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也不清楚啊,田`的胃口肯定不会小就是了,那可是一个彻头彻尾贪婪不知足的人。不过刘彻发火肯定不只是因为田宅,或者再直白一点地说,根本就不是因为田宅。”林久说。
此时刘彻和王太后的对话已经到了尾声,王太后说了很多田`的事情,还说刘彻小时候的事情,最后仿佛真情流露,落下泪来,说,“我们母子在窦太皇太后和窦家人手下忍让了这么多年,如今窦太皇太后虽然逝去,窦家人却还都活着啊。偌大朝堂上,除了你亲舅舅,还有谁会真心为你做事呢。”
刘彻的反应则有些奇怪,怎么说呢,王太后说话,他听得很认真,看起来仿佛对这番话也十分动容。王太后走的时候,他亲自送王太后走出宣室殿,执礼甚恭。
但就是,系统看着刘彻的神色,就是觉得很奇怪,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王太后慢慢走远了,刘彻很快转过身,又走回到林久身边,俯身帮林久解开纠缠在一起的彩色丝线。
他这个动作做得很自然,批阅奏章的手在解开丝带时,也显得很灵活,眉眼也慢慢带上笑意,说,“神女喜欢这些吗,我下次让少府多准备一些。”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又温和,但系统忽然意识到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刘彻说,林久喜欢这些。这没错,因为林久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摆弄这些丝线编制成的络子,先前那些藤球、琉璃珠什么的,她都只拿起来一下就又放下,唯独在这些丝线上,花费了很多时间,还试图去解开仔细看。
可是刘彻是怎么知道的?他方才一直在跟王太后说话啊?
于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那看不清楚的违和感的源头暴露了出来。
他执礼甚恭是因为他根本就没在意王太后说了什么,真正动容的人是不会有心思再履行这些严苛的礼仪的,所以刘彻根本就没有动容,他在装,他从头到尾都在王太后面前装。
他甚至有余暇在装出动容的同时,留意林久的一举一动。
系统没说话,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其实这只是一件小事,刘彻只是在王太后面前虚与委蛇了一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发生,甚至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宣室殿上发生的这些对话。
但就是这么一件根本不值得注意的小事,让系统感到了一股发自内核的冷意,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说不出话,仿佛牙齿都被这股冷意冻得黏在了一起。
比起真切的温度变动,这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即将发生。
系统忽然问林久,“刘彻的时代,有王氏外戚干政吗?田`在大汉朝堂上,有站到最后吗?”
林久说,“没有。”
顿了顿,她又说,“没有。”
她不是在重复一个答案,系统问了两个问题,她就回答了两个问题。
“那田`从权倾朝野,到彻底垮台。王太后从前朝干政,到悄无声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刘彻做了什么?”系统几乎是急不可待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有回答。
宣室殿上,照落一地天光,跪在地上的侍臣慢慢都站起来。
这是古老的西汉时代,古老到尚未形成“帝王起居注”这样的制度,那些随侍在侧的侍臣便只是随侍在刘彻身侧,供他驱使和传唤。而不会像后世一样,举着笔和纸,记录下皇帝的一言一行。
两千年之后,没有人能打捞出来这些沉没在时光深处的一言一行,历史的许多细节,便随着这一言一行散失在千年不绝的风中,逐渐变得面目模糊。
系统没有再说话了,甚至没有再发出一丝声息。
刘彻陪林久玩了一会儿那些彩色的丝线,王太后走后,他的心情似乎就变得很好,将铺满半个漆案的竹简和刻刀都推到地上,一整个上午都不理朝政,而只是陪着林久玩女孩子的游戏。
林久不说话,他就一直说话,语气温柔有耐心,而且从始至终都带着笑意,这时候他看起来又很和善了,系统留意到他其实和王太后长得很相似。
王太后王停这其实也是一个传奇的女人,倘若说窦太皇太后是权势的传奇,王太后就是宠爱的传奇。
她出身寒微,甚至可以说是卑贱。出生,长大,然后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这原本是她一生定死的轨迹。
可她长得很美,又不甘心如此过完一生,于是她离开了那个平平无奇的丈夫,走进了太子的府邸,侍奉那时还是太子的汉景帝。
后来她得到了景帝的宠爱,生下了儿子,再后来她的儿子成了太子,又成了皇帝,她从一个微贱的女人成为大汉的太后,此时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长得很美,当然很美,没有美貌她凭什么以再嫁之身得到汉景帝的宠爱呢,那是在史家贵比黄金的书页上也能留下一笔墨迹的美貌。
刘彻的面孔上就留有这种美貌的痕迹,他其实和他母亲长得很相似。
和林久玩游戏时他侧着头,天光照亮他半边面孔,这一年他二十二岁,如此年轻。
他笑着,然后忽然开口说,“神女,宫中新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想见她吗?我让她过来吧。”
这话说得有点孩子气,或者说有点像是在哄小孩子,两个人玩游戏有些无聊,我们再找一个新的同伴,这样子。
林久抬起头,她看了刘彻一眼,眼睛里不带什么情绪,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纠结成一团的彩色丝线,似乎对新的玩伴并不感兴趣。
刘彻就看向身边的侍臣,他没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侍臣恭敬地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着走出了宣室殿。
那个女孩子很快就被侍臣带了进来,果然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
林久如今一直保持着十六岁的年貌,她看起来不比林久成熟多少。
走上宣室殿时她显而易见有些胆怯,脚步迟疑且慢,但行为举止间还是能看出有很好的教养,脊背挺直,行走时裙角晃动的幅度都很轻微。
刘彻抬眼看向她,她弯曲膝盖,立刻就要跪下。
“上来。”刘彻说,言简意赅。
女孩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侍臣走在她身后,此时伸手推了她一把,她立刻睁大了眼睛,惶恐得像是要哭出来了。
但最终她没有哭,只是胸脯起伏的幅度很大,她在深深地吸气又吐气,便藉由这一举动保持镇定,慢慢走到了刘彻面前。
她跪坐下来。
刘彻站起来,抓起她的胳膊,将她的手放到林久那些玩具上,用很轻的声音说,“神女,让她陪你玩,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也像是在哄小孩子,林久这次连头都懒得抬了。
刘彻得不到回应,也没有再问,拿起地上的奏折,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只留下那个陌生的女孩子待在林久身边,独自在寂静无声的宣室殿上面对这个诡谲的神女,皇帝在身侧虎视眈眈。
“这……”系统呆滞地说,“这是什么情况啊,我怎么有点看不懂?”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比系统还要更看不懂,她看起来有点像是养在深闺中的贵女,但又有点不像。
这个时代真正的贵女都嚣张跋扈,不会像她这样胆怯而紧张。可这个时代也只有真正的贵女,方能有这样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她捏起彩色的丝线时,手指白得简直让人想起春天的雪。
于是她的身份就显得昭然若揭了。
“是贵族家中的庶女吧?因为长得美丽,所以不用干活。特意养出来的那种漂亮女儿。”系统猜测到。
“可是刘彻让她过来干嘛呀,这种女孩儿都会养得比较胆小吧,她都不敢跟你说话吧?”
就在这时,女孩儿说话了。
细声细气地,说,“神女喜欢桃花吗?我知道用这样的丝线,从这里穿过去,可以打出桃花形状的结。”
第4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先前她看起来畏惧林久还要超过畏惧刘彻, 现在她看起来仍然畏惧林久,可她竟然主动跟林久说话,声音虽然细弱, 却不带颤抖。
系统都要为她的勇气而鼓掌了,他向林久说, “虽然不清楚你现在在外面是什么名声,但肯定很恐怖就是了,这妹子敢跟你说话, 不啻于伸手抚摸东北虎的背毛, 你看刘彻的表情,他也很意外。”
刘彻的表情确实有一点意外, 他仔细地看了那女孩子一眼, 好像从她向林久说出那句话开始,刘彻才真正将她看在眼里。
女孩子不看刘彻,她好像忽然就不害怕林久了,或者说她忽然就视死如归了,声音表情和仪态都变得平静, 她拿起丝线,手指稳定地打了一个桃花结, 说,“就是这样的桃花, 很好看吧。”
像是在跟自己同龄的玩伴说话那样。
林久看了一眼她手上的桃花绳结, 虽然很好看,但其实更好看的是她编织桃花时的手指。
她好像被林久这一眼鼓励到了, 鼓起勇气将桃花绳结轻轻推到林久手边, 说,“上祀节祓禊的时候, 我们就在手腕上绑着这样的桃花绳结,相约到渭水边沐浴。那里长着很多兰草,岸边的水里都飘着兰花的香气。”
林久没什么反应,对她的话不表示出喜欢,也不表示出讨厌。
这时刘彻走过来,低头看了看,赞了一句,“这桃花绳结编得很好看。”
女孩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听到刘彻的夸赞,脸上流露出一种期待的神色。
刘彻继续温言慢语地对林久说,“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她陪在神女身边,好吗?”
林久头也不抬,像是根本没听见他在说话。
刘彻又说,“她会打很多种漂亮的绳结和丝络。”
女孩子先是看着刘彻,但也不敢直视刘彻的面孔,眼睛低垂着,睫毛不停颤动,很紧张的样子。
听了刘彻的话,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就去看林久,她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惊惶地垂下眼睛,然后她开始点头,拼命地点头。
怎么形容她方才看向林久的那一眼呢,就好像病入膏肓之人忽然得到了续命的神药,那一瞬间,她眼睛里迸发出的光彩简直像是有火在烧。
她好像很害怕自己被林久拒绝,那种害怕已经明显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简直就好像,被林久拒绝之后她就得死,这样的程度。
系统都开始疑惑了,“这妹子是什么身份,刘彻总不至于让自己的女人来陪你玩吧?”
林久还是不说话,仿佛是认为根本没有说话的必要,她只一心一意地玩手上的那些丝线,眼睛里流露出新奇的神采,这时候她的冷漠就被消减了很多,看起来有点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该有的样子了。
可是,也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吧,她身边那女孩子的性命悬系在蛛丝上,蛛丝断与不断,全在她一句话上。这种时候,怎么能流露出如此稚气的神色?
话音落下,刘彻很有耐心地等了一秒,两秒,一直等了很久。
那女孩子的表情从期冀变得绝望,她不再点头了,脸色也变得灰败,她深深低下头,不发出声音,眼泪却一滴一滴掉在漆案上,很快连成一片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外面照进来的天光,像是嵌在黑底描金漆案上的一小块亮片。
而神女真的就能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神也不给。她真的丝毫不在意凡人的悲欢乃至死活。
刘彻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觉得“理应如此”,总之他兴致索然地挥了挥手,侍臣就走上前来,又将那个女孩子带了下去。
然后他又毫不见异样地陪林久一起玩。
系统到现在才敢说话,“怎么了?怎么感觉刚刚气氛一下子就不对了,刘彻干什么了?”
“他怀疑我了。”林久平静地说,“可能是我对东方朔和董仲舒的关注在他看来有点过于贴近人的思维方式,也可能是我其他地方露出破绽了,比如玩玩具的时候看起来太像人了。还有可能是他觉得他如今大权在握,可以试着掌控神女,不清楚具体原因是哪个,也可能都沾一点。”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啊这,怎么看出来的?”
“他把那女孩叫来,就是想往我身边塞人啊,试探一下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我需要人陪吗?这么长时间以来,清凉殿里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他之前怎么没想到找人来陪我。”林久说着话,有点提不起兴趣,“反正就是这样。”
“对不起,我太蠢了,还要你跟我解释。”系统察觉到林久的态度,小心翼翼地道了歉。
“没关系,”林久说,“你也蠢不了多久了,你什么时候去死啊。”
系统:硬了,拳头硬了。
系统:好想打她可是打不到,好想骂她可是要忍住。退一步海阔天空――屁嘞,退一步越想越憋屈啊!没关系,不要计较,很快就要结束了,马上就能摆脱这个魔鬼了。
我忍。系统咬牙切齿地想。
――――――
虽然说了“我不在的时候,让她陪在神女身边”这样的话,但刘彻根本没有要让任何人代替他陪伴神女的意思。
他仍然长时间和神女待在一起,系统逐渐开始混淆究竟是神女想跟着他一起去宣室殿,还是他想让神女跟他一起去宣室殿。
他们一起在早朝时听政,刘彻却仿佛并不在意底下人都在说什么,他的目光低垂着,不看桌案上的奏折,看神女的手,雪白的指尖,像春天里最后一捧雪,蜻蜓点水一般抚摸过彩色的丝线和珠串。
这些玩具神女好像有些玩腻了,看起来兴致缺缺。刘彻想。
今天的宣室殿有点喧闹,底下的朝臣们在争论一件小事,关于匈奴要的和亲公主,应该由哪位朝臣负责护送去匈奴盘踞的草原上。
这是一件苦差。天下皆知,匈奴人,蛮夷也。他们不是不遵守礼节,而是根本就没有礼节,翻脸比吃饭还要更随意,将公主送到之后,反手扣押使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所以,宣室殿里的朝臣几乎要吵起来,每个人都拼命想把这件差事推远些,最好远到永远也沾不到自己身上。
而刘彻只看着林久的指尖,仿佛根本不关心这件事情。
这很不正常,系统跟在林久见识过刘彻对匈奴的怨恨,那种咬牙切齿的刻毒非流血漂橹不能洗刷,如今朝堂上在争论与匈奴和亲的事宜,刘彻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
系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他忽然得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刘彻叫过来的那个妹子,她是被选中的和亲公主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了。
为什么那女孩子表现得那么反常?
因为刘彻当时的态度就是,倘若林久喜欢,她就可以留在林久身边,而倘若林久不喜欢,那她就只能继续她被定下的命运,被送去匈奴和亲。
与匈奴和亲啊。她怎么可能不畏惧,她没发疯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和亲公主这样的大事,她的去留是刘彻能随意决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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