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应呈熟视无睹,将它一路拎进外面某个房间,还关上了门,隔着墙都能听见加勒比骂得很难听地在刨门。
季凡灵:“……”
不知道为什么,他俩不仅没能在相处中培养感情,反而更加相看两厌了。
水声响起,片刻后停歇,傅应呈洗完手走回来,这次在身后合上了门。
他垂睫看了她一眼,嗓音有种不自觉地温沉:“起来吧。”
季凡灵是想坐起来,可惜睡了这么久还是没力气,试了两次还是没把自己撑起来。
傅应呈心里一紧,下意识伸手把她扶起来了。
他那样矜贵的、众星捧月的人,一出手就暴露出自己根本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
男人两手扶着她肩膀,就这样僵持了几秒,四下环视一圈,可能是想找个抱枕给她垫腰,可惜床上也没有多余的枕头。
他几乎是别无选择的,坐在床边。
然后。
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
女孩一瞬间,从头到脚都绷紧了。
她知道自己过敏什么德行,从傅应呈的角度她看起来意识模糊,但她只是没力气,又不是喝醉了。
脑子可清醒得很呢!
季凡灵对亲密接触犯怵,一瞬间想跟他说别这样……但捧着药片的掌心已经送到她唇边,季凡灵唇瓣挨上宽大的掌心,只好就着他的手吃了,紧接着递来的就是水杯。
来不及说话,她本能地张嘴喝水。
喂水吞咽的那段时间,像是被无限拖慢了。
估计是怕呛着她,男人给水给得很慢,她每次只能吮到一点点。
骨节分明的手掌着杯子,耐着性子,慢慢抬高。
这个姿势,她几乎被身后的人圈在怀里,体型差距完全暴露无遗。
男人身上特有的乌木沉香味在极近的距离中,铺天盖地将她包裹。
女孩清瘦的后背紧贴着男人结实的胸膛,明明隔着两层布料,她脑子里却突兀地闪出那天推开健身房的门,无意间撞见的画面。
……
热度顺着脊柱一路爬上来。
季凡灵看不见。
却知道傅应呈垂下的目光,正落在她喝水的嘴唇上。
那目光像实质一样,盯得人浑身发烫。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终于喝够了,女孩立刻别开脸。
傅应呈第一时间移开杯子,还是不可避免地落了水滴在她下巴上,男人自然地伸手擦去。
朦胧的暖光里看不太清。
带着薄茧的指腹,很轻地,擦过一点她的唇角。
……
季凡灵感觉自己整个脸都烧起来了。
但因为低烧了一下午,她的脸本来就泛红,傅应呈根本没察觉半点异样。
她躺回去,用尽力气往下缩了缩,沉默地把脸埋在了被子里。
还没躲几秒,傅应呈就像是怕闷着她一样,伸手拉住被子,往下拽了点,露出她一整张脸。
季凡灵:“……”
还不如闷死呢。
女孩完全躺平了,闭着眼装死。
眼皮遮住的黑暗里,傅应呈安静了两秒,不知道在做什么。
沉默片刻,他问:“都八点了,吃点东西?”
季凡灵虚弱地咳了两声,往反方向偏过头,抿着唇。
“听说你过敏了,童姨给你煲了粥送过来。”傅应呈今天出奇的耐心,被拒了也没什么冷嘲热讽的意思。
没等到她回答,他又低低开口道:“这个药空腹吃不太好,明天胃疼怎么办?”
他这么自言自语。
几乎有点像是。
在哄人了。
季凡灵还是不说话。
她紧紧闭着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真怕傅应呈喂她,怕得要死,宁可饿着。
男人在黑暗中沉默地站了很久,季凡灵的耐心都快耗尽了,差点就睁眼看他的时候。
他终于退了两步,安静熄了灯,悄声出去了。
黑暗里,女孩睁开眼,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她忍不住笑了自己一声,那声嘲笑很快就散了。
黑暗里,女孩慢慢眨了下眼,眼里有点茫然。
……
她有点搞不懂自己了。
她在怕什么呢。
*
第二天早上,季凡灵发现自己身体轻了很多,虽然还是有点虚,走路慢吞吞的,但没有昨天那种气都喘不上来的感觉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至少要缓个一周左右。
她没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因为确实心里有数,很多零食都不标注过敏原,更别提路边小店里卖的凉粉凉面肉夹馍里,有一个算一个标配炸花生米。
有的时候她说了不加花生,老板还是会顺手加了,就算老板没加,厨具碗碟上也会有残存的花生粒,这也是为什么江家小面的素面她一吃就是三四年,因为至少没有过敏的风险。
她早就当过敏是家常便饭,从前也没钱买药,无非是趴在最后一排多睡几天的事情。
谁知原来不需要那样的。
大清早童姨就来了,说是昨天晚上听说她过敏,连夜给她煲了一晚上的赤豆粥,还煮了清淡好消化的水饺。
季凡灵吃完,感觉自己完全康复了,就坐在小凳子上换鞋,准备去上学。
傅应呈拎着东西正准备出门时,一只手已经搭在门把上,看见她在换鞋,转回身子:“你要出门?”
季凡灵系鞋带的手指一顿。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昨天他让她靠在怀里喂水那幕,腾的有点不自在起来。
季凡灵坐在小凳上,视野很低,平视对着的是男人西装裤包裹的修长大腿。
再往上是禁欲的黑色衬衫,银色条纹的领带。
连垂下的眼神都没什么情绪。
简直好像。
昨天的事完全不是他做的一样。
季凡灵顿了两秒,低头继续穿鞋:“上学啊,还能去哪?”昨天书包都没带回来。
“要是没好就别去了,”男人打量着她苍白的气色,眉心不自觉地紧了紧,“与其在学校睡觉,还不如在家睡觉。”
季凡灵眉心跳了下,硬邦邦道:“怎么,我就只能睡觉吗?”
翘课不会显得她很菜,但是仅仅因为吃了两个冰淇淋球就病入膏肓无力上学会显得她很菜。
季凡灵没有跟傅应呈解释其中的玄妙之处,还是去了学校,但还是没逃过傅应呈的魔爪,连续两天晚自习被抓去输液,到第三天傅应呈才肯放过她。
尽管季凡灵第二天就来上学了,江柏星还是觉得愧疚,在学校根本连一步路都不舍得让她走,鞍前马后帮她交作业帮她拎书包帮她记笔记。
如果不是没可能,季凡灵甚至怀疑这孩子恨不得厕所都替她上。
她算是发现了,小星星虽然心思敏感,但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他不愿意聚餐的时候就直白地说因为想省钱,同学问他怎么总帮季凡灵干活的时候他就理直气壮说因为我喜欢帮我姐做事。
江姨把他教得很好。
比她好多了。
又过了两天。
周五的时候,季凡灵终于说服江柏星她完全可以生活自理,甚至可以把他按在地上打。
课间,她拎着水杯,走去四楼连廊处的开水房,正好碰见陈俊从隔壁楼上课回来。
“你现在身体好点儿没?”陈俊问。
“本来就没事儿。”季凡灵淡淡说。
“那天我正好在教研组开会,等我赶去校医院,校医说你刚走。”陈俊蹙眉解释,“要不然我肯定会送你去医院。”
季凡灵扯了扯唇角:“……那我谢谢你啊。”
“你好了就好,”
陈俊见她确实康复了,话题又是一个急转直下,“话说,身体养好了,是时候认真准备期中考试了吧?”
季凡灵:“……”简直是防不胜防。
眼看着女孩掉头就要走,陈俊上前一个健步抓住她的手腕:“诶,怎么一谈学习你就跑?”
季凡灵瞥了眼他的手,眼神有点冷:“抓谁呢?”
陈俊知道她不喜欢跟人肢体接触,赶紧松手:“没有没有,健康交流……”
季凡灵皱起的眉心微松,没跟他计较,刚想开口,无意中瞥见他身后的人影。
女孩一缩脑袋,压低声音:“别回头,老唐!”
陈俊:“啊?”
陈俊身后,上楼梯的老唐端着泡了枸杞水的保温杯,正悠哉悠哉地从走廊尽头走过来,一边跟路过的老师笑着点头。
季凡灵一把拉着陈俊的小臂:“快跑!”
陈俊身体比脑子更快,跟着她跑了两步,反应过来,硬生生刹住了步子,小臂回拽:“不对啊,我跑什么?我是老师!”
季凡灵本来体重就轻,被他这一挣,自己也没能跑掉,被拽了回去。
太迟了,老唐已经看见了陈俊,笑眯眯道:“陈老师,刚下课呢?”
陈俊不好意思道:“是啊,您喊我陈俊就行了。”
“带高三很忙吧,你要注意休息,别压力太大。”
老唐寒暄了两句,目光自然地落到躲在陈俊身后的女孩身上,微微愣了下:“这是你们班学生?”
“哦对对,这是我们班刚转来的……小季,”
陈俊把季凡灵往前一推,又装作刚想起来似的,为难道,“对了唐老师,我还得去一趟年级组拿卷子,下节还有三班的课。”
“那你快去吧,不要迟到了。”老唐立刻说。
陈俊就这么转身走了,留下季凡灵一个人在原地发怔。
不是,就这么把她丢下了?
居然不带着她一起跑?
恩将仇报是吧?
女孩低着头,局促地盯着脚尖,揣在口袋里的手攥得很紧。
没办法。
她可以不认陈俊当老师,总不能不认老唐。
老唐笑容乐呵呵的:“高三转学很不容易吧,各个学校教学体系都不太一样,你还适应不?有什么不适应的就跟你班主任说。”
季凡灵:“……嗯。”
老唐还是从前那个逮着学生能唠三天三夜的性格:“说起来你们班主任当年也是我带的,我带他三年呢,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知道。”季凡灵顿了顿,“他上课废话多。”
老唐哈哈笑了,嘴上却说:“怎么能这么说老师。”
其实聊到这里,差不多季凡灵也可以走了,但老唐这样定定看着她,竟然还是不放她走。
季凡灵想溜的脚抬起来两三次,最后又都重新放下。
老唐手上转了转杯盖,笑意淡了些,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其实你长得,也有点像我从前一个学生。”
闻言,季凡灵垂下的睫毛动了动。
老唐跟陈俊不一样,陈俊毕竟是年轻人,很容易就怀疑她是不是本人,但是老唐这么多年接受唯物主义教育,就真的只是觉得她和季凡灵长得像而已。
“那都是我好多届之前的学生了,可淘了,经常翘课。”
老唐推了下眼镜,目光带着回忆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说起来,跟你有七分像呢。”
季凡灵无言。
怎么又是七分像?
“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只不过……”
老唐笑了下,笑里莫名有些遗憾,“只不过运气没有你好。”
季凡灵淡淡道:“没这回事,我运气也不好。”
老唐摇摇头,低声道:“没有人好好养她,可惜了……”
上课了响了,走廊上的学生都奔跑起来。
老唐如梦初醒,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就让她赶紧回教室上课,笑呵呵道:“怪我,明年就退休了,老是怀念从前的同学,刚刚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听到退休两个字,季凡灵抬头看了他一眼。
……老唐好像真的老了。
两鬓头发都白了,脸上平添了很多皱纹。
从前还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爱叨叨的老师,现在却是真的要回家颐养天年了,甚至连背影都比从前弓得更厉害。
还是太操心了。
季凡灵抿了抿唇,拎着水杯,转身往楼上走。
路过学院办公室的时候,她余光瞥见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微微愣了下,后退了两步。
秋光明媚,室外亮堂极了。
廊外是高远通透的蓝天,熟悉的教学楼护栏前,女孩乌发雪肤,穿着一件洁白的风衣,内搭是极干净的纯色短衫,手里拿着一个柠檬黄色的水杯。
腰间系带没有规规矩矩束着,而是松散地垂在腰后,在穿过走廊的长风里微微飘起。
倒影是模糊的,看不清五官,只倒映出大片水彩般清新的色彩。
就是那余光里的朦胧一瞥。
季凡灵在倒影里看到一个陌生的、惊艳的、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
……
十一年前,她一定也在某一刻路过这扇窗子,当时她一定穿着不合身的宽松男士外套,磨出毛边的牛仔裤,洗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旧布鞋,和永远压得很低的黑色鸭舌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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