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去形容他看见神女的那一眼呢――就像是一片擦过心脏的蝴蝶翅膀。
东方朔怔怔地立在原地,只差一步,他就能走进清凉殿,没人阻拦他,四周甚至都没有人,可他就是迈不开脚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一步一步走上前,看着皇帝向神女见礼。在宣室殿上时,他高踞首座,威严如天神,但在清凉殿中,他也弯下腰,向神女见礼。
天子弯腰,何等的石破天惊,值得天底下所有人都为之大惊失色!
可在东方朔眼前,天子平平淡淡地弯腰,而神女就平平淡淡地受礼,她跪坐在漆案之后,坐得并不规整,黑红两色的裙裾在她身侧散漫的叠落,她的眼神纯稚,或者说是空茫。
东方朔在这一瞬间想到庄周,这位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于今世称圣的先贤,他曾梦见一只蝴蝶。
神女看起来,就像是那只在梦里才能见到的蝴蝶。
“东方卿。”
皇帝在叫他,声音缥缈得像是从九天之外传来。
东方朔一个激灵,如梦方醒一般急趋上前,伏地行了跪拜的大礼,“平原郡人士东方朔,拜见神女!”
久久地,没有传来应答。
东方朔抬起头,他对上神女的视线,神女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没有表情。
“咕噜”一声,东方朔咽了一口口水。
他此前见过神女两次,一次在宣室殿上,神女与高皇帝一同上殿听政。彼时满堂公卿都在神女的威严下瑟瑟发抖,他当时凑在末席充数,只觉得那真是从天上降临到地上的威严。
第二次见到神女,就是在他家的小院子里,在他自己的梦境中。
神女非现世之人,而梦境也并非现世之境,或许便因为如此,梦境柔化了神女身上的非人感。
一定是这样,东方朔想,否则当日他面对神女,是怎么有勇气说话的?甚至他不但有勇气说话,他竟然还问神女,“我怀绝世之锋,何以解抵天之柱?”
面对这样的神女,是怎么说得出话的啊。东方朔呆呆地想。
好在暂时并不需要他开口,坐在神女身边的皇帝正一句一句向神女说明为什么带东方朔来见她,说到最后,他轻飘飘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东方朔一个激灵,霎时反应过来,连忙伏地,再次高呼道,“臣微末之身,苟活在这天地之间,便如蝼蚁草芥一般,能得到陛下和神女的眷顾,实在是万死也难以报偿的荣幸。”
然后他听见刘彻的声音,平静的,和往常没有两样的声音,在说,“东方卿何必妄自菲薄,神女选中你――”
刘彻停顿了一下,他唇边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轻飘飘地说完下面的话,“想必是因为,你有殊异之处。”
殊异之处,是吗?
是因为你东方朔有殊异之处吗?如果是,那这殊异之处表现在哪里呢?
说这话时,刘彻看着东方朔,但他真正留意的是神女。
他问的也不是东方朔,而是神女。
你选中的这个人,他是不是有殊异之处?
如果不是,如果东方朔泯然众人――
那太好了,刘彻能在一个眨眼之间找出一千个一万个像东方朔这样的人,他们会替代掉东方朔,然后刘彻就可以杀掉东方朔。
刘彻此时就是这样想的,他没有杀意,对他来说杀东方朔如屠狗,人屠狗的时候会有杀意吗?
他甚至不在意东方朔本身,他在意的只是神女的答复。
刘彻设想过神女会有的反应,这种设想对他来说是本能和习惯,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在脑海中模拟事情发生时乃至发生后的事情,从而针对全部的可能性做出预防,便如此防微杜渐。
神女会说什么?神女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就在这一刻,刘彻内心是被自信充盈的,从得知东方朔梦中见神女开始,到往清凉殿来的这一路上,他在脑海中模拟了几百遍场景和几百遍可能出现的反应,并自信已对此做好准备。
――当然要做好准备了,他又不是那种只知道发怒的君主。
怒火解决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决不了啊,但此时充满自信的刘彻能解决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没有说,神女也没有看他一眼。
刘彻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的准备落在了空处。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远去,刘彻听见东方朔兴奋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在说,“神女教授的技艺,我已经懂得了大致,只是还有几个迷惑的问题,想要当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着东方朔,神女不看他。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任由阴影覆盖住他的面孔。
阴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错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语气问出问题,有什么用呢,再进一步地说,探究东方朔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东方朔是神女选中的人,不管他的殊异之处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没有殊异之处,这、都、跟、你、没、关、系。
跟你刘彻这个皇帝没关系。
刘彻又笑了一下。
失落吗?当然是失落的。
可若仅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刘彻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应,刘彻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东方朔如何如何,事实上东方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是为了,刘彻。
神女不履足凡尘,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间的规则。
这人间天地山河对神女来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在这一切的梦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刘彻。
刘彻不曾忘记,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谁?人皇就是刘彻啊!
“人皇”这个身份长在他的心脏和骨头里,如同附骨之疽,就连神女也没办法在他死前将这层身份与他本人分割开来,或者说,他不会给神女分割的机会。
因为他会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
现在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将来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谁又说得准呢?
至少在如今,在一口一口吃掉他的骨头和血肉之前,神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天地之间,唯独神女待他至真至纯,唯独神女待他不存私心。
第3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在“刘彻”之后, 无论神女眷顾谁,神女于梦中见谁,又将神术传授给谁, 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心态,刘彻将视线放回到东方朔身上。
他已经跪坐到了神女的对面, 手肘撑在漆案上,从袖子里掏出竹简和刻刀,热切地问道, “帛书中所言的生石灰, 不知是何物?”
他专注地看着神女,但其实他又不太敢看神女, 眼神躲闪着, 很鸡贼地看着神女的嘴唇,而避开神女的眼睛。
刘彻的手指收紧了,心想东方朔这是什么眼神?他往哪儿看呢?
系统凝重地想,刘彻的表情有点难看,要不要提醒林久一下呢?
神女没有说话。
这是理所应当的, 东方朔想,神女留下了帛书给他, 倘若还要神女逐字讲解,那还要他东方朔干嘛?神女难道是那种收下一条腊肉就可以讲一个月经义的私塾先生吗?
所以没有得到回答, 东方朔丝毫不觉得意外。倘若真的是为了提问而来, 那他今天根本不敢来见神女。
按照来之前就在脑海中勾勒过的觐见流程,他将声音放得更谦卑, “不才有几个猜测, 想请神女屈尊一听。”
接下来就水泥的生产与使用这个课题,东方朔开始发表讲话。
他讲得, 怎么说呢,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系统越听越震惊,“他不是来找你问问题的吗?假的吧?这才几天啊,我怎么觉得他已经把水泥研究得这么透彻了呢?他整个人已经变成水泥工程师的形状了啊!”
林久清了清嗓子。
系统竖起耳朵。
林久说,“东方朔是聪明人。”
系统屏息静气,等了半天,耳朵里只有东方朔对于水泥的阐述。
“就这?”系统难以置信道。
林久有点不耐烦,“不然呢?我为什么选择东方朔?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凭什么把水泥白送给他?这可是足以使人名传千古的契机。”
系统呆住了,“也就是说,东方朔是你选中的人,而不是你随便找的人?”
林久说,“你对名传千古一无所知。”
系统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个激灵,向林久开口道,“不管东方朔怎么样了,现在事情有些不妙,你注意一下,刘彻的表情不太对劲。”
刘彻看着东方朔,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孔,所以他不必刻意保持柔和的神色,而可以尽情展露阴晴不定的眼神。
系统的观察方式区别于人类肉眼,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破阴影,将刘彻的神情尽收眼底。
虽然知道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可是神女在看着他哎,一直在看着他哎。刘彻在心里想,东方朔,神女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了。他看着神女的嘴唇,也已经看了很久了。
“刘彻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杀人,哦不,看起来像是要吃人了。”系统忧心忡忡地说,“你越过刘彻,直接找上他的朝臣,这犯了君王的大忌讳吧?刘彻现在肯定在想,你这个神女太不安分了。”
难道是因为东方朔长得好看?刘彻思索着。
东方朔现年二十六岁,是年轻人的年龄,还没有蓄起胡须。他的面孔说不上英俊,但眼睛很亮,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有精神,或许是研习易经的缘故,时不时还会流露出几分深沉的气度。
“你之前也说过刘彻权欲炽烈,朝纲独断,他现在肯定又不甘心又愤怒,我觉得你应该想个办法哄他高兴。”系统下了最后的定论。
这个东方朔的长相,好像真的有点容易讨女人喜欢?比我又如何呢?待会儿得去找个镜子。刘彻认真地思索着,他此时已经完全陷入了一种雄竞的奇妙心态,并不知道自己被系统脑补成了出了什么奇妙的样子。
林久则一直在听东方朔说话,既不看刘彻,也不回应系统。
系统着急得团团转,但也无计可施,一边紧张地观察刘彻的表情,一边瞪着东方朔。
怎么这么能说啊这个人,已经说一个时辰了吧,嘴巴都不会干的吗?
这时东方朔已经先后阐述完了他对于寻找并开采石灰、黏土、铁矿、煤,这几种水泥原材料的构想。
其中尚有许多浅显和不足之处,然而可以听出来,对于水泥这样新奇的事物,东方朔在脑海中已经构建起了一个基础的认知框架。
这甚至比制造和使用水泥本身还要更可贵。
于是林久点了点头,给出了从这场谈话开始以后她唯一的反应,“善。”她说。
在这个时代,“善”这个字基本被用来代表赞许和肯定的意思。
东方朔滔滔不绝地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没有停顿,也没有喝上一口水,饶是他这样以口舌成名的人,也觉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
他所得到的只是神女的一点头一颔首,和轻飘飘的一个字。
神女说话时也还是面无表情的,东方朔只看见她嘴唇轻轻张开,很快就又合上,她点头的动作也很轻,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淡。
东方朔忽然就觉出从后背传来一股凉意。
他想,他现在应该谢恩,应该伏地叩首,应该做出感激涕零的姿态,应该说出有趣的惹人发笑的言语。
这是来之前已经在脑子里预演过一千遍一万遍的场景,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紧绷的心弦于此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变空了,后背传来的那股凉意,是因为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
啊,原来是在害怕。东方朔近乎是茫然地想。
是啊,今天跪坐在这清凉殿上,他其实一直很害怕啊。
只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和一本荒诞得简直像是疯病患者留下的帛书,他怎么就会没日没夜地钻研上这么多天,怎么就敢如此两手空空地去面见皇帝?
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想要功名利禄想疯了,所以才会做那样一个梦。
说出去会被当成疯子吧?别说是出人头地了,恐怕就连现在金门待诏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吧,此一生再也不能踏入未央宫,甚至再也不能踏入长安城。
可真是不甘心啊,金门待诏,玉堂议事,梦里都想着该以什么样的言辞去和皇帝说话,惊醒之后倒拖着鞋子跑到桌案边,来不及点上灯烛,就着月光在竹简上刻下方才想到的有趣言辞。
只是因为担心这稍纵即逝的灵感从头脑中消失,担心失去在皇帝面前博取笑容的一个机会。
他来到长安城已经五年了,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六岁,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蹉跎过去,白日里同僚们大声叫,“东方朔”,而后哄堂大笑。
陪皇帝玩射覆,在皇帝面前妙语连珠,弄臣东方朔,佞臣东方朔,媚上的东方朔,以口舌而成名的东方朔。
胸腔里的那把火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一口不甘心的气息。我有才华,我读经史,我年少孤身入长安,我欲向天下发出我自己的声音,我只要一个机会,我只缺少一个机会――
他不算是老实人,用油嘴滑舌、心思狡猾来形容他还差不多。他前来见神女,其实也并不是要请教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呢,那册帛书上将所有的一切都写明白了。
他来,只是因为,倘若得到神女的作证,那恐怕就连皇帝也要全力以赴支持他在水泥上的所作所为吧?
就是这样鸡贼的,试图扯虎皮当大旗的念头。
东方朔不敢看神女的眼睛,但他在此刻回想起梦中见神女的时候,神女坐在屋檐上,低头看他一眼。
那是神明在高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眼神,那一刻仿佛巨大的月轮都化为了神女的瞳孔,天空就是神女的眼睛。凡人的心思在这样可怕的视线下,该是像琉璃和翡翠一样清晰可见吧。
是不是从那时起,神女就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说什么欲以绝世之锋,解抵天之柱,都是矫饰。说白了不就是想要功名利禄,不就是不甘心碌碌无名?
――神女颔首,说,善。
东方朔强忍住流泪的冲动,恭恭敬敬地从漆案旁边退下去,一直退到清凉殿正中的位置,双膝跪地,行伏拜的大礼。
“神女深恩,东方朔无以为报,唯有将水泥的名字传播向四面八方,叫天下都沐浴在神女降下的恩德之中!”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东方朔现在的表情,好认真啊。他研究水泥也研究的好认真,他真的很珍惜你给的这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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