底下的十字路口,女孩撑着伞站在路边。
暴雨遮挡了视线,司机醉眼朦胧,轮胎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急刹,但沉重的车辆还是带着惯性碾了过去。
季凡灵扑上去,推开了江柏星。
七点。
楼底,交替响起两道尖锐的警笛,撕裂了天地间的滂沱雨声。
傅应呈的手表响起孤零零的闹铃声,他撑着伞,站在六楼的天台上。
底下的一辆救护车和警车一前一后,由远及近,闪烁着红蓝交替的明光,急促地闯过红灯,驶过空无一人的路口。
明光刺穿昏暗的夜幕,隔着六层楼的高度,照亮少年风雨中晦暗的眼。
尖锐的声音离近了又拉远,带来一种说不明白的心悸感。
……
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地被他错过了。
七点二十。
季凡灵迟到了。
女孩是那种,要么不来,要么绝不会迟到的那种人。
浑身湿透的少年抿了抿唇,低着眼,沉重的雨水滚下乌黑的睫毛,划过惨白的脸。
他下了烂尾楼,撑着伞往家的地方走。
七点半。
傅应呈在雨里跋涉,寻找着积水中勉强能下脚的地方。
经过路口的时候,他看见警车和救护车都停在路边,系着围裙的女人紧紧抱着怀里的男孩,男孩攥着塑料袋嚎啕大哭,嗓音破碎地喊着姐姐,穿着制服的警察一边盘问一边记录,酒醉的司机靠着车前盖,大着舌头激烈说着什么。
模糊的语句碎片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传进他的耳朵:
小朋友……你确定看到了对吗?再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可以吗……
我没有喝酒!而且我也没有撞到人!小孩的话能作数么?
作不作数不由你说了算!酒驾你还有理了是吧!
雨太大了,监控可能要等到明天……
是啊人呢?为什么人消失了?不应该啊。
会不会是那边……窨井盖没了……下水道好像通向宛江……
好可惜……年纪轻轻的,明年就高考了。
……
傅应呈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他从不关心跟他无关的事情。
少年顶着风,头也不回地背离命运交错般的十字路口。
*
次日一早,北宛一中高三一班。
早上前两节课都是老唐的语文,连堂讲卷子,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
大课间的铃声响起,一拨人直接倒头趴在桌上入睡。
傅应呈收完桌面的东西,装作无意地往后看了眼季凡灵的座位。
座位还是空的。
迟到或是旷课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只有今天的缺席,冥冥之中让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傅应呈没有多想,掏出卷子写题。
没过一会,走廊上突然爆发出惊叫声,伴随着七嘴八舌的讨论:“什么?”“卧槽真的啊!”“昨天还在啊?”“在哪出的事?”“确实是没来。”“听谁说的?”“什么什么发生了什么?!”
……
过了几分钟,傅应呈的同桌从教室外回到座位,开始统计数学作业没交的人:“陈明辉,宋玉桥,吴岚……OK没了。”
傅应呈笔尖顿了下,随口道:“季凡灵呢?”
同桌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停下了动作,压低了声音:“诶,你没听说吗?”
傅应呈掀起眼皮,少年的眼黑白分明。
同桌欲言又止:“额,我听说,我只是听说哈。”
时间突然被拉慢了。
男生的嘴唇开合,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怪异地扭曲起来。
“季凡灵昨天晚上出了车祸。”
“人可能已经……”
“死了。”
……
没过几天,消息很快就被证实,毕竟死了个人,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
新闻上把尸体消失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连UFO都扯出来了,说是那晚的异常雷暴就是一个征兆,毕竟北宛近五十年什么时候下过那么大的雨?
老唐不许任何人在班里讨论这件事情,也不许同学在网上乱说话。
警方找遍了附近的街道,还在宛江下游打捞了几天,但一无所获。
失踪者家属不仅没有寻找的意愿,而且巴不得早点了事,于是很快就宣告当事人因意外事故身亡。
季凡灵宣告死亡的第二天。
学校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一切都在照常运转。
月考成绩出了,排名张贴在班级前面的黑板边上。
男生们挤成一团扒在墙上看,争先恐后地夸张起哄:
“傅神又是年级第一!”
“我靠,七百二,不是人!”
“理综297……大胆!谁!谁扣了我们傅神三分!”
有人扭头大喊:“傅神!你又是第一!”
“傅神根本不想鸟你。”
“人家已经无所谓了。”
“什么时候让我也体验一下孤独求败的感觉。”
上课铃响起,数学王老师胳肢窝夹着卷子走进教室,那群聚在黑板前的男生乌泱泱作鸟兽散。
王老师翻开卷子,没有按顺序讲解,而是直奔填空题最后一题。
这题上了难度,全年级几乎全军覆没。
“有这么难吗?”王老师问。
全班集体:“难啊——”
王老师痛心疾首:“这题我上周才讲过!我拿到卷子还窃喜,我们班这次绝对遥遥领先,结果呢,题型变了一点,你们就又不会了!”
王老师叹息着在过道上踱来踱去:“再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算,现在算!快!”
十分钟以后,依然没有人解出来。
王老师一连叫了几个同学,全都支支吾吾不出声。
他只好转向自己的杀手锏:“来!傅应呈!来讲这道不等式。”
少年低着头,攥着笔。
过了好几秒,同桌着急地碰了他几下,傅应呈才迟迟站起来。
王老师:“说说看,这里怎么从lna和lnb的等式推出含分式的不等式关系。”
傅应呈拿起卷子,顿了几秒,慢慢开口:“先对函数求导,等式两边,同除以ab,然后……然后……”
然后……
原本齐刷刷低着头的班上陆续有人抬头,奇怪地看向傅应呈。
卷子在抖动。
数字也在抖动。
白纸黑字,字母和数字像扭曲的蝌蚪一样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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