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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举着手站在距离仓室约有十步的地方。
在他身边围着的是……全副武装的军队。
喜脑子里是懵然的。
他大概知道自己摊上了事,从看到锁掉在地上时就知道了,但实在没料到会是这么大的事。
怎么军队都被叫过来了?
这是魏武卒兵临咸阳了吗?不久之前先王驾崩那一夜,咸阳宫中恐怕也不见得有如此森严的守卫吧!
情不自禁地,喜咽了一口吐沫,喉结上下滑动,同时出于人体的本能,他双脚在地上稍微挪动了一下。
金属铿锵声立刻响起,喜立刻睁大了原本微微眯缝着的双眼,见到面前一位做军官打扮的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闪着锋芒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咽喉上。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喜瞬间清醒过来,把手更高地举起来,双脚不敢再有丝毫的移动。
年轻的军官以剑抵着他的咽喉,片刻之后方才放开,而后有人过来,低声和这位军官商议了几句。
片刻之后,喜身后多了一具持剑的铁甲,在站位和姿势上刻意做了调整,确保能在喜试图奔逃的第一时间,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
喜有点不明白,对待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吏,有必要用到如此郑重的阵势吗?
他再度回忆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情,但还是没搞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隐约觉得大约是那些衣物惹的祸,可他也没动那些衣物啊?
事实上,没人敢动那些衣裳,只有李斯之前想着要应对王上的问询,于是壮着胆子进去拿了一条衣裳出来。
喜眼睁睁看着这位权贵中的权贵,举着那衣裳时,手抖得像是家里的太爷爷一样。
为什么对着一件衣裳,竟然畏惧如同猛虎?喜还是不太懂。
倘若李斯能够知道他的念头,那李斯会郑重地纠正他。
不是畏惧如同猛虎,比那还要更高一点,是畏惧如同神鬼!
喜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李斯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约莫是与女君相关。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见识过女君的神异,后来在韩国的新郑宫中,更是见过王上在她面前,仿若被摄魂一般的表现。
还有更多一些,在韩国那件事之后,李斯眼看着王上一天一天变得怪异。
以及一件李斯不愿多想的事,雍都那一场祭祀上他似乎隐约见到了一个人……一个从前只在画像上见过的,绝对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人。
第133章 白泽06
女君和王上之间的对话并不避讳他, 有时候他拿着卷宗前去觐见,说着说着王上的眼神就变了……
更有一次他看见王上伏在女君膝上,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他的嘴唇和舌头都裂开了, 李斯疑心他的喉咙也裂开了……血一直流到女君的膝上,可他像是浑然不觉一般, 仍然竭尽全力地,喃喃自语。
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呓语,越来越多的回响在脑子里, 依稀是王上的声音, 似乎还掺杂了女君的声音,可每当凝神去听, 却又只是一片寂静了。
这种种神异之事加在一起, 实在不能视而不见了,李斯鼓起勇气稍微探听了女君的消息,然后他发现没有。
不是没有异常,而是更彻底的……根本就没有关于女君的消息。
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李斯问到咸阳宫中年纪大些的侍女, 她眼神茫然了一下,片刻之后隐晦地透露出一些关于女君和王上的消息。
――可那全都是李斯见过的事情, 就好像在他见到女君之前,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一个东西。
诡异, 诡异到了极点。
更诡异的是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
如果你和身边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那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你疯了?
从接了这桩差事开始, 李斯就在竭力压抑着内心深处的不安。
这是他扬名的好机会不假, 可是任何东西,但凡牵扯到女君, 就总是容易叫人心里生出不安。
从前那些引以为傲的学识和才名全都不管用了,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
陌生到……兴许是神鬼的领域。
其实之前总还只是猜测,毕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
但今天这些成衣莫名其妙的出现,为李斯的猜测提供了一个更骇人听闻的佐证。
他比喜那种小吏知道的东西要多得多,昨天他方才递上了图纸,怎么那些衣服偏偏就选在今天出现?
怎么偏偏就和图纸长得一模一样?
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是个聪明人,听说过许多凡人寻仙的故事,牢记得那些故事的结局。
在那些故事里,凡人总是没有好下场,从无例外。
李斯深吸一口气,把腰背挺得更板正了一些,目不斜视。
此时他正坐在秦王寝宫的偏殿之中,侍奉的内侍说秦王已经醒来,但醒来之后总要更衣洗漱。
鉴于秦王的身份,这一过程肉眼可见会拉得漫长无比。
李斯别无他法,只好等待。
他没等多久,外面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李斯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向外张望――
女君走了进来。
李斯伸长了的脖子立刻缩了回去,恨不得背后立刻长出来个龟壳,好把头脸一起缩进壳里。
女君在他身边旁若无人地坐下来了,她也不说话,也不做出任何举动,仿佛对李斯不感兴趣。
接下来李斯始终目不斜视,视线规矩的不得了……他不得不规矩,只怕视线稍有偏转,就对上女君的视线,沾染上女君身上未知的噩运。
手心里渐渐生出冷汗,李斯逐渐克制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又有脚步声响起,听得出来这次是很多人的脚步声。
李斯如蒙大赦抬起头,恰好对上嬴政看过来的视线。
一眼之下便忍不住胆战心惊。
十三岁的秦王穿着最盛大的冕服,玄衣c裳,如同要赴一场隆重的盛宴。
他站着,定定的看着李斯,有垂毓遮挡,李斯难以看清楚他的神色,但仍然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来,流露出叫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李斯手心里的冷汗更多了,手指湿滑,几乎不能捏紧。
这身装扮,还有这个表情,无不意味着一件事。
他来到这里,一句话都还没说,但王上已经清楚了他的来意,甚至可能比他自己还要更清楚明白。
没有任何想象中的问答,王上只向他说了两个字,“带路。”
那一瞬间李斯极力克制住了转头看向女君的冲动。
一路上他一直压抑着克制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斯觉得自己脑子里已经乱作一团。
他不可自抑的开始胡思乱想一些东西,想到这些衣服是怎么来的,那么厚实的面料和那么柔滑的触感,摸上去就像是触摸到了夜色本身。
“主君。”留守在仓室前的小吏向他行礼。
他如梦方醒,茫然地看着身前嬴政的背影,看着他久久地面向仓室而立,不发出丝毫声音。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短暂而又长久的一瞬间,嬴政心中所想。
没有人敢于将视线直白的放在王上身上,更不敢长久地注视着王上,于是也就没有人看到,王上转过身之后,第一眼看向的是女君。
有垂毓的遮挡,他看不清楚女君的神色,女君或许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这都不要紧。
他知道女君能读出他的心意,就像他也已经解读出女君的心意。
我已经看到了你的馈赠,现在换你来提要求,你可以开始向我要求祭品了。
但林久只是静默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嬴政笑了一下,这种时候实在不应该笑,但又实在忍不住。
太高兴了,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这样沉迷过哪一个游戏。
你就是我,不妨来猜我的心意。我就是你,于是我猜到了你的心意。
又一次的,他猜到了女君的心意。
于是嬴政站着,也不要人服侍,自己解开腰带,解开玄衣c裳,最后把冕冠也扯下来,径自丢在地上。
所有人就这样看着王上撕扯掉身上的冕服,就像是撕扯掉一层长在身上的皮肉。
千军阵前,肃然无声,十二章纹委落尘灰。
十三岁的秦王嬴政张开手臂,现在他只穿着轻软的素纱中单,衣料薄而苍白,肤色比衣料更单薄苍白。
浑身上下,只有眉目浓黑,鲜明得像寂静中忽然惊起的一声弦音。
赵高抖了一下。
他母亲是秦宫中的女奴,他生下来在新政宫,后来随着秦王一起迁移到咸阳宫,在宫中做杂役。
再后来老秦王死了,换了新秦王。
再后来公子政归国,他从杂役成为公子政身边的内侍。
再后来新秦王也死了,公子政继位,成为秦王政。
七国之中,唯一的秦王。
有时候赵高也看不清楚王上在想什么,总觉得王上深黑的眉目中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归根结底,那时的王上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孩。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时至今日赵高还是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是一觉睡醒,又似乎只是在一次眨眼,一次低头之间。
等到视线重新清晰,头重新抬起来,世界已经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可是赵高也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动。
他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小心翼翼,有时候赵高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感到畏惧。
是因为王上,还是因为女君。
有风从赵高耳边掠过,惊动了他混乱的思绪。
重兵阵列,武安君白起亲自坐镇中军,除了微渺的风,没有什么东西能穿透到这里。
赵高在风中迈开脚步,他亲自从仓室中挑选出那套放在最显眼处的衣裳,将之在风中展开。
其实他也不太敢碰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可王上正看着他,女君也正看着他。
赵高不敢再多做思考了,他端出此生之中最严谨端肃的神色,快速地扫视这衣裳的每一个细节。
他拿出了此生再也不会有过的聪明才智,思维闪动之快,脑浆几乎都在发烫,只为了琢磨这衣裳奇特的形制要如何穿在人的身上。
那个做女奴的母亲在赵高印象里很淡,来到咸阳宫之后不久她就死掉了,赵高只依稀还记得她模糊的眉眼。
但这时候一些记忆忽然无比鲜明地涌上来了,赵高想起来小时候母亲偷偷教他怎么捧起重物,而不至于摇晃。
那或许是那个女人此生所掌握最珍贵的技巧了,她把这东西郑重地教给赵高,所以赵高奇迹般地领会了其中的每一个诀窍。
即便是在此时,他捧着这件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衣物,手指也始终稳定,没有颤抖。
时间重新又流动起来。
王上说,“为我着衣。”
赵高便走上前,一一为他穿戴上新的衣裳。
衣料挺括如同盔甲,可摸起来又柔软得不可思议,表面是绸缎一般的触感,可是比绸缎还更细腻温润,像是从活物身上扒下来的皮。
完全是陌生的形制,不像是如今的冕服一般,竭力把所有衣料都堆在人身上,堆出来虚假的高大和伟岸。
这种衣裳每一根线条都贴合人体的曲线,腰带并不松松地坠在袍上,也没有很多累赘的金玉作为装饰,只是简洁地一根线条,紧束在腰际。
赵高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他会懂得这种衣服的穿法,全程他都处于一种极端混乱的状态之中,仿佛清醒理智,又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扣子一枚一枚的扣起来,领子立起来,履换成靴。
最终嬴政穿着这样一身军装站在万军阵前。
赵高转到他身后为他束起一直披散到大腿的长发,他的脸清晰的露出来,秀美到还带着点稚气的一张小孩子的脸,脱下了秦国历代先君穿过的冕服,换上了崭新的衣裳。
没有人说话。
嬴政凝视着身前一具铁甲光可鉴人的胸甲,似乎是在打量自己的新形象。
系统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只有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嬴政根本就没在看自己的影子,他不在乎这件衣服长什么样子,对他来说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盯着那块镜子一般的胸甲看,只是在隔着镜子看林久的眼睛。
他第一个穿上这样来历不明的衣物。
他又一次将自己作为祭品,奉献给了女君。
第134章 白泽07
对于喜来说,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
今天之前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吏,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攒下两亩田地,但今天之后这一切都变了。
被铁甲手中那把长剑指住喉咙的时候, 喜不太懂李斯大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看管起来。
即便不相信他对秦国的忠诚,也至少要相信他的平庸无能吧?难道他这样的人, 能掀起主君大人也为之头痛的风浪吗?
军队来到的时候,喜不太懂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如此的兴师动众。
到最后王上驾临的时候, 喜已经放弃思考了。
他意识到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然他这样的小吏,怎么能有面见王上的资格。
再到最后, 王上驾临而无人行礼, 所有人都肃然而立,那把持在铁甲手中的剑,依然纹丝不动指住喜的咽喉。
喜干脆连脑子也放弃了,全当自己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棵野草。
因为他已经认出来这样的阵势……自从商君变法之后,秦国阶级之间壁垒森严, 下级见到下级要行庄重的礼节。
但只有在一个场合例外,只有一个规则能够压过商君当年亲自定下的律法。
秦重武德。
唯独在武德压倒礼制的时刻, 秦人不需要遵从阶级之间的差异。
从来便是如此,秦国军队远征之前, 站在参政大殿之前的演武场上时, 从来不必要向秦国历代先君行礼。
此时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前面的是秦国的将领, 后面的是秦国的士卒, 他们面见秦王而不拜,是因为他们正在准备一场征战。
喜茫然四顾, 可是仍然什么都看不见。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可他甚至找不到那个所谓的敌人在哪里。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境一般。
王上撕扯冕服的时候喜已经愣住了。
像他这样的小吏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王上的面孔,甚至弄不明白先王上与当今王上的分别。
对于喜,乃至绝大多数秦国小吏来说,从庄公襄公到孝公,王上就是这身冕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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