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也说不上来这意味着什么,应该是有变故要发生,可似乎又是从王上破韩之后,这变故就已经在发生了。
公卿贵胄,王上和将军之间的变故。
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有些过于遥远了,最后喜只是茫然地看着王上换上新衣。
那种形制古怪的衣物,穿在王上身上,竟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合适。
冕服的底层逻辑是叠加厚重的衣物,把单薄的身形填充成魁梧的模样,以体积形成威慑,又在这一基础上,增加繁复的装饰,以勾勒威严的气度。
而军装与之截然相反,立领、束腰、衣料硬挺、版型挺拔,每一寸裁剪都精妙至极,每一道线条都是为了更贴合身形。
这种衣服穿在身上,让人一下子就变得瘦长起来。
像是在原本就浓重的轮廓上,又下重笔描了一遍,让人看起来更深邃也更冷厉,骤然望过去,竟然像是看见了凝固在夜色浓处的一道刀光,割得人眼瞳生疼。
片刻的沉寂。
场面忽然变得热火朝天起来了。
李斯拿着册子亲自安排士卒换装的事宜,赵高领着嬴政带过来的侍从,从仓室中把成捆的衣物搬出来,一一发放到每个士卒手中。
交接衣物的同时,李斯看了赵高一眼,赵高平静地回看他,很快又错身而过,重新忙碌起来手中的事情。
至少此时此刻,在揣测王上心意这方面,这两人旗鼓相当。
喜并没有留意到这样的小细节,以他的出身,根本不能察觉到这样的暗流。
他的思路有点混乱……不如说今天一整天,他的思路就没冷静过。
火红的色彩,便在此时映入喜的眼帘。
起先喜以为那是一团火,那种红色轻易引动了刻在基因最深处的恐惧。
王上、李斯,还有军装,这些东西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一视同仁为更高等级的存在让路。
倘若不是还被一把剑指住咽喉,喜已经要惊跳起来。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没忍住晃动了一下。
剑刃的寒意几乎斫上他皮肉。
喜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那不是一团火,他看错了,那只是个女孩子,披着红色的衣裙。
可那也能算是红衣吗?简直像是一团流淌的血和火。
莫名其妙的,喜不敢看那女孩的脸,只是隐约觉得那大概是个年轻甚至年幼的女孩儿。
她就站在王上身边,一个近到可以被划分为“逾越”的位置。
但所有人都对此熟视无睹,就好像那原本就是她应该在的位置。
喜咀嚼着这个忽如其来的怪异认知,说不出来为什么,但脑子里每重复一遍,这个念头就更根深蒂固一点。
那确实就是属于她的位置,她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之前喜的眼睛里看不见她。
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王上身边有个这样的女孩儿,衣着服色也不像是妻妾或者公主。
这样莫名其妙的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出现,莫名其妙站在如此高位。
跟眼下这些忽如其来的衣物,何其相似。
喜不敢再想下去了。
那女孩火红的衣裾……王上……武安君……
比喉咙上那把剑还更深邃的寒意缓慢淹没上来。
喜绝望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蜘蛛网黏住的飞虫。
最后这种绝望驱使他从小吏的位置上退下来,也披上了那样的军装。
后来喜从军上战场,取得军功而封侯。
他给家里的兄弟写信,其中提到一句,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女君裁夜为衣。
这件事情……原本并不是他所能够知道的,自从知道之后他也一直守口如瓶,就像是一只蚌默默守着软肉里的珍珠。
无数次战场厮杀,从来没有动摇过一丝一毫,只是终究没有忍住,在最信任的家人面前,在最柔软的家书里,克制的提了一笔。
准确来说,那只是他偷看到的一句只言片语。
事情要从第一次见到那些夜幕一样的衣服说起。
当时喜还是咸阳城中一介小吏,虽然贫贱但也安逸。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一生所见过最大的场面就在那一天了,秦王在他面前披上那种夜色一样深沉的衣裳。
似乎是因为看见了那个裙子颜色像火一样浓烈的女孩儿,那是喜平生仅见的艳丽色彩,灼烧得他眼睛发疼,脑子也发疼。
后来他去向主君禀告仓室的事情,喜一直记得当年那位主君的名字,李斯,后来这个名字和秦王嬴政一起传遍六国。
但那个时候他也还只是咸阳城中一位普通的贵人。
喜去见他的时候,并没有找见他的人影,腾出来给主君用的那间屋子里空空的。
莫名其妙的,喜脑子里又想起先前见过的那一抹火红的长裙,那种炽热的色彩忽然就在他脑子里闪回……他记得当时这位主君大人恭敬的称呼那个女孩儿作“女君”。
在意识清醒过来之前,喜已经浑浑噩噩的踏入了那间空荡荡的屋子。
风从打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天光半漏,窗格在桌案上隔出一道一道的阴影。
事后回想起来喜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胆子,但他就是那样鬼使神差的俯下身,看见主君摆在桌案上的手书。
那些文字跟仓室完全无关,没有记录任何公务,反而以缥缈的口吻描述了主君昨夜做的一个梦。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喜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些文字在眼前浮现,如蛇一般扭动着长尾,把他拉进那个绮丽又诡异的梦里。
梦里是故国的夜色,月光朗照八方。
红裙子的女孩儿伸手向天,天地于是响应她的意愿,无声无色的从天向地垂落下一条长河。
像黑夜一样漆黑,也像是黑夜一样寂静的一条长河。
不,那根本就不是河,那是一整个咸阳城的夜色。
这原本是没有形状的东西,如同流水一般,喜曾经试图把手伸进夜色里,可是什么也抓不住,那点凉凉的夜风倏忽就从他手掌中流逝了。
但在女君手里,那些寂静的夜色就像是一匹长长的衣料一样,被她拽在手里。
月光星光交织着从天顶上照落下来,那匹长河一般的黑色衣料上不停有微光闪烁。
织造,裁剪,缝纫。
“见女君裁夜为衣。”
喜于是恍然大悟,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了那女孩儿究竟是什么人,不,那女孩儿根本就不是人。
于是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异状都可以得到解释了,凡人有凡人的衣服,鬼神自然有鬼神的衣服,裁夜作布,星月为织。
难怪一夜之间就有那么好的衣服堆满了空荡荡的仓室,原来不是人的衣服,而是女君带来的鬼神的衣服。
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了,大约是浑浑噩噩,如见了鬼一般。
那句话反反复复在他脑子里闪回。
“见女君裁夜为衣。”
这是主君在手记上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似乎还没有写完,还有下文,但是喜已经不在意了。
这一刻他想起新王嬴政灭韩的功业,又想起王上在他面前披上女君带来的新衣服。
披上鬼神的衣服,是不是就能在战场上化身鬼神?
上一个统治过战场的鬼神,是长安君。
滔天功业,不朽的威名。
这样的念头,无论如何不能摈弃,就好像在看见那条红色的裙子的时候,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最后喜也披上了那样的衣服,走上了战场,又在血雨腥风之后写下这样一封家书。
“我还记得当年女君裁夜为衣。”
披在身上的是故国那漫漫长夜化为的戎装。
在外征战的秦人请求得到庇护。
准许我安然无恙的带着军功返回家乡。
后来他果然平安的回到了家乡,带着多年积攒的军功,衣锦荣归。
再后来他死了,家里的兄弟把这封信当做陪葬品,放在他手边。
两千年之后有人挖出来他的墓,从已经皱缩不成样的竹简上解读出了这句话。
后世史学家对这句话进行了反复的拆解和研读,
但最后这枚竹简只是被讳莫如深地封存了起来,连带着那些正确和错误的研究结果一起。
女君这个称谓,从那时候起成为禁忌。
――
在雍都祭祀之后,嬴政曾经问女君,需要享用怎样的血食。
想吃楚国吗,还是赵国?至于韩国他根本就没有提起,这个诸侯国小到不足挂齿。
赵国则是大国,继承了曾经的霸主晋国最多的遗产,又出了赵武灵王这样的雄主,效仿胡人的骑射,建立起当时独一无二的骑射军队。
在这个世界线上,中原地带擅长人形铁甲的制造,而关外胡人擅长兽形铁甲的制造。
赵武灵王融合了胡人造甲的技艺,赵国的铁浮图往往长得奇形怪状,这种怪异的铁浮图不擅长辗转腾挪,但冲锋起来简直就像是猛兽一样迅捷。
赵国的甲士冲锋起来,往往可以一击砍断对面铁甲的腰腹。
咸阳宫中,林久站在嬴政身后,看他执笔在地图上赵国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叉。
杀气都要从他的笔锋里溢出来了。
系统的提示音在这时响起,“特殊支线任务【倾国倾城】已触发,请尽快达成任务目标,任务奖励视完成度发放。”
第135章 凤凰01
系统并没有多花口舌去问林久准备怎么完成这个任务。
【倾国倾城】出处在诗经, 作为典故使用时,是用来形容君王因女色而亡国。
作为形容词使用时,词义则更单纯一些, 泛指女孩子的美貌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
倘若主导权在系统手上,那系统毫不犹豫选择第二个含义, 大概会要求林久换上漂亮裙子在咸阳城走一圈。
然后再动用一点小手段,最终达到目的:让整个咸阳城的人都知道有个叫林久的女孩儿长得很漂亮。
完成度肯定是惨不忍睹,但至少也能算是完成【倾国倾城】。
而林久的选择……
从现在嬴政已经开始备战, 准备对赵国下手上看, 林久像系统一样毫不犹豫,只不过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反的选项。
因为漂亮的女孩儿而亡国是【倾国倾城】。
反过来想, 因为漂亮的女孩儿而灭一国, 怎么就不算是【倾国倾城】了呢。
咸阳宫中。
嬴政在看一张羊皮地图。
系统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但他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他很着急要对赵国下手,那并不像是为了满足欲望或者迫不及待得到更多的荣耀。
而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不得不往前走,不得不急迫, 就像是火烧到睫毛上那样的急迫。
天光稍微变得暗淡了。
赵高立刻上前,亲手扳动机械。
灼亮的火花猛然一闪, 帝流浆在青铜的烛台中熊熊燃烧起来,散发出太阳那样炽烈的金光。
地图立刻被照得更亮。
但这其实也是无济于事。
那张地图上根本没有多少细节, 至多不过是在两国交界处, 标示了几座城池,模糊而暧昧。
依照这种地图构想战术, 就像是纸上谈兵一样, 完全是做白工。
机关术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地图只能依靠人力脚量手记的困境,但仍然有极大的缺陷。
此时战争双方, 往往是在两军对峙之后,才能清楚对面的兵力布置,信息的主要来源依靠眼线和斥候。
因此战争的胜负总是与将领息息相关,因为信息严重匮乏,很多时候只能依靠将领临阵的判断。
这个时代的将军们,就像是一群赌徒,上了战场就是上了赌桌,赌赢了就成为传世的名将,如同白起、李牧一般。
赌输了就一败涂地,成为名将脚下尸骨中的一具。
综上所述,嬴政看地图根本就没用,在这个时代,只有在亲临战场之后,方能做出真正符合战场的判断。
他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之前在灭韩国那一战时他就是这么干的。
但他还是在看。
因为他眼睛里看到的――
“根本就不是这张地图。”林久说。
系统没搞懂这句话的含义,直到李斯静悄悄地走进来。
怎么形容呢,李斯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莫名有种沾了一身风雨的错觉。
他在嬴政身后站定,表情恍惚了一下。
已经过去很多天了,第一天嬴政穿着军装出现在参政大殿上时,群臣都为之哗然,满朝公卿都被震傻了。
但嬴政只是坐在王座上,对此没有给出一句解释。
最后奇异的也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只有李斯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没过去,所有人都在等,王上在等,朝堂之上的公卿也在等。
他不确定自己带来的是不是王上要等的那个消息。
但此时此刻,因为这场不知道结果的等待,王上那身黑衣,看起来就像是夜深时的天幕一样,黑到像是随时有猛兽要从中扑出来。
李斯低声说――
系统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觉得耳边轰隆轰隆炸起惊雷。
李斯说神经接驳技术已经确认泄露。
其他国度还不太清楚,但至少在赵国,打入赵国的眼线传来消息,说赵王对这项新技术很感兴趣。
空气仿佛都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住了。
片刻之后,嬴政说,“嗯。”
他表现得很平静。
但是这不对劲啊,他不应该平静啊!
因为林久的存在,嬴政可以说是唯一的,没有被新世界覆盖掉的人。
在他身上保留了旧世界的特质。
这是好事,嬴政从中得到了那位始皇帝的记忆。
但这也是坏事,这意味着嬴政这辈子都没办法用正常方式驾驭铁甲。
因为铁甲是新世界的产物,可以驾驭铁甲的体质,当然也是新世界的产物。
在这种情况下,神经接驳技术对于嬴政来说,重要性毋庸置疑。
更何况他灭韩那一战,在秦国内部取得权力的第一步,完全仰仗神经接驳技术而成立。
这种技术无论怎么看都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地抓紧在自己手中才对吧?!
怎么可能泄露出去?
嬴政不可能轻忽大意到这种地步,他必然有所防范,不然他就不是嬴政了!
更何况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在秦国要对赵国动手的前夕,赵国得到了这项技术!
系统猛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李斯!”
是,掌握这门技术的人其实不是嬴政,而是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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