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鸣鸢没这个经验,不知道她说的是哪种书,以为这个话题总算越了过去,点点头道:“好,那就多谢嫂嫂。”
看完两个小姑子,太子妃拿上宋州进贡上来的稀罕花种,喜滋滋地回了东宫。
翌日,程枭第一天应卯,天不亮就起了床,路过易颂卿卧房的时候脚步一顿。
她昨天说,他们是一家人。
满院珠英馥郁,风吹起官袍的衣角,他就站在那里,放任心中那点悄悄萌发的情意疯涨。
“探花郎的位置在这里,那儿是王大人的桌子,这边是李大人的。”都监领着程枭走到摆了一张黄花梨小方桌的地方,给他大约讲了讲其他几位的座次。
“有劳都监,小小心意。”程枭把事先准备好的金子往娄极手里一塞,都监都是内侍升上来的,知道的东西有时比一般人都多,好好相处总没什么坏处。
“探花郎有心了,还在假中呢,便如此勤奋,”娄都监收下金稞子,心想这探花郎不愧是建德公主看上的人,“时间还早,咱家就提点几句。”
程枭颔首。
“这王大人是个守中的,多年了也没想过往上爬一爬,最爱养鸟遛弯,李大人嘛文易写得好,想来与探花郎是有话聊的。”
“这次新进殿的有四人,还有三个也都是新科进士,编撰说起来不难,其中的细致门道还需探花郎自行体悟。”娄都监点到为止。
“多谢都监。”有了个大概轮廓,程枭日后相处起来也能轻松很多。
娄都监说完去忙活自己的公务,程枭则是翻了翻堆在自己书案上的卷帙,上方并无落灰,也不是无用的书籍。
这右文殿中,只有六张桌子,他环视了一圈,也并不是没有书柜可以陈放,看起来就是故意摞在他这儿的。
现在才三四叠,要是他真到了第八日才回来,只怕桌上连点空着的地方都没了。
这是给他下马威呢。
“要我说这程枭还真是命好,就凭着一张脸,说不准我们努力半辈子才能达到的官职,他在房中哄一哄公主就能得到。”声音由远及近,话里的酸味都快溢出来了。
“建德公主多受宠啊,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看吧,没两三个月腻了,他到时候不知道被踹到哪里去,咱们还是脚踏实地,未必比不过他!”听着雄心壮志,实际上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程枭靠着裙带关系上位。
说来也巧,他此次的同僚竟是杜康平与富英毅。
程枭默默把书放归原位,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这种话在未来的日子只多不少,难道次次都要出去费力争辩吗?
切勿动怒……切勿动怒个鬼!程枭忍了半晌,抱着一摞沉手的书往发声的地方走去,看到二人后直接把书塞到对方怀中,“杜兄,富兄,在此处相见实乃缘分,程某看今日阳光甚好,这些书在阴暗之处待久了难免有蛛丝虫豸附着在上,不如与我一同晒书吧。”
说他就算了,怎么可以说公主,公主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要不是她的资助,这两人都不一定能安心应试,凭什么被他们这些酸儒说?小人,实乃恩将仇报的小人,不懂得修其自身,只知道肆意地编排,贬低他人,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脚踏实地,可笑。 程枭领兵穿过第六雪山后,当即让人把地上的死尸和车辙马蹄印掩埋掉。
缓行通过这里,他们用人数的优势快速消灭了在此驻扎的防守,虽然损失了一些兵力,但好歹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逐旭讷抹掉脸上的血,狠狠一铁锹下去,以他的力气竟只撬动了两三寸冻土,他惊异中带着倔强,又挥动着臂膀重新向下戳,呼哧一声道:“这都什么破土!”
“别喊。”程枭在一旁沉默地挖着,听到他声音如此洪亮,快速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提醒,雪山之中最忌讳的就是高声呼喊,音量稍大点便极有可能引发雪崩,所以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声说话,把动静降到最小。
经他一说,逐旭讷当场反应过来,他谨慎环顾一圈后道:“对对对,第四雪山前雪都浅,我一时忘了,还好没事。”
几个时辰过去,尸首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流淌进雪里的血迹,半天后将会被完全覆盖,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天色渐晚上,程枭下令众人就地生火煮饭,在这里休息一夜。
翌日
程枭勒缰行至喇布由斯马前,从怀中掏出两个锦囊丢给他,“达塞儿阏氏给你的,进城前拆一个,进去以后再拆一个。”
接着,他又绕到一脸看戏的厄蒙脱身边,脸色郑重地把东西塞到他马前挂着的袋子里,“见到优犁以后打开。”
厄蒙脱是个不大守规矩的人,当场就要往锦囊里摸去,刚碰到一点,就被时时监视着自己的耶达鲁制止了下来,悻悻然道:“啧,你那阏氏生了个狐狸心眼不成?整日里都在搞什么花样……”
他重重捻手指回忆方才的触感,块状,硬的。
回到阵前,程枭俯身摸了摸戟雷的脸,把它当卢上结的冰霜尽数擦去,末了,他为随自己驰骋疆场数年的红漆牛角大弓重新抹上一层油,确保它不至于开裂分层。
待所有人吃饱喝足,程枭带着足足八万人马军械前往距离优犁的左谷蠡王庭三十里之外的第八雪山,还未行至一半,就见前方人头攒动,是整整齐齐的一队骑兵,约有三四万,远处狼旗招展,是优犁的图腾。
“我们中埋伏了!?”
喇布由斯诧异优犁早有准备,自己作为前锋,恐难以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但转念想到自己犯下的过错,他握紧手上的钢刀,打算正面应战。
“别急,”程枭伸出牛角大弓拦住他的动作,“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对面左右翼齐步分开,从中间走出一个彪壮粗犷的汉子,他是优犁身边最得力的部下,略扫一眼他们的模样心里就有数了,招来一个将士道:“去,再调六万人过来。”
他轻蔑地回头望向程枭,抬手用气声吼:“带这么点人,就以为能踏平左谷蠡王庭吗?鹿见了狼还懂得掉两滴眼泪,你们再不为自己哭丧,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身后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狼?”程枭狂妄地说道,“优犁像老鼠一样躲在雪山里,能操练出多少人?五万还是十万?捅破了天也就十来万,你们要是能打赢,从今天起我名字倒着写!”
对面的人想起身后王庭中裹粮坐甲的其余人等,被程枭这么一激,按耐不住道:“胆敢在这里跟我叫嚣,老子告诉你,整个西北加起来二十万人,你们这点人头,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骑兵纷纷冲过去砍杀,一时间血雾漫天。
喇布由斯这一番话搅出了火,他才不管什么人数多少,左右他都是打头阵的,直接提着刀就上了,冰冷的铜铁在空中撞出火花,他削掉一个敌军的肩膀,粗声道:“杀!”
战场上瞬间回荡起兵器交接声,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耶达鲁在托吉腿上绑好字条,快速将它放飞出去。
***
寒风袭来,冻彻肺腑。
易鸣鸢捧着那株新鲜采摘下来的锦葵,只觉浑身血液都凝滞不动了。
她不敢去想程枭遭遇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去想为什么解药来了他的回信却没送来,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心里是说不出的痛。
第44章
临近辰时,太阳洒着熙微的晨光。
喇布由斯听到易鸣鸢的话后按住马车,冲她狂傲地哼了一声,“疼妹妹是老子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来多嘴。”
妹妹喜欢的东西他都要帮她得到,妹妹喜欢的位置他也会为她争取,如果他没有做到,那么根本不配当一个哥哥!
易鸣鸢敛眸,跟这种脑子里一根筋的人说话无异于对牛弹琴,她不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对他伸出一只手道:“林中多豺狼,劳驾,给我一把小刀好吗?”
喇布由斯懒得问她用来做什么,中原女人全都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拿到狼头刀都砍不断哪怕一根麻绳,他从往周围转了半圈,回来的时候手里夹着一片薄刃,是锻造兵器的时候断在地上的,这东西附近随处可见。
“拿着快点走。”他催促着,迫切想把她打发走。
易鸣鸢接过薄刃藏在袖管中,持缰扬鞭踏上了第二次去往庸山关的路,她回头眺望了一部落中心的位置,喃喃道:“珍重。”
***
服休单于和扎那颜诸事缠身,忙得脚不沾地,他们商量一番,询问程枭二人愿不愿意把亚图然收养,带到转日阙抚养长大,教之以诗书,授之以文墨,从此不沾刀剑,只求一个与世无争。
面对着墙角的小孩微微偏头,哭肿的眼睛中布满血丝,神情分辨不出是倔强还是哀怨,他飞快扫视一眼易鸣鸢手中的点心,随后立刻回过头把自己缩回去。
“不想吃糖糕,那姐姐带你去摸小羊好不好?”
易鸣鸢悄悄往前半步,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僵持良久,她想要甩甩逐渐开始发麻的手臂,却不料手臂摇晃的动作吓到了他,亚图然如同惊弓之鸟,瞬间惊声尖叫起来。
易鸣鸢耳膜刺痛,赶紧把耳朵捂住,抬手间,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眼前,程枭双手穿过亚图然的腋下,轻轻松松将他拎起来,放到左手臂弯上后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小胖脸,言简意赅道:“不许叫。”
亚图然自然不服,张口欲往程枭虎口咬去,可惜无论他怎么扭动,一切挣扎都能被程枭轻松化解。
易鸣鸢趁着亚图然嘴巴半张着,直接把糖糕往他嘴里一塞,这孩子好多天没正经吃顿饭了,现在肚子里定然空着,得多吃一点。
“你怎么这么早就进来了?”
“怕你搞不定,”程枭回道,同时他捏着亚图然下巴一上一下帮助他咀嚼,“快吃。”
按照二人说好的,易鸣鸢先用糕点引亚图然进食,接着再将他带出去和程枭一起摸小羊,然而尖叫声的杀伤力太强大了,程枭不得不提前进屋解救她。
看着怀里的小东西吃完了一盒糕点,程枭抱着他大步往屋外走去,易鸣鸢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把亚图然交给了别人。
“大王,达塞儿阏氏。”喇布由斯恭敬地行了一个抚胸礼。
这场战争对他的影响极大,坠地前他几乎认为自己再也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没想到他命不该绝,虽然身上伤痕密布,以后再也不能骑马打仗,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你是谁?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亚图然骤然落到另一个陌生的怀抱,哭腔再一次明显起来,他大声嚎叫着,把眼泪鼻涕,还有嘴边的糖屑全都蹭到喇布由斯身上。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阿爸!”喇布由斯让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我会带着你生活在这里,直到永远。”
亚图然愣神,旋即摆腿踢他,“你不是,我不要你做我的阿爸!”
喇布由斯被踹到了还未愈合的腿伤,疼得深吸一口气,却没有生气反而朗声赞扬道,“你这崽子手劲儿还挺大,不愧是我匈奴男儿!”
新组成的父子交流声消失在耳后,易鸣鸢被程枭牵走,不解地看向他道:“我以为扎那颜更属意我们收养亚图然。”
“是这样没错,但喇布由斯已经改变了,他能帮助亚图然改变。”程枭点头,手上轻揉她略显僵硬的手臂,数日前派出去的人带回来三株新鲜锦葵,厄蒙脱服用后已然无虞,但易鸣鸢身上的毒性依旧在短暂的停歇后继续蔓延。
诗书可以通过雄鹰送出,可心境转变的要领,还是依靠口传身授更为稳妥。
喇布由斯死里逃生后拖着病体跪在服休单于身前反省了以往的过错,他祈求终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于雪山,在这里面对数万死去的英灵忏悔,亚图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服休单于尽可放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兴许带着对这孩子的心疼,毕竟离开熟悉的环境去到百里之外难免惊慌失措,心理重压之下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倒不如留在这里与他相依为命,只当修生养性了。
程枭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纸,“还有,这是他让我交还给你的。”
易鸣鸢接过一看,是当初她塞在第二个锦囊中的字条,字条被鲜血染成了深红,上面的小兔子被寥寥添上几笔,一只彪悍魁梧,一只耳上簪花,一只哭哭啼啼,是喇布由斯和他的妹妹,还有亚图然的形象。
半年前喇布由斯不信她口中所言,为此还产生了激烈的矛盾,不久前雅拉干来信,那只产仔的兔子又下了一窝,她在字条上画三只兔子是因为三者为多,代表庞大的小兔子数量。
她在字条中大致描述了兔子们如今的状况,让喇布由斯进城后拆开,进城就代表着攻城顺利,有机会打开锦囊必为空闲之时,希望他看完后能够解开心结,三只兔子虽是巧合,但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的缘分。
“亚图然跟着他挺好的,”易鸣鸢收起字条,仰头看向程枭道:“其实……我担心自己养不好孩子,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爱做什么事情,万一我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应当如何?他闷着声不说话的时候又应当如何?这些天我全都想了个遍。“程枭,接招!”终于,雪在没有温度的手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山丘,易鸣鸢趁着男人望过来之际,扬手把松散的雪球往他身上砸。
程枭不闪不避,站着任她雪球在自己的裘衣上绽开一团又一团的雪花,作为统率三军的右贤王却不能在部下面前展露打雪仗的幼稚,但他可以看着易鸣鸢玩。
“你怎么不扔回来啊,好没意思。”易鸣鸢拍了拍被冻得僵硬的手掌,嗔怪地走回他身边。
程枭稍微一解释,她霎那间明白了过来,拉着人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用自己的雪狐披风罩出一小块空间,她单手篡了个不太规整的雪球往他手里一塞,笑盈盈地说:“我们就这样打,没人看得见,等回家之后,我跟你两个人在院子里玩,这样就不会有损你的威信了,怎么样?”
易鸣鸢在外头待久了,鼻尖被冻得微红,活像一只灵动的小兔子,程枭接过还没自己半个手掌大的雪球,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聚成一团白雾,不用其他甜腻轻渺的誓言,从她嘴中吐出的“回家”两字就足以掀拨起他的所有柔情,在冬日里让一颗心脏怦然跳动。 想着奶娘,她也就忽略掉了程枭口中改回的称呼,低着头专心换鞋。
程枭看着易鸣鸢因为蹲下脱鞋的动作而不经意间露出的半扇雪白香肩,微湿的发髻落下几丝,乖巧地搭在如绸缎般细腻的肌肤上。
尽管已经立刻回过神来,靠着研墨来转移注意力,可那含露玉瓣般的景象就这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手里力道不均匀难免洒出几滴落在桌上。
屋子外面还下着雨,他骤然想起那双皮履是照自己的尺寸做的,放在书斋里供更换,虽然自己一次也没穿过,但一想到公主的脚被包裹其中,所有的热气直轰脑门,诈出了从儿时起便比他人匮乏的年少轻狂。
“好,我们这就开始看吧。”易鸣鸢踩着松软的皮履,脚底轻松了不少,随意地搭在底下的横杠上晃悠了两下,眼睛扫了程枭的磨墨成果,浓淡适中,够两个人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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