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温宗荣是个耿直人,忍不住提出异议道:“陛下取周睿为状元,此人是亲王嫡系,有爵位在身,又是皇室宗亲,恐难服众。”
中书令钟林也道:“是啊,还请陛下三思,事关天下士子的前程,恐惹他们非议。”
周瑾行心中沉着,说道:“无妨,朕把周睿的答卷一并贴到皇榜前供天下人评断即可。”
此话一出,几位宰相阁老们面面相觑,那小子这么厉害敢让天下士子评断?
他们一时好奇不已,不禁对周睿的答卷生出强烈的好奇心。
周瑾行很满意他们的反应,露出迷之微笑。
颤抖吧,这群老头儿们!
他要把周睿当成手中刀,劈向这个延续了数千年的赋税制度。
干一票大的!
果不其然,当皇榜公布前三甲时,反应确实如政事堂的老头儿们所料。
周睿是皇室宗亲,居然夺了状元,若说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但看过如何施德政聚民心的答卷后,群体哗然。
一时之间,周睿再次成为全京城的顶流。
年前他因着成为夺子大战里的主角吸引了众人关注,现在又因成为状元再次备受关注。
这话题讨论度空前之高。
如果仅仅只是因为皇室宗亲夺得状元,大家大不了吐槽官场黑暗。
但是,他的田赋法答卷关乎着每一位老百姓的切身利益,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它一下子从八卦拉到了民生的高度。
整个京城里的市井街巷人人都在讨论周睿。
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激动道:“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咱们这些老百姓真的不用交丁税和徭役了吗?”
卖豆腐的大娘道:“三娘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上头的官老爷们巴不得多从咱们身上刮油水,哪有你的好处?”
“嘿,你们还别不信,贡院的皇榜我亲自去瞧过了!听了读书人念过,说什么取消丁税和徭役,不仅如此,还得让当官的一并缴纳田赋呢!”
边上的人们全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问:“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取缔了丁税和徭役,我没有田地,是不是什么税都不用交了?”
“哪有这样的好事!自古以来,不知哪朝哪代就延续下来的税制,怎么可能轻易更改?!”
人们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烈。
有的人相信,有的人不信,还有的人质疑。
不管哪种声音,这个话题都把大家的情绪带动起来,掀起了一股风潮。
而捅出篓子的周睿则苦不堪言,端王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既欣慰自家的好大孙竟然夺了状元,又懊恼大孙子捅出这等篓子来,成为风口浪尖上的箭靶子。
端王一把年纪了气得肝儿疼,拿着鸡毛掸子就开打。
周睿一边躲闪一边嗷嗷叫,口中喊着下回再也不敢了。
端王怒目圆瞪道:“你这不肖子孙!是嫌咱们家的那四千亩地太多了吗?!
“什么狗屁不通的田赋法,上头的皇帝小子在京郊占了六千多亩耕地,你竟然叫他缴纳田赋给国库,简直荒唐!
“去年齐王府才被抄家灭族,今年是不是得轮到咱们端王府了?!”
周睿连忙摆手,推脱责任道:“太公,孙儿就是瞎写的!
“要怪就怪那些阅卷官,自个儿把答卷上达天听,这怨不得孙儿啊!”
端王气恼道:“我放你娘的屁!”
说罢伸出手指比划,大声道:“答卷上画了八个叉,八个叉!
“八个阅卷官都毙了的,你哪来的脸推到他们的头上?!”
周睿理直气壮道:“那就是你的大侄子要拿咱们这些世家开刀!”
这话把端王气得火冒三丈,指着他咆哮道:“你这狗杂种,是要气死你太公继承爵位不成?!”
周睿急道:“太公,孙儿前头还有个爹呢,那也轮不到孙儿啊!”
端王被气得心窝子疼,捂住胸口哭天抢地道:“我周家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相较之下,周睿的爹周瑾封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逮着他就是一顿打。
端王心疼孙子,连忙道:“孽子,你可劲儿打吧!待圣上来传人觐见,我看你怎么交差!”
这话把周瑾封唬住了,绿着脸看向自家老父亲。
两人大眼瞪小眼,周瑾封咬牙道:“合着这龟孙子还成了咱们家的祖宗了?!”
端王:“……”
别说,还真他妈是祖宗!
周睿惊恐地捂脸,周瑾封还想打他,他连忙躲到端王身后,告状道:“太公,你儿子要打你孙子!”
端王:“……”
周瑾封:“……”
也在这时,忽听外头传来家奴的声音,说宫里头差人来,传周睿进宫面圣。
端王炸了。
周瑾封也跟着炸了。
这不,府里一团糟乱,诚意伯也怒气冲冲过来要打不肖子,简直是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端王怕误了事,亲自带周睿进宫面圣。
出府见到诚意伯,若不是仆人把他拽住,周睿铁定又要挨一顿打。
这回两家倒是同仇敌忾。
诚意伯骂骂咧咧道:“你这孽子,是嫌家里头的日子不好过了吗,整这一出?!”
周睿不敢吭声。
端王道:“这会儿我得带子焕去进宫面圣,诚意伯晚些再过来。”
诚意伯急了,“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来,要如何收场?”
端王发愁道:“这孙子我端王府养不起了,你沈家拿去吧。”
诚意伯嫌弃道:“别想甩锅给我,当务之急是要收场。”又道,“听说满朝文武群体激愤,没有哪一个不生气的。”
端王:“……”
哎哟我的个娘,这日子没法过了!
爷孙俩心情沉重地坐马车进宫面圣。
二人去到乾政殿时,温颜则在偏殿里的茶室学炙茶。
她也知道周睿是状元的事了,只觉得那小子着实生猛。
周瑾行端坐在桌案后,端王惴惴不安地行礼,周睿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
周瑾行看着那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瞧着老实巴交的,骨子里却有胆识,当真人不可貌相。
“子焕过来。”
这声“子焕”喊得端王心尖儿乱颤。
周睿紧绷着神经走上前。
周瑾行温和道:“你能为着天下的老百姓着想,着实难得。”
周睿瞥了一眼端王,不敢答话。
周瑾行道:“三皇叔,且回避一会儿,朕有话要问子焕。”
端王用警告的眼神恨恨地剜了周睿一眼,默默退到了偏殿那边。
周瑾行道:“子焕做的答卷,甚得朕心意。
“你的税改,鞭辟入里,解了百姓之苦,很是务实。”
周睿如实道:“不瞒陛下,这其实是很久之前的一位老师提起过,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当时臣不以为意,后来待臣年长些,便发现他们的日子确实挺难。”
周瑾行看着他,“你在殿试上写下这份答卷时,可有想过后果?”
周睿应道:“当时臣只图痛快,没想过那许多。”
周瑾行抿嘴笑,“八个叉,可见阅卷官对你的憎恶,可是朕却极其欣赏,很有胆识。”
周睿忍不住试探问:“那今日陛下召臣觐见,是为……”
周瑾行缓缓道:“朕想用你做税改的刀,让你去推行税改新政。”
此话一出,周睿面色发白,顿时腿软跌坐到地上,陷入了疯狂吐槽模式中。
【陛下你癫了吧!我从来没有入过官场,你让我去干这个?!】
【这是人干的事吗?会被他们生吞活剥的啊!】
【太公救我!太公救我!你要没大孙子了!】
周瑾行听着他的腹诽,面色沉静,稳如老狗。
偏殿茶室里的温颜也是心情复杂,端王更不消说,心里头也是急得不行。
【鳖孙!现在晓得厉害了吧!】
【哎哟我的个亲娘,这差事咱们端王府干不了啊,只怕全京城的权贵都会得罪!】
【大侄子也太歹毒了,子焕才多大的年纪,从来没有做过官,无异于羊入虎口去送菜啊!】
呱噪的心声传到周瑾行耳朵里,选择了无视,倒是温颜的心声令他觉得有趣。
【狗男人也太奸诈了吧,让周睿去干这差事,谁他妈敢动他?】
【今天得罪了人,太公捞捞!】
【明天得罪了人,俩爹捞捞!】
【后天得罪了人,外公捞捞!】
【天天都有人捞他,又没有做过官,不知官场潜规则,多半会创死一大片!绝!】
周瑾行默默听着她的毒舌点评,朕心甚慰。
果然还是温淑妃懂他,知己也。
第五十五章
跌坐在地上的周睿显然被唬得不轻,嗫嚅道:“臣胆子小,陛下可莫要唬臣。”
周瑾行和颜悦色道:“胆子小没关系,可以练胆。”
周睿:“???”
他憋了憋,又道:“臣没入过官场,恐难担当此任。”
周瑾行继续和颜悦色,“没做过才更好。”顿了顿,“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朕也是第一次做皇帝,可以学。”
周睿:“……”
他不禁有些绝望,虽然出了这主意,但到底是凭着一口意气,不曾想烫手山芋居然落到了自己手里,着实遭不住。
“陛下,臣真的不行!”
周瑾行淡定如老狗,“你行,朕说你行就行。”
周睿:“……”
周瑾行:“朝廷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锐意进取,朝气蓬勃。”
周睿差点哭了,窘迫道:“臣怕得罪人,遭牢狱之灾。”
周瑾行轻轻的“哦”了一声,厚颜无耻道:“无妨,一个亲王祖父,两个爹,且还有一个伯爵府的外祖父,他们定会想法子捞你。”
周睿:“……”
不是陛下,你要不要这么无耻啊!
论起耍流氓,周瑾行可以说是老手了,周睿那小儿哪里比得过老奸巨猾的周老板?
这不,偏殿里的端王再也憋不住发牢骚:
【皇帝小儿也太过欺人了!】
【子焕才刚行过冠礼,哪里知道人心险恶,这不是故意而为吗?!】
【哎哟可愁死我了!】
周瑾行无视他的牢骚,显然心意已决,同周睿道:“去把你太公叫来,朕有话要同他说。”
周睿哆嗦地爬起身去偏殿叫端王,爷孙俩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
端王指了指他,一脸嫌弃地去了正殿。
周睿也跟着过来,周瑾行道:“子焕回避。”
周睿只得窝囊地避到了偏殿。
端王心神不宁。
周瑾行缓缓起身,说道:“三皇叔,今日咱们论一论家事。”
端王:“???”
周瑾行道:“你觉得子焕可有大才?”
端王连忙摆手,“那小子肚里没什么墨水的。”
周瑾行笑了起来,“如此说来,他能中贡士,多半是礼部那帮人放水了。”
这话把端王唬住了,连忙跪地道:“陛下可莫要胡说!”
周瑾行上前扶他起身,“三千多人的会试,子焕能从里头杀出重围,可见肚子里有点东西。
“你这个做祖父的,心里头定然也很自豪,对吗?”
端王没有吭声,他只想低调。
周瑾行偏不让他低调,又说道:“他既有才华,想来三皇叔也盼着他能在朝堂上成就一番事业的。”
端王谦虚道:“家中有爵位,不需要他去挣什么前程。”
周瑾行似笑非笑,“当真?”
端王点头。
周瑾行斜睨他道:“朕不信,天底下的父母长辈,哪个不盼着小辈有出息,一代比一代强?”
端王:“……”
周瑾行:“今日朕不妨与三皇叔交句实话。
“子焕是皇室宗亲,朕自不会把权放手与他,其中的缘故,你心里头也清楚。
“故而他这辈子,确实要如你所言那般,做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
“不知三皇叔心里头可甘心?”
端王听着不是滋味,皱眉道:“有什么话陛下直言便是。”
周瑾行也不跟他兜圈子,说道:“朕要动税制,要用子焕去推行税改,可是他的背景是拦路虎。”
端王再次腿软跪了下去。
这次周瑾行没有扶他,而是居高临下道:“去年你们跟沈家的掰扯,朕不想插手管。
“只不过子焕的生母留了遗言。
“她一个女郎家,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坏了自己的名声,留下子焕是沈家人的遗言,想来你们心里头是清楚的。
“以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别去追究了,如今摆在三皇叔面前的有两条路。
“其一:朕要重用子焕,会替他谋前程,但他不能是周家人。
“其二:三皇叔若舍不得放人,那他这辈子便只能做个没有实权的闲王,朕不会重用他。”
端王垂首不语。
周瑾行也不急着得到答案,毕竟是养育了二十年的大孙子,岂能说放就放?
也不知过了多久,端王才咬牙道:“陛下何故就选中了子焕去做这把刀?”
周瑾行平静解释:“他有背景,朕需要他的背景去威慑底下的官员。
“他们若想动他,也得掂量掂量自个儿有几斤几两。”
这话把端王噎得无语。
周瑾行继续道:“子焕没有入仕的经历,白纸一张,朕需要这样的人去推行新政。
“倘若朕派官场里的老油条,只怕一下放到地方衙门,酒过三巡你来我往,多半会同流合污,处处想法子阻拦新政。
“子焕没有那些经历,不懂得官场里的门门道道,且又年轻气盛,有股子莽劲儿,拿他去治衙门里的那帮人,最是适宜。”
听了他的解释,端王欲哭无泪。
他自是知道周老板用人挺绝的,要不然当初就不会大胆启用铁匠和豆腐郎去带兵打仗了。
但绝到这个程度还是令他接受不了。
那可是他端王府养了二十年的大孙子,白让给沈家,心里头肯定不爽了。
可是周瑾行也说得不错,如果周睿是皇室宗亲,谁敢放权给他重用?
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端王一时陷入了两难。
周瑾行给他时间考虑,不过税改的决心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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